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北城是一個感情細膩而豐富的人,他喜歡京劇,崑曲,也喜歡中國古典文學。他說他喜歡民國,尤其喜歡穿著藍色腰身窄小,倒大袖的大襟襖,以及下身及膝的長裙,穿著過腳裸的白襪,一雙黑色洋鞋,抱著幾本書,長髮飄然的民國女孩子。
他對於京劇很有研究,印象最深的是在倫敦的一個清晨,她少有的晚醒,在屋裡的光線半明半暗的時候,她聽見他輕聲地哼唱了兩句。那時她便覺得,如果有一天他穿上了花旦的戲服,也風采神韻一定比起張國榮也差不了幾分。
遇見他之前她不曾相信,在這樣的快餐文化下,還真的存在這樣富有生活情調和韻律的人;在遇見他之前她不曾想到,還真的有人願意花費一整天的時間呆在一處,泡茶,聽著箏聲,沐浴在陽光下,看一下午的《詩經》和《孟子》。
他和她完全不同,又或者說,他所代表的生活圈和她所處的現實完全不同,看似沒什麼特別之處,實則格格不入。
就像杜子有在很久之前給出的評價:有錢人都能玩,氣質纔是區分土豪和鑽石的標準。
現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靜靜地,微冷的,深沉地看著自己。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她一伸手便能觸碰到他,可是,他們兩個人的距離又是那樣遠,遠的好像她拼盡一生,所達到的高度也沒有辦法與他平視。
宋北城沉默了好久,才拋出一抹笑來,像是無奈的問:“你的意思是,怪我?”
顧薔頭仰的有些累了,於是低下頭改爲看著自己病服袖口的深色條紋,以及手背上貼著的膠帶和針頭。
是啊,怪你,卻也怪不得你。
“愛這個字在字典裡的解釋是指對人或者事抱有深刻真摯的感情。可是,我根本就不懂感情。”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的好似在講一個故事,“從我記事起,母親抱過我的次數……”
她笑著伸出手,“五次,其中有三次是因爲她醉的一塌糊塗的時候抱著我哭,嘴裡罵著鄭宇堯。那時我便明白,啊……原來只有你因爲一個人及其難過的時候纔可以去抱別人;後來我的外婆很疼愛我,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有多麼的不聽話,是別的小孩子口中的‘怪孩子’,她都會說,這樣的薔兒就很好了,我慢慢的學會了,愛一個人就是接受她的全部,她也不需要改變什麼……後來,我便去了美國,什麼都要重新開始學習,怎樣說話,怎樣與人建立關係,怎樣解決問題,以及怎樣表達內心真實的感受……全部都要重新開始學習。”
“我不想找任何藉口,因爲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我就是一個內心骯髒而反社會的人,可……我見到的世界就是這樣,它從沒善待過我,也從未教會我該如何表達,如何愛自己,如何愛別人。”
她的話令宋北城站在原地,震驚了。他忽然意識到,他以爲自己瞭解的顧薔,事實上並不是全部的顧薔,那些她一直隱瞞著不想讓自己知道的真相,也許早就已經擺在自己面前了
,泡吧,酗酒,吸菸,打拳,那些驚世駭俗的裸體,那些誇張而複雜的用色,那些她漫不經心說出的話……都在慢慢的,向他展開一幅畫,彷彿是《最後的晚餐》一般,記錄了她過去的零星片段的畫。
“醫生,我並不想改變,因爲我以爲,你喜歡的就是我,可是後來我發現了,你喜歡的,是那個僞裝了許多的我;所以,如果你想讓我改變成你希望的樣子,你要告訴我,什麼是對的,什麼,又是錯的……”
那些我以爲只是一個遊戲,無可厚非的行爲該不該做;
那句“你對我來說很重要”該怎麼說;
如果想要擁抱該如何伸出手臂;
所有的所有,我都需要你來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又該怎麼重新的和這個世界建立關聯。
這是顧薔第一次,對宋北城袒露心扉,第一次,和他說了這麼多足夠證實她的脆弱,而平時絕不會說的話。
宋北城忽然問自己,你究竟,在計較什麼的?作爲一個男人,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因爲自己露出這樣脆弱的表情的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是她的半推半就的沉默接受令他沒有了安全感?還是對她什麼都不會對他說,甚至什麼都不曾向他解釋的理所當然的不甘心?抑或是,她的不在意,不反抗,不招架的無力……
也許,都有吧。因爲只要是人就會缺乏安全感,就會渴望被愛與被在乎,就會想要回報,那些我爲你付出了許多之後,哪怕你一個溫柔的眼神都能令我融化的回報。
記得顧薔曾經眉目淡淡的說過:我沒有不招架,更何況,如果我招架了,你未必是對手。
他定定的站了許久,直到顧薔的期望值在一點點降到很低的時候,他終於露出了一抹釋然的笑容,擡起手將額前的短髮順到腦後,慵懶而溫柔的看著牀上的女孩子。
他突然的轉變令她難以招架,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於是皺起眉試探的開口問:“你笑什麼啊?”
“我笑我們都是感情裡的小學生,我爲什麼要要求你很懂感情呢?”他笑的極度蠱惑,那眼神令顧薔有一瞬間的眩暈,他慢慢的靠近她,上身緩緩地低下,她甚至能透過他柔軟面料的毛衣的領口看見他漂亮的鎖骨,他身上帶著的味道漸漸濃郁。
所以沒有所謂,我們可以一起學習,如何去愛。
輕輕挑起女孩子的下巴,安全沒有剛剛強勁的力道,溫柔卻霸道的逼她直視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不是有了偏差。你是不是在說,你也喜歡我?”
她先是一愣,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宋北城卻笑著搖了搖頭,輕聲地提醒:“你不起來說了嗎?需要我教你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需要我讓你能夠教你表達內心真實的情感;我現在就在教你啊,你是不是也喜歡我,我想聽你的回答。”
顧薔愣了愣,感覺著他溫熱的呼吸,忍不住皺了皺眉,用極低的聲音說:“是
……吧。”
宋北城滿意的笑了笑,放開手改爲捏起她肩頭的一小撮頭髮把玩著,“我是不是還可以這樣理解,你願意爲了我去改變,改變成我喜歡的模樣?”
她再次輕輕地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宋北城看著她乖巧的小鳥依人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內心的柔軟,在她的身邊坐下,伸出手將她輕輕地擁進懷裡。
一瞬間,便恢復成了她最熟知的那個宋北城。
顧薔任憑他輕擁著,沒有推開,也沒有迴應,只是靜靜的待在他的懷裡,深深的吸取他身上的味道,感受他隔著衣料傳遞過來的溫度,只覺得此刻無比的真實。
她將臉貼在他的肩膀,他亦將頭抵在她的頸窩。他輕輕的說話,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肌膚上。
她身子一僵,只因爲爲聽見了他的一句話。
“事實上我母親,昨天找過我。”
“她說了許多話,算是這麼多天以來最冷靜的一次對話。雖然結果還是不慎愉快,但是已經好了很多。”他靠著她,一直沒有擡頭,似乎有點累,聲音中沒什麼力氣。
“她向你道歉,說她不該那樣偏激和片面地去評價一個人,還說,我確實喜歡上了一個好姑娘。”他說到這裡時,尾音有輕微的愉悅地上揚,“我很高興,因爲這是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有一個除了邵城之外的人認同我的選擇。”
顧薔一怔,有些明白了什麼。
“我一直說自己是一個很固執的人,可是……固執於一件事最煎熬的不是最後可能面對失敗的結局,而是……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你。沒有一點支持的形單影隻,那所謂的獨行英雄,是很孤單的。”
他終於說了出來,這些天的默默忍受,獨自承受,面對衆人的質疑與愛人可能被言中的背叛,承受著雙重的折磨,他甚至因此,重新開始了只能藉助藥物進入睡眠的日子。
宋北城記的一句話: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對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唯一會發生的事;不管事情開始於哪個時刻,都是對的時刻。
所以這可能也是他能夠堅持這麼久的原因了吧?固執的相信著,她是那個對的人,固執的相信著,只要他盡人事,便能得天命。
他說:我甚至真的在某個瞬間想過要放棄,但是,我想我還是喜歡你。
顧薔聽後,心情就再也不能平靜了。他說,我想過放棄,他說,我想我還是喜歡你。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在某個瞬間,或者許多個瞬間,他都努力的不想要再喜歡她了,可是到後來他發現,他是做不到的。
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
於是顧薔輕輕的笑了,終於伸出手回抱住他,輕輕地開口說:“醫生,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關於出海的情節嗎?如果現在是你站在船頭吸著煙,我發現我是可以上前從你手中抽走香菸吸上一口的。我們,是可以是一類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