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陸遠賀身上的傷, 流水和陸遠賀在溟濛教里又多待了十幾日。年關(guān)已近,溟濛教上上下下,也出現(xiàn)了一派過年的喜慶氣氛。各個原先在四面八方的教眾, 能趕回來的都回來了;回了后, 總會忍不住好奇地找著借口溜來流水房間附近, 看看這會兒算是坐實了的準護法夫人的樣子。卻總只見著那堂堂陸右護法, 閑閑地坐在院子里, 來了個人,眼角余光一掃,嚇得幾個教眾又匆匆地跑了。
有莫休平日里算是較為寵愛的小教徒跑去教主那兒哭訴, 陸護法胳膊肘往外拐有了媳婦忘了溟濛教教眾啊嗚嗚嗚……莫休傷腦筋地揉了揉太陽穴,嘆道:“你去搶狗嘴叼著的狗骨頭作甚。”
好吧右護法是狗來著, 可人家只是想看看那塊骨頭嘛, 又不吃……
莫休又是沒好氣地答:“不想吃羊肉別老圍著鍋邊轉(zhuǎn), 惹得一身腥。”
院子里被譽為狗骨頭和羊肉的流水正瞇著眼,身子倚在陸遠賀懷里, 陸遠賀環(huán)著她,正午混混沌沌的陽光,照得她昏昏欲睡。她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陸遠賀低頭, 把衣服與她裹緊了些。
又問道:“流水, 要不要回屋睡?在這兒容易著涼。”
流水全身都是困意, 沒聽見陸遠賀在說什么, 只鼓鼓囊囊地嗯了聲。陸遠賀打橫抱起她, 穩(wěn)穩(wěn)地向里屋走去,把她緩緩地放在床上, 脫了她的鞋子,給她蓋上被子,又把脖頸處的棉被往下壓了壓。流水的睡顏美好而恬靜,她已年近十八,正是青春大好的年紀。陸遠賀湊近她的額頭,輕輕地落下一吻,然后放下紗幔,出了房間,往莫休的屋子走去。
莫休遠遠地聽見陸遠賀進院子的聲音,手握毛筆,轉(zhuǎn)過身來,淡淡道:“要起身了?”
陸遠賀悶悶地“嗯”了一聲。
“那可有想好,怎么與流水說,她師父與你的事兒?”
陸遠賀深深嘆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握成拳狀。如此這般,手腕處的動脈變得明顯,漸漸顏色加深,變成黑色的一條線,蔓延了開來。陸遠賀低頭,聲音有些飄忽:“莫休。我從未像如今這樣,渴望活下去。”
莫休扳開陸遠賀緊握的拳,黑色的線條慢慢隱匿了下去。莫休放下陸遠賀的手,背著手,走到桌案前,繼續(xù)勾勒山水,道:“那便好好活著。”
陸遠賀沉默良久,方才開口道:“我想,或許我親口告訴她才是。若是她不愿……”頓了頓,陸遠賀目光低垂,又繼續(xù)道:“那西北梁家的仇,便由你幫我報了便是。”
莫休筆下一頓,好端端的山峰硬是多出了突兀的一塊,他扭頭看了眼陸遠賀:“你我均七歲入教,如今已有十四年。我以為,你不會忘了你最初的信念才是。”
陸遠賀低聲笑了一下,帶著點諷刺的口吻,回道:“是我飽足思淫欲了?”
莫休筆順著那突出的一塊,給歪的地兒補上了幾筆,倒顯得那像是山上的奇石。莫休停了筆,看了筆下的畫幾秒,道:“陸遠賀。當初你我在教中,靠著殺了那么多一起囚禁的孩子而活下來,不是為了讓你此刻,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
“那可是如何?”陸遠賀大笑了兩聲,“不就復(fù)仇么?我今日便去挑了那梁家的地兒便是!”
莫休一把拉住他,道:“你莫理解錯了。無論何時,都要不擇手段地活著,才是那時活下來的原因。”
陸遠賀止住了笑:“所以就要繼續(xù)拿這個理由活下去?”
莫休沉默,只看著他。
陸遠賀拿過莫休的筆,在山水畫中的空白處,揮手便寫道“誰人終身不老,倚靠水遠天高”。莫休打量了一番,陸遠賀書法飄逸,倒是和他的畫襯上了,卻看不懂他寫的什么意思,疑惑地看著他。
陸遠賀撂下筆,走出了屋子,屋外寒風凜冽,正是陰極之至,陽氣始生,冬至之日。
冬至這日,溟濛教教眾聚在一起吃餃子,流水也算在溟濛教正式露了個臉。她吃著各種餡的水餃很是很快,一邊打量著鬧鬧哄哄的眾人,一邊對陸遠賀耳語道:“唔,我以前在溪山上,倒是沒有這個吃餃子的風俗。其實多好呀,這樣熱熱鬧鬧的,大家聚一起,暖和得很。”
陸遠賀幫她沾好醋,夾到她碗里,道:“你么,也就圖這個熱鬧,什么名目你可有在乎?”
流水吃得搖頭晃腦:“名目都是虛的,在乎那么多干甚。你看我喚過那么多名兒,最后還不是我。”
陸遠賀沉默了半響,笑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有的人,帶了面具,便真真是另一個人了。換了名,心思或許也就不同了。”他想先給流水提點提點,到時候再說起她師姐時,也不至于讓她太訝異。
流水塞了半個餃子在嘴里,隨口嚼了幾下吞下了肚子,扭頭疑惑地看著陸遠賀:“你不是吧?你可是又想說我?guī)熜值膲脑挘俊?
陸遠賀愣了一下,聽著她一口一個“我?guī)熜治規(guī)熜帧钡模闹杏行┎豢欤溃骸拔铱蓻]那么小氣。”
流水噗地笑出了聲,眼睛彎彎地扭頭看著陸遠賀:“沒那么小氣?我可是有見識過了,那醋味吶,可是連今日這幾瓶沾餃子的陳醋都蓋過了吧?”
“你好意思,”陸遠賀按下那張笑盈盈的臉,輕輕地觸了一下她的唇,柔柔軟軟的,帶著點酸醋味,還有點淺淺的幽香,味道好得很,“當日二話不說就與那碧玉走了,你可對得起我?”
流水笑嘻嘻的:“這有什么對不起的。彼時非今日,誰沒個過去呢,我不也沒計較你那些以前在外的花花綠綠。”
“我哪有什么花花綠綠,你倒是拿個人來與我坐實了?”
流水歪歪腦袋,真誠地想了想:“香粉娘?”
陸遠賀的臉一下子沉了,道:“你休得胡說。”
“隨口說說的,你就急了,做賊心虛吧。”流水也沒往心上去,繼續(xù)撥拉著餃子,“過去的就過去唄,以后好好的就行了。”
聽著“以后”這詞,陸遠賀心中一暖,攬過流水,擁到懷中,道:“嗯。以后,我定會對你好。你身上總是有種淡淡的香氣,你可知是什么?”
流水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又拉過自己的頭發(fā)聞了聞:“沒味道啊,一股餃子味。”
過了冬至,兩人便啟程往洛水城走。流水先上了馬,留陸遠賀與莫休道別。
莫休遲疑了片刻,道:“雖說‘誰人終身不老,依仗水遠天高’,但命還是比較重要的是不是,我也說過了,死了就有人睡你媳婦……”
陸遠賀并攏扇子,往手心一敲:“我也說過了,你媳婦才被別人睡。說來,你可懂得那句話的意思了?”
莫休望了望天,然后又環(huán)視了周圍的教眾一眼,教眾們反應(yīng)迅速,立馬就退出了十多步遠,此時莫休才緩緩開口道:“……沒有。”
陸遠賀拍了拍他的肩:“不懂就不要裝懂,嘖,怎么當了教主還是這般,喜歡撐著臉皮的,死活不肯認理解不了某些話呢。”
“……那可請問右護法,此言可有何深意?”
“有何深意?”陸遠賀笑了一下,眨了眨眼,道,“不告訴你。就送到此處吧,不用送了啊。”
莫休維持著風度,沒有回應(yīng)他,心中卻在咆哮:送你妹妹,送你全家!有多遠滾多遠,看你這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再被甩了死都不把你撿回來。
一路平穩(wěn),流水想著師姐師父,喋喋不休地與陸遠賀講著兒時的那些事情:“我是一點都不記得我沒上山前的時候了。行云跟我說過,小時候我就是在溪山下面那棵桃樹林撿到的……說道桃樹林,我記得,我還在廉城那處的桃樹林挖了個洞呢,給你傳信的,你還記得不?現(xiàn)在想來,有點好笑呢。”
陸遠賀點點頭,卻是道:“不好笑,很不錯的主意。”若是沒有那一處,沒有當日的信,許是今日,他還沒有下定決心,他和流水,還是天高路遠的距離。
流水亦點點頭,繼續(xù)道:“說來,我?guī)熃隳菚r也還小來著,也就比我大四歲,那么小,還要照顧我。日后,便是師姐帶著我了,小時候,我記得,有個廚房的大娘很可惡,我們師父不靠譜,老是出去云游,那個大娘那時候就會克扣我和師姐的飯菜。那時我估摸著才七歲,師姐也才十一歲。后來我?guī)熃憔统粋€大鍋——也虧她平日好好習武,力氣大,打著追著那個大娘哭著跑下了山。卻是最后還是被大掌門罰跪了一宿。”
流水頓了頓,又道,“隨后師姐便開始專研醫(yī)術(shù)和毒術(shù)了,后來也不用那般明顯的對欺負我們的人,下點亂七八糟的藥,省力多了。師姐這般厲害,自然溪山上再無人可以欺負我了,久而久之,我也就成了一個小霸王啦。”
流水又碎碎叨叨地講了些朦朧記憶的瑣事;除去和寒蟬四處玩耍的,偶爾遇著碧玉如何如何崇拜他的,剩下的,都是與師姐的事情了。行云做事霸氣,流水說著她的事情,總?cè)滩蛔∶硷w色舞,比劃一番。陸遠賀靜靜地聽著流水喋喋不休地講著,心中卻越發(fā)沉重,流水的神情帶著“我?guī)熃愫軈柡Α钡尿湴粮校屗挥赡缶o了手中的拳頭。
那隱隱約約的黑線,又慢慢蔓延了出來,在黑暗處,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