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上旬,蔣介石離開島城“勵志社”回南京去了。
這天上午,方劍春跟隨範漢傑一行去了島城郊區“城陽前線指揮部”視察前沿佈防情況。
方劍春從衆幕僚們的交談中,獲知整25師已在煙臺登船南下轉往大別山戰場。整9師要從高密進往濰坊再空運徐州。
回到警備司令部後,範漢傑他們徑直去了“勵志社”吃午餐。
方劍春到司令部軍官食堂吃罷午飯後,如往常一樣,先回到三科辦公室放好飯盒,收拾了一下辦公桌,準備回二樓宿舍睡午覺。
林麗萍手裡拿著本書“咯噔咯噔”地走進來。這陣子,中午她總是準時前來向方劍春學英文。
今天,方劍春敏銳地察覺出林麗萍的目光夾帶著一絲異樣。
他瀟灑地一伸手請她在小趙參謀的辦公桌前坐下:“咱們開始吧?!?
“好啊。”林麗萍在桌子上把書鋪開。
方劍春在林麗萍的身後搬了把椅子,與她背對背坐著,開始教她一些簡單的英文口語。在大學的時候,方劍春就喜歡學英文,到美國受訓更是切切實實地接受了錘鍊。
半個小時後,林麗萍手中拿著鋼筆,轉過頭來問:“這麼背坐著可真彆扭!方科長,能說說總跟我揹著坐的原因嗎?”
“林小姐,上次我說過,你是司令部的一枝花,我可不想讓那些男軍官們因爲吃醋而一起排斥我。這樣做對你我來講都好些?!狈絼Υ哼€有一個原因沒有說,那就是她那令人心猿意馬的“勾魂笑”,真的讓自己抗不了!
這種變相的讚譽,令林麗萍心裡很舒坦。她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又過了十幾分鍾,林麗萍突然間冒出了一句話:“方科長,英文的‘間諜’怎麼說?”
“Spy。”方劍春回答,心裡卻打了個激靈,她是什麼意思?
“小時候,我就喜歡看間諜方面的書。試想下,一個人在對方的陣營裡扮演著虛假的角色,刺探對方的秘密泄露給自己的一方……那時候想,長大後也要當間諜,因爲當間諜的人都是很優秀的。你喜歡做間諜嗎?”林麗萍放下鋼筆,雙手從耳邊往後梳攏一下波浪長髮說。
方劍春思索著,小心地回答:“我沒想過這種事。以前對間諜的理解就是賺錢謀生的一個職業。應該是暴利買賣吧?!?
“看不出你還挺有做生意頭腦的。也許你不喜歡做Spy,因爲你方劍春不是個愛財的人,也不缺錢花。可有一種人,不是爲了錢而是爲了信仰。人都是有信仰的。告訴我,你的信仰是?”林麗萍站起來,轉身來到桌旁,一手扶著方劍春的椅子背,一手撐在辦公桌上,略俯下身,目光敏銳地盯著他的眼睛。
方劍春凝眉想了想,一翹嘴角調皮地笑著:“呵呵。穿上了這身軍服還能信仰什麼?”
林麗萍沒有說話,轉腕看了看手錶,把英文書收拾起來:“方科長,謝謝你犧牲午休時間教我英文,這一點我不會忘記的。我要回黨政處了。”
“別客氣,林小姐。”當方劍春說完也站起身來時,林麗萍已經快走到門口了。
她在門口停了停,像是要說什麼,可猶豫了一下後,還是走出了門。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過方劍春的心頭。
下午,方劍春拿著文件夾剛要去四樓兵團指揮部,卻接到了嶽參謀長的通知,說是黨政處陳處長有請!
方劍春走進黨政處。見他來了,林麗萍站起來向對面的陳處長說了聲:“那我回避一下?!闭f著,從抽屜裡拿出掛著燈籠墜子的車鑰匙,目不斜視的從方劍春身旁走過,蕩起一陣清馨的香風。
陳處長坐在辦公桌前,示意方劍春坐到林麗萍的辦公椅上,似笑非笑地問:“方科長,聽說在兵團作戰指揮部裡幹得不錯。今天找你來,是有件事要問問?!?
等方劍春坐穩身,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封信,接著問:“方劍春,‘樂陵路開會’是怎麼回事?你能講講嗎?”
陳處長是軍統出身。自戴笠死後,在軍統便有了“要混保密局去找毛人鳳,要混警察局去找唐縱,要混軍隊去找鄭介民”之說。他便是找了鄭介民這條線上的人,轉到了軍隊上。
論起來,陳處長也是極有手段的人物,小軍官們也挺怕他。正像嶽參謀長說的“一旦被他盯上,不扒層皮也得掉塊肉”。但是,警司丁司令是個身經百戰的正牌軍人,最討厭自己的部屬被軍統的人亂搞。因此,他私下警告了陳處長,讓他收斂點。陳處長也不敢太過分了。但這一次,可是國防部二廳的密令——膠東作戰有泄密之可能,內部先進行排查,甄別嫌疑分子。
方劍春被問懵了,瞪著眼瞧著對方:“陳處長,什麼‘樂陵路開會’呀?開什麼會?我被你弄糊塗了?!?
“方科長,別裝了?!标愄庨L從信封裡抽出一張信紙,一抖手信紙展開:“看看吧。這是在樂陵路開會的人員名單。他們當中有的已經承認,認識你方劍春!”
信紙被展平扔在方劍春的面前。上面是正楷的小毛筆字,寫著一列列名字,整整齊齊的足有二十多個。
方劍春擡眼望著對方,一伸手把信紙扔回到對方的桌子上,繃著臉說道:“陳處長,我再說一遍,我不知道你說的‘樂陵路開會’到底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今天叫我來假如僅僅是爲了這個的話,我想我對你的問題已經回答得很明確了。”
“方科長,你心裡明白得很,這張名單上都是島城地下黨的人。你還是說了吧,在這裡說出來最好。不然的話,軍統那邊也不會放過你!”陳處長緊盯著他的眼睛。
方劍春的語調變得凌厲起來:“陳處長,如果真像你說得那樣的話,那麼請你把那些所謂認識我的人找來,當面對質!我在這等著!”
“這,這個……”陳處長有點兒張口結舌,轉了轉眼珠後又放緩語氣說,“你別激動,別誤會嘛,有些事情也在排查之中?!?
方劍春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啪”的一聲響,令陳處長怔住了:“陳處長,我平時很尊重你,可沒想到,你無憑無據,胡亂猜疑!你懷疑我方劍春對黨國的忠誠,那儘可拿出真憑實據擺在面前看看,否則只能是血口噴人!陳處長,士可殺不可辱!”說完,他往後一推椅子,大步走出黨政處。
陳處長一臉尷尬,無可奈何地把那張信紙裝進信封裡,隨後拿起電話話筒,撥了一串號碼,低聲說:“盯住方劍春,對。全天盯梢!”
當方劍春大步走出黨政處來到樓梯口,準備回四樓的膠東兵團指揮部時,聽見有人叫他,扭頭一看,是嶽參謀長站在東南座的走廊欄桿前喊自己。
他馬上走過去。
嶽參謀長面無表情,冷冷地說:“方科長,接司令室通知,從今天開始,你和藍義貴不必再去膠東兵團指揮部了。你回三科,他回諜報隊?!?
“是!”方劍春回答。
“你剛纔是不是跟陳處長吵起來了?”嶽參謀長問。
“是的。他居然懷疑我是……我不知道別人遇到這種事情會怎麼樣,反正我受不了這種冤枉!”方劍春氣呼呼地說。
嶽參謀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拍拍他的肩頭說:“你沒必要跟他吵,受調查的又不止你一個。年輕人不要火氣太盛,你回三科以後老老實實在科裡待著,不要出司令部。這也是丁司令的意思……”
“可以??!原本我就很少往外跑?!狈絼Υ旱脑捬e依然帶著氣兒。
回到三科辦公室,方劍春將文件夾往桌子上一摔,找到當天的報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看報,腦子裡卻在盤算著黨政處這次談話。從陳處長使的這個詐來看,國民黨軍這邊已經察覺到軍情泄密,但他們根本沒有找到任何證據。陳處長那個所謂的“樂陵路開會”反而是給了自己進行反擊的一個把柄,實在是弄巧成拙。
他回憶著自己幾次獲取情報的每一個細節,搜尋其中每一處可能被質疑的漏洞和疑點,思考著應對策略。他想起今天中午林麗萍來學英文時提的與間諜有關的問題。到底是無意的還是她發現了什麼漏洞?這個女人絕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政工幹部。
這幾天黨政處沒有再找方劍春談話??缮习嗟臅r候總有諜報隊的人有意無意地盯著三科。中午,林麗萍照舊學英文,每次都會冷不丁地提一個跟間諜有關的問題,搞得方劍春心驚肉跳。
他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
週末的傍晚,依然穿上便裝從司令部出來,前去中山路“談戀愛”。在上車的時候,他特意往後觀察了一下,沒有發現跟蹤的跡象。到了中山路車站,見到了打扮入時的君英。二人走到南海路,沿著匯泉灣畔漫步。
“君英,我得到的消息是:整25師已經從煙臺海運去了大別山,整9師到濰坊空運徐州,現正在集結,路線不明?!狈絼Υ合劝亚閳蟾嬷怂?。
君英點點頭:“這跟我們從其他幾個渠道得到的消息是相符的。解放軍在中原地區不斷地反擊成功,敵人被迫從膠東抽兵前去增援。***指示要想方設法拖住敵人的南援進程,破壞敵人在中原的軍事部署??窗桑貌涣硕嗑?,我們的膠東解放軍就會實施聲勢浩大的反擊。”
海上的浪濤被晚風輕輕蕩起,發出“譁——譁——譁”撲向岸灘的柔聲。沙灘上方是石砌的斜坡式海岸,不時地有遊人說笑著從身邊擦肩而過,一切都是那麼的安逸浪漫。
又走了一會兒,方劍春將黨政處陳處長找自己談話和已調回三科的事情向君英做了彙報。
君英挎著他的胳膊,低下頭思考著:“劍春,敵人肯定有所察覺,但找不到證據。我想盡快把你送回解放區,以免出危險。華野譚政委曾叮囑過要保護好你,萬一有不利情況立即撤出來。”
方劍春輕輕地一搖頭:“不行,我不能逃。這次進入膠東兵團指揮部是有許多人幫過忙的,假若我現在逃了,那他們都會受連累的。而且,先前獲取的《地空聯絡指揮密語本》也就失去了價值,敵人會馬上更換的,那在膠東和其他戰場上這個情報就不會再起作用。我是軍人,敵人在沒有搞到證據之前,估計不敢把我怎樣。我有信心對付他們?!?
“你這是在冒險!”君英嚴肅起來,“一旦‘珊瑚’同志通知你撤離,那說明有危急的情況來臨,你可不能再任性!記住你們聯絡的暗號是‘紅霞’和‘曙光’。劍春,你必須服從組織的命令。”
“可是,我也有選擇的權利!我的處境和麪臨的情況我自己清楚,你們又不瞭解……”方劍春爭辯著。
“你又忘了,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你的周圍有特情3組的其他成員!我們瞭解你所面臨的危險和有可能出現的後果。”君英的聲音裡增添了一種威嚴。
沒等方劍春再分辯什麼,君英忽然拉住他,轉到他的面前,仰頭望著他說:“抱我!”說完,身體貼向他的胸膛。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令方劍春直打愣神。其實,自己早就有這想法。可現在,她突然這麼主動,反而令自己手足無措了。
“你是說抱住你?怎麼抱?”方劍春莫名其妙地問。
“還能怎麼抱?裝傻!”君英已迎面貼在了他的胸前。
方劍春兩條胳膊有些笨拙地攬住她柔軟的腰肢。
“別回頭,聽我說?!本⒏皆谒亩呎f,“後面有‘尾巴’,兩個?!?
方劍春咬了咬牙:“我可真笨呀!我事先想到過可能會被跟蹤,上車的時候特意觀察了好幾次,愣是沒發現。君英,他們主要想知道我跟哪些人有接觸,必須甩掉‘尾巴’,不然的話,連你也會被跟上的?,F在幾點了?”
君英擡手腕看了看錶:“7點鐘了?!?
“這樣吧君英,我們到馬路東面的‘匯泉賽馬場’賭馬去,今晚7點一刻恰好有夜場。那裡人多,散場時我們分開走,正好甩掉他們?!狈絼Υ簜戎^說著,嘴脣已觸到了她那散發著芬芳的秀髮。
島城的匯泉賽馬場是與香港、上海齊名的遠東三大賽馬地之一。高峰時期,島城賽馬會甚至在北平、天津等地設售票點出售馬票。去年,國民黨島城市政府組建賽馬協會,官商合資經營賽馬,收入頗豐。雖然已是物價飛漲、經濟急劇惡化,普通人維持溫飽都成了問題,但賽馬場裡賭馬的人依舊很多。
這個賽馬場有三個門,正門最大,門旁是座尖尖塔頂的石鐘樓,底層是售票口。方劍春來到鐘樓售票口買了幾張贏位票。他一手拿著馬票,一手拉著君英到大門口驗過票後,快速走進賽馬場。
進了賽馬場,臨分手之際,君英快速交代道:“劍春,敵人肯定要運用各種方法調查考驗你。所以,你要暫停一切行動。另外,新的接頭點換到公園飯店,時間由‘珊瑚’通知你?!?
“我記住了。君英,今天不能送你回去了,路上要小心。如果我有什麼不測,請你轉告我哥哥,讓他將來回島城照顧我表姑一家?!?
君英的大眼睛裡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別亂想!劍春,我要再見到你!你要向我保證!”
“好。我向你保證。”方劍春翹起嘴角調皮地一笑。隨後,兩個人分別走向不同方向的看臺。
賽馬場里人頭攢動,高高的圍牆四周架設了十幾只雪亮的探照燈,把綠油油的草地和一千多米長的賽馬跑道照得亮如白晝。
第一輪的賽馬已經開始了,隨著發令槍的響起,木欄桿齊齊落下,一排毛色不同的駿馬飛馳奔出。觀衆席上的人們全都站了起來,手裡揮舞著大把的馬票瘋狂叫喊著自己所押注的馬號或騎手的名字。賽馬場頓時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