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鎧甲的二哥仍舊英氣十足,不茍言笑的容顏觸及千金含水的雙目驀然溫柔起來,淡淡的微笑牽動了嘴邊一行胡子,刻畫出一個睿智而飽經風霜的成熟男人形象。姨娘們說,男人到了蓄須的年紀才是最黃金的年紀,最有男人味,也最會疼人,千金深以為然。她特別感恩上蒼,雖然良人杳然不可見,至少給了她這么多優秀的哥哥,把她當寶貝一樣疼。
鄭永亦深深看了一眼千金就轉過去繼續跟一個紫袍金冠的男子說話,那男子比他略微年長一些,除了一雙銳利的眼睛,渾身上下并沒有特別突出的特色,存在感比較低。
千金左手被朱旋影拉著,右手邊坐著安靜瘦削的男子,白皙的臉突出的顴骨,發白的薄唇使他帶著病態的嬌弱和另類的美,他百無聊賴地搖著手里的酒杯似乎在觀察倒影中的月亮,時而旁若無人地笑一笑,時而淺淺地啜飲,這繁華喧囂似乎和他無關,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看著好奇卻進不去。
千金覺得他有些眼熟,卻始終想不起來他是誰,于是問旁邊的人。
“他么,藍太師的孫子,藍慕,病秧子一個!”回答的聲音冷峭中地有些尖利,千金驀地回頭,卻見一個極美的家伙靠在朱旋影的肩膀上陰戾地看著她,她沒由來一陣發寒,心里很有些不太舒服,皺了皺頭,不知怎么回應他。是禮貌微笑,還是尖酸刻薄地回擊。畢竟,這里沒幾個人她惹得起。
“小山!她……”朱旋影不滿地推開那人,正要開口教訓,突然被千金打斷。
“六殿下,藍公子身體怎樣世人大多不知,但卻都知道他是本朝翰林,文采斐然,精通算術,著有《白雨齋詞話》和《九經論述》。”她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十年前帶頭嘲笑她,給她取個諢號叫卡門的六皇子朱頤山,那時候他還是個瘦高瘦高的小子而已,沒想到長大了皮囊撐開竟能美的這樣妖艷,卻是她頂討厭的,女人般陰柔的美!
至于藍慕,她早在金瓦那閉塞的地方就聽聞他的詩才,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只可惜天妒英才,身子一直不好,或許便是因為這幅破敗不堪的身子,才使他詞句懷秋懷愁,情感多是纏綿哀傷的,千金猶喜歡一句:雨點疏如殘夜漏,滴到三更。樸實的文字,卻意味難絕。
朱頤山挑了挑眉,千金無所畏懼地直視著他,心想你想說什么,有種放馬過來,姑奶奶可不是十年前那么傻,任你欺負了!
“呵?!彼韧讌f,轉移了視線,對朱旋影說道:“不妙啊,哥,你媳婦兒好像思慕姓藍的那小子?。 ?
他的聲音很大,千金擔心被藍慕聽到,十分尷尬,狠狠地等著他恨不得生吞活剝,他笑得越發得瑟,一雙丹鳳眼眼角上揚,似乎畫著淺淺的胭脂,妖媚而邪氣。
鄭千金,十年前你不是我的對手,十年后,你照樣是我手下敗將。朱頤山很圓滿地想。
“那你這叫什么?調戲嫂子?”朱旋影涼涼的聲音有些不悅,千金第一次見到他拉下臉說話的樣子,說真的有點怕,朱頤山也是怕的,賠笑道:“我哪敢啊,哥!”
“行了,滾一邊玩去吧!”
“那哥你把桌子挪挪吧。”
“挪桌子干嘛?”
“要不我怎么滾得開!”
朱旋影笑著把搗亂的六皇子一腳踹開,回身舉起杯子深情款款地看著千金道:“媳婦,你看我都替你踹了他一腳,你就別生氣了哈,給相公一個笑臉吧,來,笑一個!”
說著用食指挑起了她的下巴,千金倒抽一口涼氣,忙的抓住他的手藏到桌子底下,滿臉發燒地埋怨道:“朱旋影,你正經一點吧!”
“哦,聽媳婦話家庭才能和睦,媳婦讓我正經我就正經,不過,媳婦能賞我一個笑臉么?想看媳婦笑了,我媳婦笑起來那真是傾國傾城,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朱旋影……我真想知道你在你那些弟弟面前和同僚面前是不是也這樣……”千金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給他,真被這廝逼瘋了!
“當然不是,他們面前的朱旋影是兵部尚書,寶王府的小王爺,而你面前的朱旋影是純粹的朱旋影,是一個疼你也想被你疼的男人。”他果然板起臉正經起來,可惜說出的話還是狗血地讓人想撞墻。
千金奪過他手中的酒仰頭而盡,悶悶不樂地低聲呢喃:誰知道哪個你才是真的你,你們都有好多面具,一會兒是這個,一會兒是那個,一會兒說我好,一會兒又念著別人的名字,誰知道心里的人是哪一個。
朱旋影聽得連連皺眉,想要問一個明白,說一個清楚,卻忽然被高壽那尖銳的聲音打斷,他抬頭一看,原來是皇上要獎賞振軍將軍了!
二哥起身上前,千金興奮地抬起頭,卻不經意瞥見對面的那一對人兒,朱富貴木尊似的坐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臉拉地好長,臉色也青得難看,蘇姑娘則自顧喝酒,眼神追逐著二哥,眸子迎著面前的地燈,閃閃發亮。
她根本不敢看他,好像怕痛而不準大夫觸碰傷口的任性病人。
歌舞聲起的時候,千金把目光死死固定在高臺上翩翩旋舞的人身上,對面的男子卻堅持不懈地看著他,目光如利劍一般一分一毫慢慢插進千金的心里,她一邊掐著自己的手指,一邊暗叫不好,大夫要把傷口揭開了,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臣聽說將軍的妹妹十分多才多藝,不僅精通古琴曾以一曲廣陵散贏得大理王甘心情愿做書童三天,還擅長大理國各族舞蹈,被傣家寨人譽為金孔雀,而臣逢宴必奏想必陛下和各位王爺皇子們都聽厭了,是以臣想邀請鄭氏千金和臣合作一曲。”清泠泠的聲音讓喧鬧的任期內霎時安靜下來,一時間,無數目光在說話人和千金之間來來回回,各自猜度著。
“嗯,你這想法是好的,朕也想尋個新鮮,千金啊,你可愿意和玉茵合作一曲?”皇帝既然肯定了玉茵的提議,這個疑問顯然沒喲意義,千金硬著頭皮應了。
離席的時候看都沒看朱旋影一眼,她不想從他眼里看到任何情緒,不管是擔心的,鼓勵的,還是高興的——為玉茵主動挑釁而高興。
這就開始發難了么?就這點小伎倆嗎?千金想起靜姝說過,她對世子身邊的人很嚴厲刻薄,冷冷一笑,不要以為是個京城的人就可以騎到我頭上來,我鄭千金來自鄉下,沒那么多暗箭可傷人,可我至少還有閃亮亮的寶劍,關鍵時刻,自保還是要得的!
“不知玉大人要用什么樂器?”兩人一起站在高臺上,一南一北,怎么看都有種巔峰對決的感覺。千金不覺得自己是跟她搶男人,因此不覺得羞恥。她是為自己的尊嚴而戰。
“鄭姑娘習慣跳哪種樂器伴奏的舞曲?”對方也不弱,顯然會好幾種樂器。
“什么都可以,玉大人若是擅長蕭,我可以跳扇舞丹青,玉大人若用擊打類樂器比較順手我可以跳踏歌或者嘎洛永也就是孔雀舞,若是……”
“朕看就跳孔雀舞吧,朕想看金孔雀起舞的樣子?!被实鄞驍嗨粗?,話里別有深意。
千金這才覺得自己實在忘形了,竟然在天子面前賣弄了,于是點頭稱是。
玉茵似有些為難,她擅長蕭和笛,剛才為了一時傲氣竟不顧后果說了大話。
“玉茵善笛,永亦善鼓,不如給你妹子配個樂?”皇帝提議道。
鄭永亦豈有拒絕的余地。
千金和哥哥不是第一次搭檔,配合的天衣無縫,玉茵的笛音追逐著鼓點,就像孔雀身后流淌著的清泉,倒也契合,只是,無論是她還是擊鼓時散發著渾然男性氣息,魅力無邊的鄭永亦都成了金孔雀的陪襯品,舞臺是她的,眼光是她的,歡呼是她的,贊嘆是她的,而她孔雀般優雅高傲的身影卻是所有人的!
很多年后還有人記得京城上空飛出一只金孔雀,萬人瞻仰。
可憐從沒有人跟千金說過她這一支舞有多驚艷,她只是跳得酣暢淋漓,忘乎所以,最后還踩錯了鼓點,一直旋轉旋轉,轉的頭暈目眩,不小心踢掉了臺子上一個宮燈,而那盞燈好死不死地砸在了富貴的手臂上。她驀然停住,臺下一陣騷動,朱富貴卻推開了檢查傷勢的太監,帶頭鼓起掌來,一場風波就這么化解。
她小小吁了一口氣,卻為他的胳膊擔心不已。那可是個沉重的青銅宮燈,里面還燃著炭!
“哎,媳婦不是我打擊你,這舞實在不雅觀,你看你在上面蹦蹦跳跳的……”看到千金扔過來的眼白,換了個小臉,仍是勸說道:“不管怎么說,以后咱不跳了?。∧阋胩驮诩姨o你相公我看就好。”其實是,你這樣太扎眼了,你沒看到太子、三殿下甚至小山,還有各個王爺將軍們看你的那眼神,你家相公我實在不舒服!
千金沒心情理會他的詆毀,痛心地看著對面的人,那人卻不再看她。
歌舞又起,二哥被皇帝留在身邊續話,在座的人也都各自和身邊的人聊著,朱旋影被六殿下拉走,偶爾會回轉身,往她的方向看一眼,笑一笑,她卻無力回應,呆呆看著眼前的岸幾,想看朱富貴又怕撞見他的眼神,等到她終于鼓起勇氣看他的時候恰好看見他起身離席,她的心怦怦直跳,猶豫了一下,深呼吸幾次,果斷地站起身追了過去。
越走越遠,宮燈稀疏,道路昏暗,他走的不急不緩,她追的卻很辛苦,怕被他發現吼她滾蛋,也怕他不知道自己跟著忽然和別的女人碰面。
煎熬了不知多久,他猛然回頭看她,緊緊盯著她,燈光太過昏暗,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覺得周圍靜的駭人,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見,忽而很想奪路而逃,讓夜色淹沒她的身影。
“過來?!彼蝗婚_口,給了她上前的理由和勇氣。
他在回廊上坐下來,她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兩手不自然地垂在兩旁,一步步蹭過去,呼吸很急很短,幾乎要喘不開了。
“我……我不是故意跟著你……你……你的手要不要緊,我剛才問太監要了跌打損傷膏,你看要不要……”
他沉默不語,眼神凌厲如劍,她對他的冷漠感到委屈,要知道分開之前,他們還曾親密地擁抱親吻,可現在他卻像什么都不曾發生一樣,恢復到最初的疏離。
你憑什么這么待我?憑著一股氣,她大著膽子在他面前蹲下來,近乎粗暴擼起他袖子迎著頭頂的燈光查看,想干脆在傷處狠狠擰兩下,報復過后撒腿就跑,可看到青紫的一片,心卻猛然一抽,疼得荒。傷的蠻嚴重,剛才他卻裝作完全沒事的樣子!
眼里有些淚意涌動,她伸手掏出跌打損傷膏,慢慢地給他抹上,一邊抹,一邊稀里嘩啦地掉眼淚,這個人,她是真的愛,愛到他疼,她就疼的地步,可是,她不過是他偶爾微服私訪在民間的艷遇,是山珍海味中一道粗茶淡飯,嘗一次還覺得新鮮,吃多了就會發現還是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珍饈好。
沒有衣食無憂的富人保留嚼之澀口的粗糧。粗糧就活該被拋棄。粗糧只能是富人偶爾想起來,找尋的新鮮。
不管是朱富貴還是朱旋影,都是那種錦衣玉食的富人,和她一介粗糧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因為明白了這一點,心里絕望傷悲,竟比看到他和別的女人親密相偎還要痛苦。
“你……”朱富貴抬起她的下巴,她趕緊眨眨眼把眼淚癟回去,笑道:“是不是太疼了,我會慢點的?!钡拖骂^還在絮絮叨叨:“今天真是對不起,多喝了幾杯,跳舞的時候又多轉了幾圈,有些暈,不小心傷到你……”
“很疼!”他突然出聲將她打斷。
她的動作驀然止住,沉默了一會,聲音哽塞地說道:“我會……再輕一些。”
“不行,不論怎樣,你都會弄疼我,只要碰我,看著我,我就會疼!”
聽了這話,千金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將她慣在地上,她的頭埋得很低很低,跌坐在地上,臉色煞白。
只要你碰我,看著我,我就會疼。厭惡至極啊。
富人吃完了粗茶淡飯,嘗完了鮮,還要把盤子都刷干抹凈,仿佛生怕上流社會的人知道他曾會垂涎那些他們譏笑不屑的對象,那些總是想攀龍附貴,一步登天的可憐蟲,丟了他的面子。
千金面紅耳赤地從地上爬起來,想要堆個微笑保全自己可憐的風度和尊嚴,偏偏怎么也笑不出來,她覺得這一天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了,所有的尊嚴和希望都在這一天被人踩踏在腳底,無異于大庭廣眾之下指著她的鼻子罵,鄭千金,你這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然而這不是最糟糕的。
陰影中一個曼妙的身子搖曳而至,千金有些慌亂地想要告退,卻被富貴抓住了腕子,蘇兒已經走過來,她逃不了了。
“哎呀,小白,你的手沒事吧?”
“沒事。放心吧?!敝旄毁F抬起頭來給她一個甜美的微笑。這樣的溫柔,千金不曾見過。
蘇兒詫異地望著他,對這反常的表現反倒感覺惴惴不安。
“那,疼不疼,我帶了莫邪的跌打損傷膏……”
“一點都不疼,真的,你快回去吧!”
“哦。”估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一直低著頭的千金,假裝沒看見一般,扭著腰肢就走了。
千金輕輕吐了一口氣,剛要掙脫朱富貴的牽制,卻猛然被他拉起,疾步往假山群走去,她掙脫不了,任命地任他擺布。
進了漆黑的山洞,朱富貴的氣息驀然壓上來,就在她的鼻尖噴涌著,熱熱的,帶著稍顯急躁的呼吸。
“你很愛面子?!彼f,一手攔著她的腰,一手禁錮著她的腦袋,大拇指撫弄著她發燙的面頰,好像剛才的疼痛都是裝出來的。
黑暗中,她確定自己臉紅了,不僅僅因為一語中的的結論,更因為他曖昧不清的姿勢。
“面子和我,更愛哪一個?”輕佻的語氣簡直不像朱富貴?。?!
千金氣得渾身發抖,這算什么,把她的面子撕下來扯爛了,再在腳底下碾上一碾,最后拿出來炫耀,說,你看為了愛我,你連臉都不要了!
“朱富貴,你不要欺人太甚??!”她忍不住他針鋒相對,他總是能引起她滿身的鋒芒,豈不知這刺扎人的同時,也把自己扎得鮮血淋漓。
“我只想知道,你有多愛我……”喑啞的聲音淹沒在灼熱的氣息和近的沒有距離的兩唇中。他顯然根本就是心知肚名,他顯然就沒想要答案,要不怎么這么猴急地堵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