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坐著自家的馬車,搖搖晃晃地往來路走。在下了山寨的山后還回頭看了兩眼,那里已經升起了縷縷炊煙,夾在環山的云層中,有種飄渺的感覺。流水知道,碧玉也不會在那里一直呆著;他奉旨滅了溪山派,拔了當今皇帝的心頭刺,正該是平步青云的時候。流水只是想著,碧玉在自己心里的仙人之姿,就留在這座山上,當他是個土地神好了,以后沒事,還來拜拜,倒是有個念想。
只是后來當碧玉知道了當日流水的想法后,覺得真是哭笑不得。
回了凌云閣,安然安適安逸倒是涌了上來,熱熱鬧鬧地把流水接下馬車,并且抒發了一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以及自己忐忑不安對于老板的擔心之情。流水且聽著他們說著“哎呀,掌柜的,你怎地走那么遠”“哎呀,掌柜的,你怎么出門也不帶個小廝”“哎呀,掌柜的,想來那賊人定是武功高強,不然怎地掌柜的十八般武藝都使不出了呢”……
一人一句哎呀的,夾槍帶棍明諷暗諷地把流水嘲弄了一番,流水眼一瞪:“怎地,你們還造反了不是?信不信我給你們下癢癢粉?”
三人笑了一把,見流水依舊精干,也放了心,安然去廚房端了些點心來,流水手揮了揮,說:“我近來不愛吃這些糯糯的東西了。我們挑個良辰吉日,把蘭字雅間的桌子挖個洞,下面升個爐子,吃火鍋。”
三人對望了幾眼,對于流水突發奇想理解不能,安逸小心翼翼地道:“掌柜的,你看,我們樓里就數蘭字雅間最風雅了,而且這季節,秋老虎還沒過呢,悶熱得很,你看……”
“我看什么看?”流水把糯米丸子塞進嘴里,“告訴你,不要嫌棄火鍋是船江號子們吃的,上不得臺面;大俗即大雅!大不了不叫火鍋了,改個名,叫……就叫浴火重生吧,啊,反正火鍋就紅彤彤的。”
于是沒幾日,凌云閣就大張旗鼓地關了門,找了個木匠,把蘭字雅間改成適合火鍋的包廂,把墻上的山水畫拿了下來,包廂里的床也拿了,只把桌子改大了,多拿了幾個椅子,配上一口大鐵鍋,倒是圍坐個十幾人不成問題。流水心想著,如今溪山派雖是這般零散,但總有一天,或許是很久以后的那一天,大家都老了,事情都過去了,沒人記得被滅門的溪山派,沒人關心前朝遺孤,自己熟悉的那些人,還可以熱熱鬧鬧地,圍在一塊,吃著熱氣騰騰的火鍋。流水想著想著,就對此次蘭字雅間的改造非常滿意,大手一揮,讓云然把原先一個秀才提的“蘭”字門匾拿了下來,想了想,自己去筆墨軒買了只掃帚一般大小的毛筆,雙手抱著,提了個“火”字。
云然幫忙扶著牌匾,看著壯志凌云的流水,默默感慨,嘖嘖,真是難得有人把一個簡單至極的“火”字,寫得龍飛鳳舞,人鬼不識。
漸漸有了秋意,天也涼了些,轉眼就是中秋。溪山上的中秋的夜晚,往往是各個院子都聚起來,聽各個掌門講講話,其中,就數三掌門和四掌門話最多了……連著聽了這兩人的講話,就會讓流水昏昏欲睡,頭頂的月亮明晃晃的,直到自己的師父十掌門要上去說兩句時,師姐行云才會推推自己,提醒要散了,大伙一會要走了,別瞌睡得太明顯。
所謂好玩,其實也沒什么好玩。只是中秋佳節,管得不嚴,年輕的弟子能夠得幾壺桂花酒,圍了幾桌,各自做著愛好的事情——有的桌子是聊聊天,講講溪山派發展;有的桌子是吟吟詩,互相吹捧一番;有的桌都是女弟子,講講首飾女紅;至于流水在的那一桌,總是噪音的來源:先多搶幾壺別桌的酒,嚷嚷著劃著酒令,喝得有點暈了后,開始拿著兩個骰子,搖搖開賭。流水從來都是笑瞇瞇的贏的那一個——原因倒不是她賭術高超,而是她一向是開骰子的,嚷嚷著“買定離手”那個。無論誰贏,流水總能敲得一點“辛苦費”,穩賺不輸。
想來也難得,流水自幼在山上長大,也沒去過賭場,只是在溪山上偷見著其他院的幾個師兄弟門玩了幾次,便手到擒來地學著了。師父石越對她這方面領悟能力高超表示很無奈,“好的不上手,壞的倒學得快。”現在流水回頭想想,其實也不盡然。自己只是對于傳統的琴棋書畫武不在行,其他的,比如易容,比如燒菜,自己倒是學得不錯,也不算壞東西嘛,相反之下,實用著呢。
流水本來想在凌云閣的中秋,也來開一把賭。但安然安逸安適三人卻不買賬,安逸還鞠了一把不存在的淚,說道:“想當年,就是我父親愛賭,才賣了我娘和我,我恨死賭場了,掌柜的,你怎可再提我的傷心事。”
真是一幫狡猾的不肯吃虧的守財奴。流水很不爽,連帶著也不愿下樓招呼中秋節更多的客人,凌云閣的新戲班子越來越紅火,中秋吸引了不少人。為了長久發展,流水還特地讓安適去每桌送了盤油酥花生。流水私以為這是個頂頂不錯的策略:油酥花生最適合下酒,送了花生,花不了多少本錢,卻帶動了酒的大賣。流水想著白花花的銀子,又開心了起來,搖頭晃腦的,應和著戲班的唱戲聲,依依呀呀地唱著。
中秋的凌云閣有三人管著,流水便得了閑,當了自在的甩手老板。想了想,又出了門,去香粉娘的鋪子晃了一圈;香粉娘不在,店小二歡快地招呼了流水,還特地拿出上好的胭脂水粉,詢問“田掌柜”是否有了意中人。流水隨口應了幾聲,拿了東西,打賞了小二幾塊銅板,又晃悠悠地回了凌云閣自己的房間。
流水躺在自己的床上,想了想,覺得有些無聊,又跳下床去,翻箱倒柜,翻出一件藕粉的裙子,換上。把扎著的頭發放了下來,梳了個流云髻,抹上了香粉閣買來的胭脂水粉,對著銅鏡照了照——哎呀,幾日不見,自己真是越來越美了……
流水很得瑟,卻不敢從正門走。正門還聚齊著許多賓客,從房間里出去,這么明亮的裙子,肯定會吸引眾人的目光。
想了想,流水望了望窗口——流水自己的房間在一樓,翻出去是個小巷,平日沒什么人會經過,只是路不平,都是些坑坑洼洼的泥土。
流水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這衣服,這鞋子,沾上泥就狼狽了。流水細想了一下,脫了鞋,揣在懷里,把裙子也挽了起來,光著腳,爬上了窗。
流水左右一看,卻見陸遠賀穿著深藍色的華服,一身靠在墻上,顯得體魄頎長,他笑得溫潤無害:“我剛在前門,問了安然,說你在睡覺——這么熱鬧的時候你怎么可能會睡覺?于是我便到這兒來等了你看我多了解你。”
“……”
流水二話不說,掉頭往回準備跳回房間。
卻突然感覺腰上被一挽,一股力氣往后一拉,流水的身體順勢往后倒,倒進陸遠賀的懷里,陸遠賀笑出了聲,還轉過流水身體湊近聞了聞:“唔,這才叫暖玉溫香抱滿懷啊。”
流水心想著,不愧是風流浪子,調戲姑娘的水平一一流。所以倒也不氣,只是抬頭盯著他,笑笑:“好啦,多謝壯士搭救,放小女子下來唄。”
“哈,你現在還是那么愛稱呼別人‘壯士’,”陸遠賀左手把流水的鞋子勾在手里,手臂貼著流水的腿彎,右手環抱著流水肩背,“不是怕弄臟了鞋子么,我抱你走幾步,地上干凈點你再下來吧。”
流水雖是臉皮厚,但好歹也有點羞恥之心,這么晾著腳,風涼涼的吹著,也覺得有些不自在:“那你先讓我穿上鞋子先。”
陸遠賀看了看她,笑了笑,調整了一下抱姿,蹲下身,讓流水坐在自己大腿上,拿過鞋子給她仔細穿好。
流水穿了鞋,很歡快地任由陸遠賀把她抱著,陸遠賀走了一段后,流水又覺得不大滿意了,一直扭頭看著前路,脖子都要酸了,她敲了敲陸遠賀的手臂:“我看前面好吃力,要不你背我吧,這樣我就能看到前面了。”
陸遠賀低頭看了看她,說:“不好。我背上有傷。”
流水大驚:“真的假的?那你放我下……”
“假的。”陸遠賀笑了笑,“背人多不好,說不準你背后捅我一刀……”
“切,”流水不屑,“我要捅你當面也捅!”
陸遠賀笑,不說話,抬頭看了看遠處夜市的燈光,和更遠的月;覺得心中滿滿的。是個圓滿的中秋。
我不想背你,陸遠賀想。雖然背著你,你可以看見前路,可是我卻看不見你的臉。
廉城因為來往商賈居多,又是兩國臨界,住戶往往是離鄉打拼的,家鄉遠回不了的,中秋佳節便不是呆在家中,零落幾個人反而寂寞,所以中秋的夜市跟元宵燈會一般,熱鬧非凡。
流水終歸是貪玩心性,對于各種小玩意兒很感興趣。沒多久就買了零零碎碎許多東西,還吃了許多地方美食,吃著栗子餅,流水還喋喋不休地跟陸遠賀說:“這個栗子餅啊,我以前在溪山上的時候,就數莫娘做得最好吃了。只是她去得早……不過也好,她一直喜歡大家歡歡喜喜在一起的,她喜歡的小孩那么多,現在我們都……”流水停頓了一下,突然想起,溪山派眾人都還活著的事情,不知道陸遠賀知不知道,也不知道陸遠賀會不會跟溪山派滅門有關,便留了個心眼,轉而說,“唉,你說變故怎么就來得那么快呢。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如果早知道,至少來得及說點告別詞是不是。”然后還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陸遠賀,心虛地笑。
陸遠賀看著她,流水的身后燈光璀璨,映襯得她笑顏如花,想說什么,卻終是沒有開口,只隨口應了句:“ 人生難測。”
流水點點頭:“我現在都很害怕,安然安逸安適,會不會突然也離開呢……你的那個什么教又那么危險。不知道哪天……”想到那些可怕的事情,流水突然有點鼻酸,卻又笑了,“呸,你當然會贏的啦。”
流水想著,又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突然不見了,他們會不會也,哪怕只是偶爾,想念自己呢。然后想著,有些懊悔,當年沒有好好相交,后來沒有好好說再見。
于是背了一大包東西的陸遠賀跟著流水到了城外已經沒了果子桃子林,找了棵歪脖子的樹,在旁邊挖洞。
陸遠賀心中蒸騰起了一種“咦不是瀏覽夜市嘛不該喜氣洋洋歡聲笑語樂呵呵地挽著手逛嘛,不是該眼送秋波溫柔款款月下定情嘛,怎么最后到了這黑不溜秋蚊子縈繞的地方來挖洞??”的無力感。
流水還一般念叨:“記住這里啊,這棵桃樹比較歪,好記!以后不管你我誰,不管啥原因分離了,記得來這里找啊,記得來留個東西,我就知道你活著了……”
洞挖好了,流水把新買的木匣放了進去,想了想,又在木匣里放了塊新買的手鏈,放了進去,說道:“諾,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個東西。”
陸遠賀看了看盒子里,在月光照耀下發出隱隱光芒的手鏈,突然覺得,這個夜晚,在這里挖洞好像也不錯。
流水最后在回凌云閣的路上,就與陸遠賀道了別。溟濛教麻煩事情好像越來越多,不知道日后,是否會掀起更多的血雨腥風。
流水想,罷了,該來的都會來的。
流水才溜回房間,點亮了燈,就聽見門外安逸急切地敲著門:“不好了掌柜,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