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 風踏昨宵 62
湫洛抬起臉,一瞬間,他瘦削的小臉上有著些微熠熠光澤。可那份光彩一瞬間就銷落了下去,只是帶著失落的嘆息,輕聲說:“怎么可能,你貴為皇子;而我,也是一肩國仇家恨。這樣的你我,怎么可能將自己的身份拋棄?”
這話雖蒼涼無奈,卻是言之鑿鑿,樞當真無可辯駁,只好悶聲不語。可在那陣冗長的沉默中,卻分明有他小心翼翼地的低語:“如果你愿意,有何不可以。”
有何不可以?這虛名和桎梏,如何比得上一個自由的你?
湫洛將這私語聽得真真切切,心里猛然間就漏跳了好幾拍。
湫洛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何心情,然,樞的那番話,卻明明白白地烙在了他的心里。此生此世,有一人愿意為他如此,也算足以。
即使他們是咫尺天涯,即使這只是錯誤的緣分,卻也是他湫洛的福氣了罷。
他湫洛受此憫恤,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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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洛原本以為,在暖陽宮朝笙閣中等待時機的日子是漫長的。可一晃,竟然就到了年關。
即使朝笙閣的內殿日日大門緊鎖,可外面張燈結彩的歡樂聲音,還是或多或少越過了高大的宮墻,傳進了湫洛賴床的夢里。
他知道,此時無論哪里都是一派新年的熱鬧景象。縱是最貧窮的農戶家,甚至是獄中關押的犯人,都會準備一些吃食和彩頭,為幾天后的跨年之夜而忙碌。
這世間怕只有他這里,如斯遺世獨立,這般空冷寂寥。
湫洛知道,起早了,也沒有什么事可做,便在床上躺了很久,方才懶懶地起身。喚櫻不在。反正不出門,也無需繁衣重飾,湫洛只穿了襖衣、裹上一條毛皮的毯子,就移到車椅上出了門。
門扉被推開的一瞬間,湫洛不由微微一愣,心里忽地涼了半截。
只見在廡廊之外,站著一人。那人束著淡墨長衫,青絲吹散,竟是毫發未束。在這樣瑟瑟的秋風里,那人竟沒有多加任何大髦的外衣,卻依然凌風站著,久久長視遠方,竟像是在看著風。
湫洛看到那人,心里暗嘆不秒,面上卻斂著慌亂,只是平平地開口:“扶涯公子?”
扶涯聽到湫洛出來,轉過了身。長眉星目,直鼻削面,不帶任何表情的臉上,沉穩和肅穆竟比當日初見時更甚。
湫洛知道,扶涯的出現意味著自己已經暴露了,心里竟有一種視死如歸的蒼涼。到了這個時候,湫洛反而心靜如泉,只是問道:“他知道了?”
“不。”誰知扶涯竟簡潔地否認了。
“不知道?這怎么可能?”這個回答讓湫洛倍感意外,將信將疑。秦王的搜捕令貼遍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在找他。而扶涯是秦王的親信,又冠著先知和智者的美名,怎么可能找到了他,卻不讓秦王知道?
扶涯如此睿智,自是看出了湫洛的質疑,冷道:“公子信與不信,是公子的事,扶涯此次而來只為一事。”
湫洛上下審度了扶涯良久,這個人不僅沒有一絲表情,連身子都不曾動過分毫,完全看不出有何破綻。細想一下,自己確實沒什么再好被算計的了,也就釋然。于是坦然地靠坐在車椅上,道:“愿聞其詳。”
扶涯上前幾步,看著湫洛目不斜視:“在說出此事之前,我要先確認一下,公子當真不愿意回去?”
“公子來是捉我回去的?”湫洛聽了有點不快。
“不是。”
瓊兒此時恰從一旁跳過來,湫洛躬下身子,將手掌攤開放在地上,瓊兒通人性,自己跳了上來。湫洛懷抱著瓊兒,冷冷說:“既然不是,就休要再提此事。”
扶涯這時不再看湫洛,而是看著湫洛手中的白兔,似是了然一般:“這是公子最后一次機會,公子若是肯放棄了自己的身份,扶涯可以讓燕國的湫洛‘死去’,而公子,便只是秦王陛下身邊的寵兒——自然,看公子此番景象,也是難回心轉意了。我只想最后確認,若是再有一個機會,公子可愿回去?”
“不愿。”湫洛的回答毫不遲疑。
剛才那一瞬間,他差一點就動搖了。可是,他不能再這樣。即使回到秦王身邊,他怎么能放得下父皇和燕國,放得下九泉含恨的丹,放得下平白消殞了的惜琴?
是的,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他若是敗了,就只能是關在秦宮的傀儡,雖然守著秦王,卻不能再陪他詩酒天下。他不能讓心愛的人,整日看著這樣的自己;亦不能懷著二心,與秦王共眠。
扶涯是聰明人,湫洛的心思在他眼中無所遁形。其實他早就知道結果,問清楚了,只是向湫洛提最后的醒罷了。
“知道了。”
扶涯點點頭,卻是衣襟一甩,對著湫洛直直跪下,深深叩了一首。湫洛怎么也沒想到扶涯會行此大禮,一時間沒了主意。他只當是扶涯還不死心,正要出言諷刺阻止,卻聽到扶涯起身說:“既然公子心意已決,那扶涯代替蒼生謝過公子。公子虛懷若谷,即已經下了決心,還請公子莫再動搖。千萬千萬。”
這話說得湫洛愕然無語,半晌才問:“這是何故?”
扶涯彈了彈淡墨的長衫,說:“湫洛公子是聰明人,可看得清這天下局勢?”
“六王畢,四海一,天下之勢眾望所歸,秦王必將履至尊而制六合。誠然,他要諸侯流血漂櫓,卻也安定了后世江山,長遠而言,萬民福祉,”湫洛說罷,幽幽嘆息,“——這些,我又何嘗不知道?可是,作為燕國皇室,我們各司其主,以敵國為狼,死在沙場便是英雄,決不可因此拱手相讓被后世唾罵無能——若是湫洛死了,即使保不了這江山,也希望尚存有一絲顏面,能夠謁見九泉下的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