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她的手瞬間松開,方劍春瞪大眼睛:“君……君英……表姑,她昏過去了!”
表姑點點頭,快速地給傷口敷上止血藥,用白色的紗布包扎好后,從一側(cè)的耳畔摘下口罩說:“她的體質(zhì)本來就弱。現(xiàn)在失血過多,必須馬上輸血。你幫著收拾一下,我回醫(yī)院拿血漿!”
“不行!表姑,你千萬別回醫(yī)院拿血漿。”方劍春麻利的幫她收拾著手術(shù)用具,提醒道:“現(xiàn)在,各個醫(yī)院肯定都有特務(wù)或警局的人……抽我的血給她輸上吧。你知道的,我是O型血。”
“孩子,她是不是……”表姑欲言又止,示意方劍春跟她出去。
出了房門,方劍春一手拿著整理好的手術(shù)用具,一手把門關(guān)上。表姑的臉側(cè)半掛著醫(yī)用口罩,表情嚴(yán)肅地問:“孩子,你跟姑姑說實話,她是不是地下黨?你加入了地下黨,對嗎?”
由于自小是表姑養(yǎng)大的,如同自己的母親,方劍春對她從不撒謊:“是的。表姑,她是地下黨的人。至于我,還沒有正式加入地下黨。”
表姑輕嘆了口氣:“唉。我猜也是。劍秋已經(jīng)是那邊的人了,想不到你也……劍春,我是替你擔(dān)心哪。島城可是國統(tǒng)區(qū),萬一被查出來,那是要槍斃的!”
“表姑放心,我還沒有正式加入,就是偶爾幫幫他們。只要小心些就不會有事。哎?我表姑父呢?怎么沒見到他。最好別讓他知道內(nèi)情。”方劍春的表姑父是山大醫(yī)院的副院長,也是一個在政治上很謹(jǐn)慎的人。他怕表姑父得知此事后會因擔(dān)心受牽連而埋怨表姑,所以腦子里盤算著怎樣瞞過他。
表姑說:“你表姑父去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看望他的導(dǎo)師去了,過些日子才能回來。這個姑娘至少需要在家里養(yǎng)兩個月,我會跟你表姑父說清楚的。如果瞞著他反而不好,容易出誤會。”
“也是。還有徐媽呢?”方劍春又問。
“徐媽的血壓高又犯了,我讓她吃了降壓藥去花房那邊休息了。劍春,看來也只能讓你給她輸血了,再耽誤只怕她挺不過去。你把手術(shù)盒拿去放好,我去準(zhǔn)備輸血的用具。”說罷,她去了洗浴室洗手。
回到小臥室。躺在床上的君英仍處在昏迷中。方劍春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脫下毛衣,挽起了襯衣袖子,伸出左臂。表姑捏著手里的大針筒猶豫了一下,憐愛地說:“劍春,我在客廳給你預(yù)備了一碗糖水,抽完血后,你去喝了,再躺到沙發(fā)上好好休息。這里有我呢。
“好。別擔(dān)心我,我體格壯著呢。多給她輸上些。”他知道表姑是心疼自己。
從方劍春身上采下的那300CC血液,順著細(xì)長的膠皮管開始緩緩輸入君英的右臂。
方劍春的右手指按著自己左臂針眼處的藥棉,心里如釋重負(fù),眉頭也舒展開了,溫和的目光落在君英的臉上久久不愿收回。
這一切沒有逃出表姑的眼睛,心想:看來,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對俺家劍春來說挺重要的。
“表姑,她的情況怎么樣?有沒有……”方劍春依然放心不下地問。
表姑知道他擔(dān)心什么,沒等他說完便講:“子彈沒有損壞骨頭,萬幸。可是傷口很深,差點穿透了。她的體質(zhì)又弱,需要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間才行。等會兒再打上盤尼西林,傷口不感染就沒問題。”
方劍春點著頭。
“你下去休息吧。明天我向醫(yī)院告一天假。你餓不餓?餓的話,就去花房那邊叫醒徐媽給你做飯。”表姑查看著輸血的情況說。
“不餓。”方劍春搖搖頭,“表姑,不要讓徐媽知道她是槍傷。對外就說是我的姨表妹。”
“我自會叮囑徐媽。姨表妹?你們兩個的模樣可沒一點兒像的地方。好了,表姑知道該怎么做。”表姑是個做事說話都很干脆利索的人。
緊張的營救搶救之后,再加上抽了300CC血,躺在客廳沙發(fā)上,蓋著表姑父那床大棉被的方劍春感到身體像散了架一般,一動都不想動,頭也暈乎乎的。茶幾上的那一大碗糖水早被他一口氣給喝干了。
樓院外,忽然又響起軍警三輪摩托和軍卡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搞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方劍春盡力回想自己營救君英的過程,尋找有沒有留下什么小漏洞。他心里甚至有些后怕,好險呀!幸虧自己把她送到曹縣路后沒有立即離開,否則,君英現(xiàn)在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啦。
敵人的無線電偵測車對地下電臺威脅巨大,這令君英的處境也變得更加危險起來。以后可怎么辦呢?自己又不可能天天去保護她。唉!方劍春又記起自己在軍法處監(jiān)押室時做的那個奇怪的夢……
當(dāng)警車過后四周又陷入了深夜的沉寂中。
屋外夜風(fēng)吹動,院內(nèi)那排鳳尾竹叢的竹葉隨風(fēng)搖晃,發(fā)出沙啦啦的輕吟。
客廳里黑著燈。月光從客廳大窗的窗簾縫隙間透進一絲光亮。那絲光亮在方劍春的瞳孔里逐漸放大,直至模糊起來,輕微的鼾聲在靜謐的客廳里響起。
迷迷糊糊中,他看見一群高矮不一的兇惡特務(wù)舉著手槍撞開了小樓的門,獰笑著沖進了客廳。
方劍春大驚,掙扎著想爬起身來,可身體怎么也動不了。那幾個特務(wù)越走越近。
“給我槍!快給我槍!”他大喊著。
忽然,眼前漆黑一片,有個聲音由遠(yuǎn)而近響起:“表少爺!表少爺……”
方劍春被人推醒,他努力睜開眼一瞧,面前站的是傭人徐媽,正彎著腰驚奇地看著自己。他一使勁兒,掀掉棉被,從沙發(fā)上翻身坐起,懵懂地盯著徐媽。
徐媽小聲地說:“做噩夢了吧?大喊大叫的。表少爺,夫人讓你趕快起床吃早餐,好早些回李村。”
方劍春睡眼蒙眬地走到小餐廳。餐桌上放著兩杯熱氣騰騰的牛奶和兩盤土司、火腿。
匆匆吃了幾口,方劍春問正要離身往客廳走的徐媽:“我表姑呢?”
徐媽豎起手指了指上面:“在樓上你的屋里呢。”
“噢。你忙去吧。”方劍春吹著杯子里的熱牛奶緩緩喝著。暗下盤算,昨夜肯定會全市戒嚴(yán),按慣例早上7點戒嚴(yán)的軍警就該撤回去了,到8點,自有白班的軍警上街設(shè)崗盤查。這1個小時期間是安全度最高的,自己應(yīng)該趁這個機會開車回李村,正好可以避免在路上遭查問而引起警司方面的懷疑。
客廳的掛鐘響了,7點整了。
當(dāng)方劍春上樓,走進自己的小臥室時,看到表姑正坐在床頭旁椅子上,端著杯子一勺一勺地喂著躺在床上的君英。屋里散溢著消毒水的氣味。
走到床邊。君英的臉色仍舊蒼白,但已經(jīng)好多了。
“表姑,我來吧。你熬了一夜了,吃完飯去休息休息吧。”方劍春從表姑的手里接過牛奶杯和小勺。
表姑站起身,捶了捶后腰部,眼睛里已布滿血絲:“我又給她清消了傷口,目前,她還不能動,會影響傷口愈合的。你吃過早餐了?”
“吃過了。”方劍春用小勺將熱牛奶送到君英的嘴邊。
“那我下去吃飯,待會兒上來替你。你早些回總務(wù)處吧,不然的話,別人問起來不好回答。”表姑朝向她投來感激目光的君英抿嘴笑了笑,就出門去了。
喂了幾口牛奶,君英搖搖頭表示不想喝了,聲音孱弱地說:“劍春,謝謝你,也謝謝你表姑。”
“自家人,別客氣。”方劍春把牛奶杯和小勺放在一旁的小托盤里。
“劍春,你馬上跟‘珊瑚’取得聯(lián)系,讓他通知電臺組不要開機發(fā)報,等候命令。”停了停,君英又艱難地說道:“要他告訴小鷂子,不要再拉黃包車了,特務(wù)會追查的。”
“我明白了。你等我的消息吧。君英,在這里一切聽我表姑的,她可是醫(yī)生。我和表姑商量好了,對外就說你是我的姨表妹。我不能經(jīng)常回來看你,突然間頻繁的回市內(nèi)必會引起警司方面的猜測而帶來危險。”方劍春答應(yīng)著并囑咐道。
君英想動一動,可身體一動,左肩膀傷口痛得她眉頭緊蹙起來。
方劍春心疼地望著她包扎著白繃帶的左肩膀問:“痛得厲害?”
君英微微一笑,搖了下頭。
“說謊。哪能這么快就不痛了?”表姑和表姑父都是行醫(yī)的,方劍春自小耳濡目染,對槍傷之類的外傷還是了解的:“君英,那輛可惡的偵測車對地下電臺威脅太大了。”
“這座電臺是我們組裝的,接收信號和抗干擾性能弱。我們會想出應(yīng)對辦法的……” 可能說話太多,身體虛弱的君英無力地合上了眼睛,深深地喘了幾口氣后,就昏睡了過去。方劍春疼愛地伸手輕輕把她額前的幾絲秀發(fā)攏到耳際。
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快7點半了,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又放心不下地回頭望向小木床。
剛走出房間,表姑恰好吃罷早餐上來。
方劍春輕聲地囑咐:“表姑,最好不要讓徐媽知道她是受了槍傷。”
表姑點著頭說:“我有辦法瞞住的。放心。”
“我不能經(jīng)常回來看她,頻繁回市區(qū)會令旁人生疑。等禮拜天我再抽空回來一趟。表姑,你也多注意休息,別累著。”方劍春望著表姑熬紅的雙眼,心里頗有些愧疚。
“禮拜天你別忘了給她買幾件衣服捎回來,她那身血衣我會給燒掉的。劍春,你跟地下黨沾上邊可真讓我提心吊膽。唉!”表姑嘆息著說。
“我會很小心的,表姑。”方劍春寬慰道。
“好了。你回李村安心地去做事吧。我會照顧好這姑娘。”表姑抬手把他襯衣上端的紐扣系好。
方劍春翻手腕看了看手表,狠下心來,走到樓梯口,下了樓。
昨夜,激烈的槍聲令曹縣路火柴廠宿舍的居民心驚肉跳!
躲在鄰居家里的電臺組小許,更是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搜查大院的特務(wù)們被外面的槍聲吸引都跑了出去,便抓住機會從鄰居家出來回到自家的屋里,爬上吊鋪將隱藏在頂棚里的電臺天線拆下,藏到了屋外一大堆柴火垛里,又將家里做了一遍“消跡”工作。
半夜時分,幾輛拉著刺耳警笛的警車停在了附近,包圍了宿舍大院。一些握著手槍的便衣特務(wù)和背槍的黑衣警察,晃著手電筒拿著戶口本挨家挨戶地查戶口,并搜索家里的可疑之處。雜亂的腳步聲、敲門聲、呵斥聲、翻查聲此起彼伏。整個宿舍大院被折騰得雞犬不寧。
敵人一夜的搜查毫無所獲。第二天清早,小許照常去火柴廠上班,走出大院門后,發(fā)現(xiàn)馬路上盤查森嚴(yán)。遠(yuǎn)處圍著一堆人,他隨一起上班的鄰居走過去看情況,聽到圍觀的人說有個瘸老頭被打死了!
小許心里咯噔一下,暗想:難道是他?不!不會的!
他用力擠進人群掂起腳觀瞧,小胡同口處有幾個黑衣警察正橫端著長槍轟趕著圍觀的人。
地上有一副歪倒的面條挑子,旁邊躺著走街串巷賣面條的老人,后腦下是一攤凝結(jié)的血跡。
望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小許的雙眼幾乎瞪裂了,眼里泛起淚花。
轉(zhuǎn)眼間,幾天過去了。
事情還算順利。在連續(xù)幾次沒有找到“珊瑚”的情況下,昨天方劍春回警司部開會時,在樓底大廳,意外地遇到了從膠縣諜報組返回交差的“珊瑚”同志。
趁一起上樓的時機,方劍春簡要地轉(zhuǎn)達(dá)了君英的指示。
“珊瑚”也告訴他,已跟小鷂子碰過頭,電臺安全轉(zhuǎn)移到了城陽路1號。這幾天組織在暗中尋找著“水晶”的下落。還有,負(fù)責(zé)保護“水晶”和地下電臺的鄭柯同志,為掩護撤離犧牲了。
今天上午,方劍春在去軍需貨場檢查過發(fā)放及存儲情況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椅上,吸著煙思考著禮拜天回表姑家,該不該把鄭柯犧牲的消息告訴君英,雖然他不知道鄭柯同志是誰,但他知道君英聽到這樣的消息,肯定又會哭。她現(xiàn)在的身體很虛弱呀!
沉思中的方劍春被敲門聲嚇了一跳。“請進!”他喊了聲。
門一開,大蝦米似的總務(wù)處于處長背著個手溜達(dá)進來。許是太瘦的原因,軍裝在他的身上總顯得肥肥大大的。此君好賭成性,常常跑回市里打麻將賭錢,有時好幾天不見人影。他還是根“老油條”,凡可撈實惠的事兒總是緊盯著,凡是勞神費心的事兒都想法兒推給下邊。上次,警司命他乘運輸軍需的艦艇去煙臺監(jiān)督核查整8師糧秣軍需情況,可這位老兄卻裝病,愣是讓方劍春代替去的。
“大白天關(guān)著個門,捂汗呢?”于處長咳了聲說道。
很少主動來他辦公室的于處長貿(mào)然而至,方劍春有點兒納悶:“噢,于處長,有何吩咐?”
于處長撇著兩道八字胡,哈著個腰來回走了幾步說:“方副處長,最近聽到點兒什么?知道了就說說。我們之間實實在在的最好,能在一起共事那就是有緣分。老哥我知道的可從來不瞞你……”
方劍春搞不清他絮絮叨叨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眨眨眼問:“我真沒聽說什么。怎么于處長這邊有什么重要消息?”
于處長翻了翻一對小蝦皮眼,似笑非笑地說:“你方副處長手眼通天,我知道的你肯定早知道,只是不說而已,像你這種藏著掖著的聰明人向來都是吃不了虧的。東北第七兵團的劉司令過兩天就要到了,這個你該是早有耳聞吧?”
方劍春馬上反應(yīng)了過來,丁司令要走的小道消息年前就傳出了,上次林麗萍也暗示有這種可能,可到了年后卻沒有動靜了。現(xiàn)在,于處長的此番話明顯影射出這個小道消息的真實性。此君也是跟丁司令關(guān)系密切的人物,不然的話也不可能在這個肥缺上干了許多年。
“這個事兒倒是有嘀咕的,我也沒太在意。聽你這么一說,還真是有這一出啊。”方劍春遞給他一支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