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罵得對。我小方就這么沒出息。”方劍春低聲承認著。
林麗萍剛想再發火,忽又產生了一種耗子要從貓爪下溜走的感覺。一瞬間明白了過來,心底暗笑:鬼小方子,別以為裝裝熊兒就能逃出我的手心,沒那么容易!
“要不是秦小姐曾要我幫你,要不是看在你教我英文的份兒上,我才懶得管你呢。”林麗萍放下酒杯,整了整淺褐色的軍襯衣,拿起校官上衣利落地穿上,一副命令的口吻:“我要回去了。你把我送回警司,我的車放在那兒呢。”
“我直接送你回家吧?”方劍春也披上了西服外套。
“不用。我明天一早還要去海軍基地一趟,今晚得把車開回家。加入二廳的事你必須給我個滿意的答復,不然,我難以幫你。走吧。”說完,踏著小馬靴威風地走向門口。方劍春眨了幾下眼睛連忙快步跟在她身后。
在回司令部的路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林麗萍一句話都沒有說。憑女人的敏感直覺,她懷疑方劍春可能是心里有人了。她在思索著找一個怎樣的合適機會去他表姑家一趟,徹底探清小方子的一切。
兩個月一晃就過去了。
在表姑的精心照料下,君英的傷勢明顯好轉,左臂已經摘下了繃帶,可以稍微活動了。
為了避免引起懷疑,這期間方劍春只回了表姑家兩趟。第一趟把“珊瑚”同志的話捎到了。當君英得知秘密電臺安全轉移后,放下了心。但是,鄭柯同志的犧牲卻令她難過了好一陣子。不難想象在自己被特務擊傷左臂后,那胡同口響起的激烈槍聲,是鄭柯在用生命掩護自己撤退。
第二趟回表姑家,方劍春主要是回來送衣服。這是他特意到國貨公司為君英挑選購置的里外三新的衣服鞋襪。此前,君英只能穿著表姑的衣裝。
因擔心曹縣路那晚,特務可能看到了君英的模樣,所以方劍春反復叮囑君英不要出門,等風聲過去了再說。但他也清楚,身負重任的君英肯定盼著及早跟組織恢復聯絡,繼續情報工作。為此,方劍春暗下委托表姑多盯著她點兒,別允許她出門。
這個星期天上午一通忙碌。最近,忙于給新到的第32軍派發軍需物資,很難得個空閑,今日算是收尾了。直到下午,才處理完繁雜的事務,方劍春開車回到表姑家。
這個夏季伊始就降水較多。從總務處駐地出來的時候天還晴朗著,等吉普車穿過四方區進入臺東區后,天上的太陽逐漸被細云遮擋,風向也變了。就在開進八大關外圍的佛桃路時,雨點開始撲打到了車前窗上,視線模糊起來。方劍春趕緊扭動雨刷控制桿,反復擺動的雨刷將前赴后繼撲上來的雨點刮落兩旁。
到了龍江路東端的那座小樓院,院子的大柵欄門沒關,他直接把車開了進去。
院中央的那棵古槐已生滿碧綠的新葉,如傘如蓋默默呵護著院落。院中的鵝卵石路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清新明亮,雨點敲打著東側鳳尾竹的茂盛竹葉,發出密集的響聲。
梳著黑發髻的徐媽披著雨衣,手提著竹籃子、邁著小腳從那排鳳尾竹后走出來,抬頭看見剛從吉普上跳下來的方劍春,便打了聲招呼:“表少爺。您回來了?”
“噢。徐媽,去買菜呀?我表姑呢?”方劍春說著,從后座往下搬紙箱子。
“夫人在客廳呢。”徐媽指指小樓。
方劍春冒著雨快步向小樓跑去。
客廳里,開著紫銅大喇叭留聲機,悠揚地播放著走紅歌女演唱的《夜上海》。
坐在沙發上的表姑手里織著毛衣,旁邊的茶幾上放著兩杯咖啡。方劍春用腳踢了踢門,表姑放下手里的活計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劍春?你回來也不先打個電話!”
方劍春到了客廳,伸手把少校上裝紐扣全打開,敞著懷涼快一下。
表姑拿來一條毛巾:“外面的雨不小呀。快擦擦。”
方劍春用毛巾擦著頭臉上的雨水,隨口問:“表姑,表姑父又在書房看醫書?”
“一早兒就去醫院了。有個什么軍長要手術,指名道姓的非讓他主刀。他自從當了副院長以后,手術做得少了,偶爾做一個,肯定就是不敢開罪的軍政要員。你表姑父的壓力不小,歲數不饒人啊!”表姑又走到餐廳給他沖了一杯咖啡,端到了茶幾上。等她抬身再看時,方劍春已經上樓梯了。
方劍春心里惦記著君英,放下毛巾轉身就奔二樓自己的小臥室去了。他前些天路過中山路的時候給君英買了一條純正的珍珠項鏈,光彩奪目很漂亮,想給君英一個驚喜。
興沖沖地敲敲臥室門,里面沒動靜。他推開門走進去,臥室里空無一人。自從君英住在這里后,小臥室里總是飄著清馨的香氣。她把這個小臥室收拾得很別致,每一樣小物件都放置的那么恰到好處。特別是寫字桌上方劍春穿著軍裝的照片旁,多了個用毛線編織的小辮女孩,還扎著紅頭繩,坐在那里可愛地倚在照片邊框旁。桌上擺放著幾瓶雪花膏一類的,使屋里平添了許多閨房氣息。
君英去哪了?外面在下雨,家里除了客廳、小臥室,她也不會再在別的地方待。難道不在家?方劍春摸著上衣口袋里的珍珠項鏈盒子,失望地轉身下了樓梯。
下到客廳里,表姑正在給留聲機換唱片。
方劍春走上前問:“表姑,英子呢?”
“我看你急火火的往樓上跑,就知道是要找英子。”表姑換好唱片,把磁頭小心翼翼地放落在旋轉著的暗紅唱片上。紫銅大喇叭里傳出優美的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
表姑指了指沙發上的另一副毛衣針和毛線活兒,下面還壓著一張報紙,告訴他,君英出門去了。
“表姑!我不是說過嘛,你看著她,別讓她出門!外面滿街都是警察特務,到處盤查行人。”方劍春心里挺上火,怕君英被特務們認出抓走。
表姑看他急得臉發紅,心里也明白了幾分,看來俺家劍春是真喜歡英子這小丫頭。
“孩子。不是表姑不攔著她。”表姑抬手把他頭發上沾著的一點毛巾絲線摘下來,繼續說,“當時她還陪我在這里聽音樂、織毛衣呢。可是,看了徐媽送進來的報紙后,她就說必須要出去一趟,有極其重要的事要辦,怎么勸也不行。她說很快就回來。我給了她一些錢讓她來回坐出租車……不過,我這也挺擔心的,她出去都一個多小時了,怎么還不回來?”表姑皺著雙眉說道。
方劍春走到沙發旁,從那副毛線活兒下抽出報紙,快速地翻閱了一遍。當看到廣告欄目時,他明白了君英為什么非要出去!報紙上有則小廣告是聯絡暗號。
他把報紙扔到沙發上,為君英的擔心越來越重,雙手插進軍褲兜里低頭想了想,便抬腿往門口走。
“孩子!你也要出去?下著大雨呢!要出去也得拿上傘呀!”表姑跟在身后喊道。
“我到外面等她。”握著門把手站了一會兒,方劍春回身接過表姑拿來的一把黑布傘,開門跨了出去。
此刻,君英正在平原路的榮豐商行里。膠東區黨委老齊秘密來島城安排緊急工作,榮經理在報紙上發了“尋親啟事”。君英在見到報紙上的緊急聯絡暗號后,立即趕來了這里。
榮豐商行是剛剛開張的一所貿易商行,生意興隆。實際上是膠東區黨委在市內新建的一個地下情報周轉站,主要通過打入國民黨島城第9兵監站的特情5組獲取重要軍事情報。
隨著戰局變化,國民黨軍第9兵監站架設了直通南京的電臺,許多南京高層的密電都是由這部電臺接收,然后由機要員送到島城警司部、中統室和保密局的,而這個送電報的機要員恰恰是地下黨的特情員。
商行榮經理30多歲,黑臉龐、瘦高個兒,地下軍情情報站副站長。
經理室里,膠東區黨委書記老齊、君英和榮經理正在談工作。
“近期,華野9縱解放了濰縣,敵守軍整45師師長被俘,‘地主還鄉團’頭目被擊斃,濟南已被孤立。” 老齊簡單介紹了山東地區的最新戰況后,問君英:“英子,你的傷怎么樣了?聽說是‘尖兵’救了你。”
“我的傷好了。對!幸虧‘尖兵’。”君英眨著大眼睛回答。而后,她又想起鄭柯同志,神色黯然下來,“齊書記,鄭柯大叔是為了掩護我撤退,才被敵人……”
“我知道了。英子,別難過。斗爭是殘酷的……”齊叔痛惜地搖著頭。
鄭柯同志的腿是在膠東參加抗日游擊隊期間被鬼子打斷的。黃島路上老李犧牲后,鄭柯將他寫在紙幣上的簡短密語傳遞給了碼頭地下小組和膠東區黨委。君英來到島城后,安排他成為秘密電臺小組成員,負責電臺外圍放哨警戒。同時,鄭柯在暗中保護著君英的安全,這也是老李準備撤離島城前曾交給他的一項任務。
沉默片刻,老齊望著君英說:“‘尖兵’的蟄伏期已滿,有個任務交給他。讓他設法跟新調來島城的敵32軍252師75團的謝團副拉近關系,但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至于原因不必多問。”
君英點著頭,心想:看來,該75團肯定有什么大文章!
“他哥哥方劍秋轉來的那張全家福照片,你拿給他看了嗎?”老齊又問道。
君英點點頭:“我給他看了。特別是看到自己的小侄女后,他高興得像個小孩子。”
“這小伙子機靈膽大、富有正義感,可就是總帶點兒孩子氣。呵呵。”笑了幾聲后,老齊的臉色漸漸又凝重起來:“英子,我們解放濰縣后,要選拔精干力量打入濟南,增援濟南地下黨組織,加強情報和策反工作。”
君英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便問:“齊叔,我們是不是要打濟南?”
老齊微微點了點頭:“山東絕大部分已為我們所控制,解放濟南為時不遠了!為了便于掩護身份,減少敵人的懷疑,這次選拔的骨干里,要求多一些女同志。英子,你盡快辭掉文德女中英文教員的工作,把負責的那片工作交給小榮,做好去濟南的準備。”
“我隨時聽從組織的安排。”君英神情顯得那般凝重。
雨,仍在淅瀝瀝地下著。
龍江路的石鋪路面上已是水流蜿蜒。馬路兩側的兩道雨水流淌湍急,在路基下奔涌著落進蓋著鐵篦子的井里。
方劍春一手舉著黑布雨傘,一手夾著點燃的香煙,在院外的龍江路上躑躅街頭。平時就很清凈的這段路,大雨中更是見不到幾個人影。
方劍春一根一根地連續吸著煙,陣風吹得雨線斜飛,他的肩頭、后背、褲腿都被斜落的雨珠打濕,但卻沒有感覺。月初,他從警司得到過消息,保密局提請“黃海表”通緝一名20歲左右、留齊肩發、身材嬌小的女地下黨。雖然事隔一個多月了,可特務們對地下電臺和相關人員的搜查和追查,一直沒有停止。
一團團煙氣從傘下穿過雨簾飄出被風卷走。
每當遠處的街道上有人走過,方劍春就掂起腳遙望,盼望那是君英,盼望著她安全歸家。
軍襯衣濕濕地黏在肩背上,褲腿下端被雨澆透,雨水流進了皮鞋里,濕透了襪子,雙腳漸漸地感到冰涼難受起來。
滿滿的一盒煙僅剩下了幾支。
當穿著素色旗袍、帶著蝴蝶結發卡的君英撐著暗紅的油紙傘從雨中匆匆走近他時,方劍春使勁兒閉了下眼睛,生怕是幻覺。
君英驚愕地上下打量著方劍春。他的皮鞋已經水亮水亮的了,下半截軍褲是濕的,襯衣也濕了一大片,地上扔滿煙蒂。
方劍春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粗重地呼吸著,白色的哈氣不斷地飄向雨中。
君英鼻子發酸,淚水涌滿眼眶:“你在這里等了多久了?為什么這么傻?為什么不在家里等?”
“表姑說你出去快兩個小時了。我不放心,可我又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你。我知道也不能夠去找你……我很擔心,就出來等你……可算安全地回來了。”方劍春激動得嘴唇有些發顫,“好了,好了。你回來了,就好了。”
淚水從君英的大眼睛里滑落,心中的感動無法形容。直至上個星期,她才從方劍春的表姑口中得知,他不但救了自己,而且還給自己輸了血。
她喜歡方劍春,可是卻一直在壓抑著情感,為了地下工作的安全,為了完成組織交付的重任。此時此刻,她再也無法控制住內心那道感情的閘門,扔掉了手中的油紙傘,一下子撲到方劍春的身上,把臉緊緊貼在他的前胸處,嗚嗚哭泣起來,淚似雨下。
方劍春右手打著黑布傘往前傾斜著,盡量不讓雨淋著伏在自己懷里的君英,他張開左臂緊緊摟住了她,好像生怕被什么力量給奪走一般。
君英伏在方劍春的懷抱里:“組織要我馬上去濟南,增強那里的情報和策反工作力量。”
方劍春如同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緩緩地說:“非得你去?”
君英揚起長長的睫毛,明亮的大眼睛注視著他透著憂郁的臉龐:“劍春,別這樣,我們必須服從組織的安排。相信我,一定會安全回來的。”
“一旦要打仗,濟南那邊會防范得很嚴,特務們下手也會更狠毒。”方劍春掏出那只金殼老懷表,“記得你說過,會在一起的,永遠都不分開。”
君英也取出自己的那一只,將兩只金燦燦的懷表聯在了一起。兩個人相互凝望著,漸漸地親吻在了一起……
小院門口前,放心不下的表姑也打著傘從家里出來,想勸勸在外面等候的侄兒回家。剛邁出院門,一側頭,便看到了這一幕。她愣了愣,趕緊悄悄地退回了樓院門里。
幾天后,在組織的精心安排下,君英奔赴了天氣炎熱的濟南城。剛墜入愛河的方劍春陷入了無限牽掛的痛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