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點破真身,秦王面上半是嘲諷半是贊許。他不想問闕讓為何能將他認出來,只道:“有點眼力?!?
“秦王不想知道,不才是如何只道秦王尊駕來了燕國的?”
秦王本因為他是極聰明的人,沒想到也會反問這樣的問題,剛剛的贊許淡了幾分:“這‘躡景’是朕御駕,稍有常識之人,便可以看出?!?
闕讓卻微笑著搖頭:“不然?!?
“哦?”秦王微微瞇起眼睛,卻沒有順著闕讓的意思問下去。他更愿意當個獵手,等著獵物自投羅網。
真是君王獨有的驕傲,闕讓在心里輕笑,毫不介意地兀自繼續道:“事實上,太子殿下早已看出你的身份?!?
“湫洛?”秦王眉梢只是微動,然,內心急劇的驚愕和失望、以及種種難以言語的感情,卻絲毫沒有表露。
“太子殿下不說破,不過是像看看你能裝到什么時候罷了。殿下有意玩弄,秦王你著實陪得體貼?。 ?
“哈哈哈哈——”隨著闕讓話音落下,其它軍師一震哄笑。
秦王面上一貫的波瀾不驚,只是手中將韁繩幾乎勒進肉里。征戰多年,旁人的話語他自然不會在意,卻偏偏唯獨那個人兒,他眼里揉不得半分沙子!
“既然洛兒已經知道了,”秦王眼里閃過一絲殺氣,“那么,朕也無話可說?!?
闕讓將長qiang仗在身前,冷道:“秦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亦是為狼穆報仇的吉日!”
言畢,闕讓輕抬左臂。隨著衣料摩擦和金屬碰撞的整齊聲響,秦王看到,在他的周身,弓箭手已經半跪待命,二十架弓箭上,寒光泠泠。
秦王不著邊際地環視四周,忽然放聲大笑:“好!極好!朕的洛兒當真是長大了!”
“那年溫泉大雪,朕為了你,在秦嶺被屠岸瀾伏擊;卻萬萬沒想到,而今將兵刃對著朕的,居然是你!——真是妙哉!”
心,原來可以這般生疼。
弓箭上的寒光,映照得秦王冷峻的面容如披掛寒霜。秦王一雙鷹目直逼闕讓:“嘖,兵不厭詐,甕中捉鱉,擒賊擒王——洛兒,朕甚是欣慰啊?!?
躡景不安地踏著蹄子,秦王似是在自言自語:“朕曾問過洛兒,若是兩人對立,是否會下手殺朕,他的回答是‘會’?,F在看來,果真如此?!?
“那還真是遺憾?!标I讓云淡風輕地說。
“洛兒,世人都說朕冷血無情,然,原來你比朕更冷血??v使你對朕趕盡殺絕,朕也無法對你下手啊……”
秦王尾音未落,無數箭羽已經破空而來。
他仰頭貼馬避過,躡景靈巧地在空襲中躲閃。秦王素來神勇,此時竟乘機伸手,將一支飛過身側的箭羽凌空截住,隨后脫手而出。
“啊!”
箭羽破空,直一名軍士心臟。那人翻身落馬而下,秦王一個欠身,在馬上探身幾乎貼地,將那軍士的落劍撿起。略掂了一下,秦王心道,雖不如轆轤長劍用得順手,可眼下手無寸鐵,這個卻也差強人意。
劍尖遙指闕讓,秦王嘴角挑起一抹冷笑。那陣笑意志氣滿滿,甚至充滿了嗜血的殘暴,縱是身經百戰闕讓,也不由得心生寒意——這是天生便活在白刃染血的修羅場的戰神,才能擁有的無畏!
然,闕讓畢竟不是等閑之輩,他勾唇冷笑,將手中的長qiang舞出一個花影,縱馬而來。
“錚——”
兩番兵器在空中對擊,發出巨大的嗡鳴。
幾下幾乎看不清招式的對擊之后,闕讓先一步狠挑qiang頭,意欲借力挑開秦王的劍,可秦王反應更是敏捷,順著qiang頭的勢力反脫了控制,乘勢斜刃劈下。闕讓素來仗著臂長和qiang長,以為別人近不了他的身,可未想到躡景乃是神駒,竟然快如閃電。眼見秦王白刃劈來,收qiang阻擋一時來不及,竟后仰避閃,劍刃貼著面側閑閑閃過,斷下幾根發絲。
秦王乘此空擋,回劍追擊;闕讓已經收回長qiang,捩轉身形迎面擋下。長qiangqiang法利落狠辣,被一支長臂舞得毫無破綻,縱是秦王,也只好策馬后退幾步。
這樣一來,雖然闕讓傷不了秦王分毫,秦王卻也近不了闕讓的身。
縱馬平行相奔,兩人各自揮動武器,鏗錚的激烈聲響,震得近處的軍師幾欲掩耳。
這二人皆是戰場梟雄,二十幾個回合下來,竟然不分伯仲,亦毫無喘息。
吭——
劍與長qiang在此對在一起,卻再沒有分開。只見兩人手背青筋暴起,竟是在做力量的對決。
忽然間,秦王陡然收力,乘勢劃了個弧線,竟與先前闕讓的招式相同。闕讓心里起疑,怎么秦王又是這招?然,秦王動作快如迅雷,闕讓來不及多想,只得似秦王先前那般,反脫了控制,乘勢斜刃劈下。
秦王一雙鷹目閃過寒光,微微瞇起。
他早有謀算,所謂兵不厭詐,剛才那一下只是虛晃。秦王見闕讓中計,策馬順力繞轉,竟繞至闕讓身側。闕讓更加糊涂,因為這樣一來,秦王便露出了一個破綻。
無暇多想,闕讓長qiang凌厲劈下,直沖秦王脖頸!
然,秦王早已搶先一步,白刃寒光,矮身劈下,竟是齊齊斬斷了闕讓**的馬兒雙足!
棗紅的駿馬悲鳴一聲,血劍三尺。闕讓一擊不曾落下,便翻身落馬,滾起漫天塵埃。
躡景似是通靈,就在闕讓滾落下馬的一刻,躡景長身嘶鳴,竟揚起雙蹄,照著闕讓踩下。闕讓沒有多看,只是憑著本能滾向一旁,險險從躡景踢下逃生。
秦王急追而上,仗劍劈下,闕讓已經丟了長qiang,此時只能在劍花中狼狽地閃避。接連躲閃數次,闕讓已有幾次中劍,灰色的衣袍被撕裂成片。
可闕讓不是那戀戰之人,曉得以退為進。他躲過幾擊之后,明白自己不是秦王對手,便抽身欲退,朗聲喝道:“上!”
方才兩人一番死戰,十數名弓箭手早已滿弓欲射,只是唯恐傷了闕讓,只得伺機而動。此時步兵見主將負傷,弓箭手又有所覬覦,得令便一擁而上。
闕讓在掩護下退回后方,冷眼旁觀。
大批的軍士此時已經將秦王圍在中間,后者卻滿臉的云淡風輕。
夏日的風卷過劍拔弩張的密林,無數草葉翻飛,揚起秦王染血的衣袂。偌大的林間,竟然靜的只能聽見風鳴。
秦王端坐馬上,劍尖斜指地面,血珠貼著利刃滴落在塵泥里——即使在這樣險惡的局勢下,秦王依舊是那種睥睨天下的傲然神色,輪廓俊朗的面上不帶一絲悲喜。
凌厲的眸光環顧著四周,秦王卻不動聲色。他只是這樣靜靜地等著,然,死亡的氣息卻已經負壓千里。
一時間,被秦王的氣勢所威懾,滿林的伏兵竟然沒有一人敢先沖上來。
“上!”
闕讓的一聲厲喝終于劃破了死寂,那些軍士這才如夢初醒,嘶喊著一齊沖了上來。
秦王唇角,微微勾起了殘忍的微笑。
一幫烏合之眾。
劍刃飛起,秦王捩馬橫奔,所到之處流血漂櫓,飛血成瀑。許多軍士連招式都未曾看清,只見得眼底一抹冷白的劍光閃過,便已成為劍下亡魂。
秦王不是人,他是轉生的惡鬼!
——僥幸逃脫的人,日后總是這樣評論秦王。
然,秦王并不是戰神或惡鬼,縱使他身經百戰曾百勝,卻難以一敵百。再強的人,也有自己的體力底線。漸漸地,滿地尸骨;漸漸地,秦王的身上也留下了傷痕。
“退!”闕讓一聲令下,殘余的勢力退了回來。
與此同時,早已蓄勢待發的弓箭手滿弓上前,再次將秦王圍在中間。這一次,秦王委實在劫難逃。
闕讓一貫的面帶微笑,此時卻隱隱露出殘忍的玩味之意:“秦王,你抵得過我燕軍白刃,又怎能躲得過數千箭羽?”
秦王不答,只是毫不避閃地直視闕讓。
可他心里清楚,要想全身而退,恐怕不太可能了。
“放箭——”
闕讓話音未落,忽而遠處一陣馬蹄紛亂,竟似千軍萬馬馳騁而來。所有人都忘記了攻擊,在哪聲如雷鳴地震的聲響中,愕然回首。
玄色的旌旗搖曳而來,正中書一大大的“蒙”字。
“小兒,休得傷我陛下!”領隊的將軍身高八尺,星目劍眉,一身盔甲魁梧健壯;他手挽雕弓,三支長箭同時搭弓、射出,竟是三劍連中三名弓箭手心門。
闕讓本著魚死網破,正想下令放箭,身邊卻驟然哀鴻遍野。他心下驚疑,陡然回頭,卻見十二名弓箭手盡數倒地,每箭都正中要害!
再看蒙恬大軍,已然卷土而來,人人手不扶韁,張弓搭箭,對準了自己這邊。闕讓心道不好,勒馬厲聲喝道:“撤!”
一隊伏兵訓練有素,快速而整齊地從秦王身邊撤離。
秦王依舊立于馬上,躡景輕輕踏步,一人一騎,泰然自若。
蒙恬大軍飛速而來,不待**馬兒立定,蒙恬已然翻身下馬,叩在秦王馬前:“罪臣救駕來遲,還請恕罪!”
“無礙?!鼻赝醯鲁鰞蓚€字,回首卻望向燕國那邊。那里,是湫洛太子府的方向。
蒙恬來時已經看到探子的飛鴿傳書,大致知曉事情的經過。他明白,縱使面前這個人剛硬如刃,卻唯獨那位弱不禁風的燕國公子,是他最致命的硬傷。
“陛下,還追嗎?”蒙恬問。
“罷了?!鼻赝鯏[擺手,心頭卻一陣刺痛。
罷了,湫洛,你既然依言要與朕站在對等的敵場,那么朕與你,唯有兵戎相見!
千里荒林,鳥鳴啾啾;薄暮籠煙,隔斷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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