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洛水城, 流水就已經開始東張西望了起來;到了行云的落腳處,不等馬車停穩,流水掀開布簾, 就跳下了馬車, 嘴中大聲嚷道:“師姐!我回來啦!”
行云手中甩著一面扇子, 一身淺粉色衣袍被她穿出一副凜冽的氣質來, 她懶洋洋地搖了搖扇子, 掃了身穿紅衣的流水一眼:“嚷什么嚷,怕人不知道你被便宜賣了啊。”
流水努了努嘴,撲進行云懷中, 撒嬌道:“師姐,別這樣嘛……我這不是帶回來讓你好好敲一筆了嘛。”陸遠賀心中不知如何形容:哎這不是自己未來的娘子嘛, 這般嬌羞樣自己怎么沒見過。
“去去去, 一身灰。”行云嫌棄地推開了她, 轉而拉住她的手,掃了陸遠賀一眼, 又對流水道,“對了,師父來了,且隨我進房。”
流水興奮得蹦蹦跳跳:“是么?是回來給我慶生的么?”
行云拉著流水往院子里走的步伐頓了頓,輕聲道:“是呢。沒忘。”
陸遠賀見流水樂得像只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的身影, 那抹生動的紅色刺痛了眼。他緊緊地閉了閉眼睛:是了, 快她生辰了……十八了, 慶生?呵, 慶誰的生?
流水跟著行云, 繞過正屋,走進側院, 便見一個偉岸的身影,笑吟吟地看著流水,道:“哎呦,我的小徒兒。”
流水瞇了瞇眼,亦是笑:“哎呦,我的老師父。”
石越最厭別人說他老,偏偏流水老是笑吟吟地戳她傷處。他咳了咳,看了流水身旁的陸遠賀一眼,拱了拱手,道:“陸公子,別來無恙。”
陸遠賀輕笑了一下,站在流水身旁:“晚輩見過石越。”
石越呵了一聲,道:“你這聲‘晚輩’叫得……嘖嘖嘖。”上下打量了陸遠賀一眼,對行云使了個臉色,對流水揮揮手道,“行云流水,你們先去歇息罷。”
流水望了望傍晚尚未落下的日頭,灑在屋頂上,金黃色的一片。流水對行云咕噥道:“師父真小氣,休息什么呀,不該吃飯了么?”
行云對她翻了白眼,道:“在這里是吃我的,少不了你吃的,且跟我去梳洗一下,換件衣裳,最看不得你這副邋遢樣了。”
流水甩了甩自己火紅色的袖子:“邋遢什么,不覺得我這樣,特想石榴仙子?”
“不像石榴仙子,倒想石榴果子。”
流水摸摸鼻子,那石榴花火紅火紅的甚是好看——但那石榴果嘛,就坑坑洼洼的深一片淺一片的……師姐果然手毒嘴也毒,自己在外磨了那么多日子,也還是敵不過吶。
待兩人走遠,石越才開了口,袖子一揮,對陸遠賀道:“坐。”
陸遠賀看了石越一眼,施施然坐在了石凳上。
石越笑了一下,道:“陸公子毒性如今在體內如何?”
陸遠賀臉一僵,道:“尚且能忍。”
“是了,不愧是溟濛教前任教主的得意弟子,當年能從數百個小生中脫穎而出,自是看慣了生死,受夠了傷痛的。”石越亦是坐下,悠悠然地品了一口茶,“嘖,石某人本來還擔心著,若是陸公子被情色迷了眼,就這么帶著流水逃遠了,我們可要怎么找的好。”
陸遠賀冷冷道:“我如今,仍是要我這條命。至于流水那處,我也備著血蓮果了,輔以我的內力相助,自是能保住她的命。”
石越緩緩地喝了口茶,點點頭:“也好……這么一個徒兒,我也有點舍不得。過幾日便是她生辰了,我便開始準備藥物了,望陸公子還與流水多溝通溝通。”
果真是老奸巨猾的,連個面都不愿意出,就想著坐享其成。陸遠賀心中暗道,卻又實在不想由他人來告訴流水這件事情,于是還是開口,認了下來。
而流水和行云回了房,流水興奮地翻出當日行云給她的東西:食譜、針線盒、獨活,還有戴在頭上的凝霜寒玉發簪,討好地對行云道:“師姐你看,你的東西我都好好收著呢。”
行云淡淡地掃了一眼,又把凝霜寒玉發簪插回了流水的發間,道:“其他物都沒什么,這個且時時帶著吧。”
流水點點頭,認真的神色,道:“我知道的,這個很值錢。”又掏了掏胸口,翻出一本藥書,問道:“師姐,這也是你當時留給我的吶。后來下了山,我閑來無事,就學了多些,基本都翻看完了。不過好像有缺頁?”流水把書嘩啦啦地翻到最后一頁,指著那明顯缺了一張的裂口處,道:“喏,你看。”
行云頓了頓,臉色僵了僵,卻又轉而笑著哼了下,道:“想想我們那個不靠譜的師父,他估摸著哪天喝醉了,隨手撕了包雞腿什么的,也有可能。”
流水點點頭,道:“倒像師父的作風。只是這書上記載的都是些稀罕的東西,這么弄了,還是可惜了。”
“可惜?”行云喃喃的重復了遍,又低頭幫流水整理床被,淡淡地道,“誰知道呢。”
又那么鬧騰著過了幾日,眼見年關將近,流水的生辰也近了。打下山來,這是流水過得最安心的日子。安適安逸安然三人把店鋪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給流水記著帳,說是等掌柜的回來,收賬便是。流水心中很是感動,覺得這三人陪了自己走南闖北,也該自立門戶了,于是便毀了三人的賣身契,讓三人不再當小廝,而是當了二三四掌柜——當然啦,大掌柜還是流水。所以從他們做的事兒來看,好像和以前也沒什么區別,區別或許就在于流水燒了三人賣身契的那一刻,三人沉默的似乎要落淚。
石越沒有告訴流水自己假死遁逃的方式和理由,流水向來不與他深入談心,故也沒有深入交流。
流水生辰那一日,流水請了陳家四人——陳易、陳舒、陳玉燕,以及碧瑤;順便把安姓三人也叫了過來,想了想,終是派人悄悄給寒蟬送了個請帖,卻是沒有送與碧玉。
宛城離此處不遠,送信的小廝第二日便回了。那小廝支支吾吾的,也不告訴流水到底寒蟬來是不來;流水性子急,一拍桌:“你扭扭捏捏個什么勁!難不成那寒蟬非禮你了!”
那小廝抖了抖,看了流水一眼:“那人倒是沒說我什么……”
“那你矜持個什么勁。”
“那人,那人開了請帖,就冷笑了一聲,順手,扔進火爐,燒了……”
寒蟬的那副冷臉浮現在流水眼前,嚇得流水一抖,她搖了搖頭揮去莫名愧疚的思緒,道:“他有說什么么?”
“那個,那個……”小廝抬頭怯怯地看了流水一眼,流水不耐煩地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說,水性楊花的女人,虧得碧玉師兄……”
流水手抖了抖,問道:“碧玉師兄如何?繼續說。”
小廝望著流水低沉的臉,哭喪道:“田小姐啊,那寒蟬公子就說道此處,沒有繼續說了。”
流水悻悻地揮了揮鞭子,嘀咕道:“死小子……”揮了揮手,讓小廝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一旦站在陸遠賀身旁,就不光會失去碧玉,她會失去寒蟬,連帶著那過去的玩伴,過去的回憶,都一起失去了。
流水用手遮著眼睛,忍住想落下的淚。她現在還會忍不住想起那張溫潤如玉的臉,笑得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樣子。那副溫和的模樣,是自己過去仰望的方向,也是自己過去尋找溫暖的所在。
只是,有得到便有失去,流水想起陸遠賀,便覺得,那些失去,有些遺憾,但卻不后悔。
萬事皆有相生相克之性,不能同時擁有;不過就是一念間,緣起緣滅,就做出了選擇罷了。
流水生辰,擺了一桌好酒好菜的宴席。席間眾人坐著,一個個給流水敬酒。輪到碧瑤,碧瑤舉起了酒杯,道:“流水,師姐敬你。”流水亦舉起自己的杯子,而陳舒則順下碧瑤的酒盅,笑道:“你師姐如今身子不便,敬酒是個心意,喝酒便由我替了罷。”
流水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了一眼碧瑤,最后眼光停在她肚子上,道:“身子不便?咦,那么快?”
碧瑤的臉紅了紅,暗中捏了一下陳舒的腰,陳舒笑得愈發開懷:“師妹就是聰明。”
流水拍手道:“好,好!這你該替。”
最后眾人皆是醉了,流水倒在陸遠賀懷里,頭暈乎乎的,指著天上的月亮,胡言亂語起來:“唔,好大的夜明珠……陳玉燕,送給碧瑤一個,啊,我也有來著,陳易也給我個大的……”
而陳玉燕也喝大發了,隱約間聽見流水提到自己名字,又帶著哭腔道:“嗚嗚嗚,都是我哥,剛剛是哪個小廝跟我告白來著?若不是我哥當初不同意,我現在早嫁出去了……嗚嗚嗚,現在我成了老姑娘……”
第二日流水醒過來,就覺得腦袋沉沉的,宿醉后頭疼得要命,于是便跑到師姐那處,敲她的門:“師姐師姐,我頭暈!給我顆醒酒丸!”
行云開了門,讓流水進來,給流水倒了茶。流水此時才發現陸遠賀也在房間里,見了流水,有些尷尬地咳了聲。
流水愣了一下,道:“你們……不會……”旋即露出一副泫然若泣的樣,手指了指陸遠賀,又可憐兮兮地望向行云。
行云翻了個白眼,道:“別想了,你以為除了溪山上那只笨狗的,你還捉得到誰的奸情。”
流水拍拍胸口,坐在椅子上:“哎,師姐,都是你話本給我看多了。什么師姐師妹爭一個人的,在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啊。但這么大清早的,你們在商議什么?”
行云把藥丸和茶水遞給她,看了陸遠賀一眼。陸遠賀眼神飄來飄去,游離在房間里,就是不看流水。流水推了他一把,道:“你這副心虛的樣子是要作甚?難不成?”流水一臉驚恐的表情,道,“難不成你幾年前已經成了親?現下你家小孩來尋你了?”
陸遠賀的撫了撫額,走了過來,站在流水面前,手按著她的肩,盯著她的眼,遲疑了片刻,終是開口道:“流水,我有話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