流水又繼續自言自語般念叨道:“我這人雖然沒有太多良心, 但總還是懂,不能恩將仇報的這事兒。亭夢之跟我師父有過節,勢必要拿我對付我師父師姐的。人都是看得出誰是真心誰是假意的, 我在溪山上, 大部分人都不過是泛泛之交, 唯有師父師姐, 碧玉寒蟬, 是真心對我好的。如今或許還能算上一個陸遠賀……不管他要對付誰,我這么弱,他能拿我對付的, 不過是那些與我親近的人罷了。若是這樣,還不如死了安心。”
陳易沉默了許久, 方才問道:“你不怕死?”
“哪有, 我很怕死啊。但我更不喜歡沒有自己心思的活著。若是他控制了我還能使我武功加深的話, 你不妨在此前就送我一程。”流水悲涼的話語蔓延在整個水牢中,顯得幽深的水牢更加凄涼。她的臉還是笑著的, 卻顯得有些暗淡,陳易的心弦一動,正想說點什么,但遠處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流水慌張地瞟了一眼——嚇!黑衣服!亭夢之!
……
然后流水就一頭扎進水牢的水池里悶著了。
陳易撫了撫額, 此時方才想起, 信流水的話, 就有鬼了。
來的那個人抖了抖鐵門, 開了鎖。而隨著鐵門的一抖一抖, 陳易感到自己被水下的流水抓住的腳,也一抖一抖的。陳易有些無奈, 正想起身拉去流水,卻見流水圓溜溜的眼睛瞄了一下來人,一個魚躍起了身,抖了陳易一臉水,陳易嫌棄地抹了抹臉,卻見流水壓制不住帶著喜悅的聲音小聲地叫喚:“師姐!”
陳易愣了愣,扭頭仔細打量了一下來者。身高,體型,臉孔,都與那亭夢之一模一樣;只是動作似乎沒有那種翩翩風度,大手大腳的樣子,再定神一瞧,卻見手上拿了把扇子,扇子柄上挑出了幾根牙簽粗細的鐵棍,正在那撥弄鐵門的鎖。流水急匆匆地跑過去,笑嘻嘻地迎著亭夢之樣的行云,道:“哈,我就知道師姐會來救我。”
行云翻了個白眼,心想,你知道個屁,要不是正巧亭夢之突然犯了什么病癥,吐了幾口血閉關去了,自己怎么混得進來。手下卻不停,三下五除二地開了鎖,流水一下子像只蝴蝶一樣想撲進行云的懷中,卻被行云一個閃身避開了,行云皺著眉,上下打量了流水兩番,一臉嫌棄,這表情出現在亭夢之的臉上顯得有些喜劇,道:“你怎么就成了一個落湯雞。”
流水也不惱,把陳易也一并拉了出來,笑呵呵地跟他炫耀:“這是我師姐,我師姐簡直就是萬能的。嘿!你看她開鎖的速度!一般的強盜沒得比!”
陳易對于流水對其師姐不著邊際的夸耀閉口不提,只對行云欠了欠身,道:“陳易謝過姑娘救命之恩。”
行云哼了一聲,雖是知道此人是富甲一方的貴公子,但也沒把他放在心上。想著既然救了流水,便順帶把此人救上一救,也無妨,卻未曾想這便是她的第一步錯,從而導致后來的計劃滿盤皆輸。
行云用了最快的法子給兩人易了容,流水嘴上還是不停,與行云大致說了些下山后的那些經歷,而被亭夢之抓的那些事兒,因著日子離得近流水記得牢,在心中留下的陰影多,便與行云細細地說了;待到她把整個故事講完,三人已是出了那石窟,上了馬車,而流水最后又疑惑地問道:“師父和那妖道有什么過不去的過節啊?怎么那亭夢之非得找到師父不可?”
行云嘆了口氣,瞧了一旁的陳易一眼,流水揮了揮手,道:“陳公子不管江湖上的事啦,他不會說出去的。你且說吧。”
也不知流水哪來的信任——或許是一直以來對美人的信任?陳易咳了兩聲,道:“我還是到前面駕車去罷。”
行云也沒有阻止陳易到前面與那馬夫一起坐著,見他掀了簾子出了轎后,方才緩緩地對流水道:“具體的我也不甚清楚。你該是知道師父的身份了,大致就是前朝那一堆爛攤子的事兒。前朝皇室有種對外的密毒,倒也不是那么毒辣,若得以控制,也能活個十幾年;只是中毒之人終究難以長壽,要想徹底解決,便只能與下毒之人或與其有血緣關系的人換血。”
流水嚇了一跳:“一命換一命?”
行云點點頭:“正是如此。”
流水有些疑惑:“那老妖道怎么就篤定師父會來救我?來救你還差不多,畢竟你是他親自養大的,我小時候則是你帶著的,他已經不怎么管我了。還以命換命,亭夢之哪來的信心覺得師父會用他的命還救我?而且師父……”流水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貼近行云的耳朵,問道:“到底死了沒?”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你仇人,你這種語氣說法是盼著他死嗎。行云僵了僵,道:“確實還活著。只是狀況不大好。”
流水的表情也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問道:“師父出了什么事?”
行云不答,幽幽地看了流水兩眼,才緩緩問道:“流水,若是師父出了什么事,要你用你的命,去換他下半生,你可愿意?”
流水抬頭看了看行云,又低下頭,輕聲道:“我……不愿意。”
行云看了看她,默默地點點頭。隨即有點疲倦地閉上眼,喃喃道:“是啊,你定是不愿的。若是我也……我倒愿意得很呢。”
流水朝行云身旁挪了挪,戳了戳行云,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該不會是想抓我回去,拿我的命換師父的命吧?”
行云的臉似乎僵了僵,不如原先那么放松,卻還是淡淡地答道:“不會。”不是拿你的命去換石越的命,只是……
流水呼了口氣,拍了拍胸,道:“我就說嘛,干嘛要做那么不劃算的買賣。好歹我也比師父年輕那么十幾年,怎么算,也該是我余下的日子長啊,還是我活著劃算嘛。當然啦,你也一樣咯。”
行云又睜開了眼,對著流水,淡淡地問道:“那么若是要你拿他人的命,去換師父的命,你可愿意?”
流水愣住了,腦海中轉了一圈:換,還是不換?她覺得,是了,比起陌生人來,她更愿意師父好好的活著,若是哪一日,師父和他人同時中了毒,而世上只有一顆解藥,那么她是鐵定無疑會拿來給石越的;只是若要直接拿本來一個活得好好的人命來換師父的命呢?她覺得自己下不了手,可這般下不了手,也等于親手把自己的師父推入了深淵。她沉默了片刻,卻終究是沒有糾結出什么結局,復又問道:“師姐?你有點奇怪,是不是師父出了什么事?”
行云揮了揮手:“師父能有什么事。他么,最多想想陳年過往,醉在少年英姿颯爽的夢中罷了。”
此話聽得有些奇怪,但流水也沒仔細往心里去,與師姐重逢的喜悅在她心中占據了上風,流水喜滋滋地問道:“那師姐,我什么時候能見到師父啊?”
行云眼皮動了動,并沒有直接回她,只是說道:“似乎快到你生辰了。”
流水點點頭,笑道:“多虧師姐你還記得吶。不過我是立春的生辰,是不是也要過年后啦?”
行云笑了笑,道:“呵,你過糊涂了罷。今年立春在過年前,明年是個啞巴年。”
流水皺了皺眉,道:“啞巴年?那我酒肆還是趕在過年前開張好了,啞巴年開張日子不大好哩。”
于是流水回了洛水城后,與師姐先道了個別,約定著過個幾日,便去跟她住在一處。行云應了,告訴了流水她在洛水城的落腳處,就搖著那把扇子,頂著一張易容后美少年的臉,晃晃悠悠往賭坊去了。
流水到了自己的酒肆,揮了揮手,安然幾人很識相的趕緊捧了一盤云片糕上來,流水內心深感欣慰:“哎,你們而陳家人也很快聞訊而來,陳母哭得一把鼻泣一把淚的,陳易走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對流水道:“我看你師姐不像簡單的人,你對她還是留點心較好。”
而流水對他翻了個白眼:“你少來挑撥離間啊。我師姐當然不簡單,我師姐那簡直就是萬能的!但怎么可能對我不利?她可是養了我十六年的人,她要對我下手,早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商人都奸詐,你肯定以己度人了。”
陳易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讓一旁著急勸他的管家退了下去,堅持對流水道:“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休將心腹事,說與結交知。你留個心眼,終究沒錯的。”
流水哼了一聲,道:“拽什么文吶,不就是讓我少說話多觀察唄。其他人我自會防著的,不然你覺得我是如何從莫如雪那處猜測到你被關著了?不過,這世上肯定有人是不會傷害你的呀,這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陳易看了流水一眼,嘆了口氣,道:“我曾經也那么想。”
流水怔了怔,待回過神來,卻見陳易已經上了陳家華麗的馬車,馬蹄子一踢,揚起滿地灰塵,撲得流水灰頭土臉的。
碧玉聽見司聞關于流水的匯報,愣了一下,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了。而寒蟬猶豫了一下,終是開口問道:“師兄,那建官道的事……還要做么?”
碧玉點了點頭,揉了揉太陽穴,寒蟬復又小心翼翼地對碧玉道:“師兄……陛下已經招你回了,說是要商議與十二公主成親的事宜,你看……”
“回?”碧玉已經連著幾天沒有合眼了。閉上眼,躺在床上,就想起那張臉,笑的哭的,脆生生的樣子;又恍惚間能聽見她一句句軟糯的聲音,帶著點撒嬌地喚自己“師兄……”,猶如夢魘,揮之不去。
碧玉曾想過,若是流水就那么死了,自己的整個家族也早已入土,自己一人活著也孤獨,等事情做完了,自己就上了山,寂寂地過了這渾噩的一世,或是被抓著了,砍了頭,也算了。不過現下流水還活著,自己的生活又有了希望,卻似乎也更絕望了些。
碧玉手一揮,一桌子的上好青花瓷器就碎在地上,在灰暗的地上反射著正午的陽光,晃得人眼睛疼。隨著那嘩啦啦的聲音,碧玉似乎也冷靜了下來,他有些疲倦地閉上眼,對寒蟬道:“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