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燃香菸後,於處長兩隻手指夾著香菸湊到嘴邊,猛吸了兩口,雙眼被嗆得半閉半睜:“方副處長,現(xiàn)在局勢不穩(wěn),機構(gòu)部門隨設(shè)隨撤,長官調(diào)動頻繁,誰也看不清將來的前程。趁著黨國還維持著局面,能有機會撈就多撈點兒。”
方劍春腦袋瓜子一轉(zhuǎn),明白了他是有不可告人的事情要談,便笑道:“於處長,有話儘管直說。”
“哈哈。”於處長乾笑了幾聲,示意方劍春靠近些,小眼頻眨地說,“我得到消息,煙臺整8師的兩個團馬上要海運南下,原先給他們貯備的兩個月的軍需品本該早就發(fā)過去,可現(xiàn)在他們不需要了。整8師打下煙臺之後繳獲甚豐,對所欠這一點兒軍需品根本不放在心上。”
“你的意思是落下這批物資?”方劍春知道他嗜賭成性,在外面肯定欠了不少賭債。
“不錯。只要我們一口咬定這批軍需品早就發(fā)過去了,整8師就不敢不承認(rèn),不然的話,那兩個團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他們總不能說是依靠繳獲的大批物資過來的,那他們暗中截留大批繳獲物資的事兒豈不露餡了?呵呵,我的侄子是昌盛貿(mào)易公司的經(jīng)理,他有辦法把這批軍需品倒騰出去。”於處長神秘地笑著說,瘦瘦的臉上五官幾乎擠到了一起。
方劍春似是而非地點著頭,想了想又說:“只要於處長在這批物資清單上簽字證明已發(fā)往了煙臺,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處長嚴(yán)肅起來:“不!方副處長,有財大家一起發(fā)。字我當(dāng)然簽上,但倉庫裡的軍需品發(fā)出歸你負(fù)責(zé),只要我侄子來拉貨的時候,你能盯在那裡具體操辦一下,就成了,我萬萬不可露面。虧待不了你,伸手過來,‘黃魚’這個數(shù)!”
他一抖摟袖筒抓過方劍春的手,像黑市的老販子一樣暗下比畫著。方劍春試出,會給6根小“黃魚”。但是這種事兒,一旦被查出來不丟命也得丟官。可既然他跟自己商量了,不同意就等於得罪了他。關(guān)鍵是要給自己留好退路。
急速思考出萬一東窗事發(fā)、能夠保全自己的方式後,方劍春裝出把心一橫的樣子:“行,天下沒人會跟財過不去的!你侄子哪天過來拉貨,提前打聲招呼。我這邊一定給辦得利利索索。”
“痛快。就這麼定了。你是個聰明人啊!”於處長拍著他的肩膀:“告訴你句實話吧,所謂爲(wèi)了黨國,其實就是爲(wèi)了權(quán)錢!方副處長,我長你二十歲,什麼事兒還看不透?咱們都是丁司令線上的螞蚱,司令一換,你我極可能要被調(diào)換出去。不被調(diào)到前線當(dāng)炮灰,就算好命啦。哼哼。”於處長把菸蒂摁在菸缸裡用力一轉(zhuǎn),冷笑了幾聲。
等於處長走後,方劍春不安起來。看樣子,丁司令很快就要調(diào)走,換成新司令後,八成要像於處長說的那樣來個“大換血”。自己可不願被調(diào)到城陽前沿的保安旅,說不準(zhǔn)哪天就會真刀實槍地跟解放軍幹起來,那可是太痛苦了。
此刻,他又想起了林麗萍,儘管打心底裡害怕她,可也只有指望她了。
方劍春跟林麗萍好長時間沒見面了。春節(jié)前,送她上飛機回南京的時候,方劍春曾許諾等她回返島城後要爲(wèi)她擺“接風(fēng)宴”。可當(dāng)林麗萍回了島城,方劍春卻被派往了煙臺。此事就一直擱下了。
盤算了好一陣子,他硬著頭皮撥通了警司黨政處的電話,正好林麗萍在辦公室裡。
“先恭喜林小姐高升了……最近忙嗎?”方劍春早已得知她榮升了上校,併成爲(wèi)黨政處長。
“謝謝。能不忙嗎?副處長至今沒人到位,什麼事兒都攤在了我一人身上了。方大處長,到底有什麼事?”林麗萍依然是單刀直入地問。
“從煙臺回來一直想找機會補上‘接風(fēng)宴’……”方劍春的話沒說完呢,林麗萍一下子想起了這件事:“哈。接風(fēng)宴!你知道我從不接受別人的邀請下館子的。但是,你方劍春可不一樣。你是最愛面子的人,我可不忍心折你的面子。今晚不行,輪到我值班查夜……”說著話,她心裡隱約猜到方劍春的目的恐怕不是隻爲(wèi)了宴請,差不多是跟近期的警司官員大變動有關(guān),便又說:“明晚吧。明晚給你個巴結(jié)我的機會。”
“瞧你這話說得那個難聽。”方劍春有些尷尬地說。
林麗萍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方劍春告知她:“明晚5點半,泰安路華東旅社西餐廳。”
“華東旅社?就是島城火車站旁邊那座最高的樓吧?”林麗萍好像對華東旅社有點印象。
“是的。到時候,你在司令部門口等我,我來接你,開我的車去。”方劍春掛上話筒。
平日裡,林麗萍並不喜歡外出,更不喜歡吃吃喝喝這一套。可只要是跟方劍春單獨在一起,原本不喜歡做的事她也喜歡了。女人就是女人。
這次回南京過春節(jié)期間,她向父母特意提起了方劍春。父母對這個叫方劍春的毛小子還是挺感興趣的,因爲(wèi)他是留美空軍,英文又特別好,這正好符合父親對於將來那一步的打算。
母親反覆叮囑林麗萍,要想徹底瞭解方劍春,最好找機會去他家裡看看,什麼樣的家庭出什麼樣的人,見到家裡的長輩,對這個人也就基本有個數(shù)了。
可最近,她奉命去海軍基地,與海軍政治部一起秘密調(diào)查一樁炮艇副艦長“通共”案件。只能辦完此事之後,再去方劍春的表姑家拜訪。
另外,林麗萍總認(rèn)爲(wèi)鼓動方劍春加入二廳是最好的,那樣更便於自己瞭解和控制住他,這次“接風(fēng)宴”倒是個催他加入的良機。
第二天黃昏。
林麗萍依舊是穿著西服領(lǐng)的女校官軍便裝,腳蹬黑亮的小馬靴,斜掛著從不離身的德式左輪槍,站在離司令部大門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等候著。方劍春開著小吉普如約趕來,拉上她直奔島城火車站附近的泰安路。
泰安路是旅社一條街,中高檔的旅社有十幾家。華東旅社是一家西式名社,新建四層大洋樓,大小客房百餘間,有寬敞明亮、雅淨(jìng)無比的中、西餐廳。廚師均爲(wèi)南北高手、歐西名匠,並備有球檯、鋼琴、遊樂等娛樂設(shè)施。張學(xué)良來島城就曾下榻於此。
二樓是西餐廳。考究的一張張餐桌上擺滿琳瑯滿目的西餐大菜和各色美酒。來此就餐的基本上是洋人、官宦、富商和各色名流。人們圍坐在各自的桌前,胸前掛著雪白的餐巾,手握著刀叉,腮幫子一鼓一鼓地享受著從歐洲聘來的西餐名廚製作的美味。
大廳裡就餐的人很多,卻少有嘈雜之聲,人們說話時都是低聲細(xì)語,偶有刀叉碰著瓷盤的脆響。天花板上那一盞盞氣派的大吊燈散發(fā)著橙色的明亮光線。
餐廳一角,一名穿著燕尾服的鋼琴手坐到鋼琴旁,十根長手指一抖,餐廳裡迴盪起莫扎特的鋼琴曲。很快,他就晃身搖頭地在彈奏中沉醉了,如同就餐的人們沉醉於可口佳餚和醇香美酒之中一樣。
林麗萍坐在方劍春對面,用白餐巾蘸了蘸紅潤的嘴角。方劍春也放下手中的刀叉,邊取下餐巾邊問:“吃好了?”
“嗯。”林麗萍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到反射著五彩光線的高腳酒杯上。
“上四樓打打檯球,遊樂遊樂?”方劍春咧嘴笑著說。
四樓的檯球室裝飾得很奢華。
共有10張檯球桌,都是上等木料精工製作而成。南邊是寬敞的落地大窗,窗外那片片小樓瓦房點綴著點點燈火。四周牆邊分佈著幾排高高的轉(zhuǎn)椅和小圓桌,牆角有吧檯提供各種酒類飲料。
來玩檯球的賓客並不多,只開了兩桌。方劍春選了一個遠(yuǎn)離那兩桌的檯球桌並示意侍者端兩杯雞尾酒過來。侍者把這一桌上的大罩燈開開,熟練地取下三角架,把母球擺好,彬彬有禮地微微鞠躬說了聲請,就去吧檯取酒去了。
方劍春取下兩副球桿,遞給林麗萍一副。剛纔就餐的時候兩個人只簡單地談了幾句秦三小姐的近況,也沒多說別的。暗下里卻各懷心事。
林麗萍的檯球技術(shù)不錯。方劍春就更不消說了,原本就是個玩家。開局第一盤便打得難分高下。
“厲害!”方劍春在球桿的頂端打著白蠟,讚道:“林小姐球技挺高啊。”
有一隻綵球被擊落桌角網(wǎng)袋內(nèi),林麗萍直起身用球桿比量了下角度:“你也很好。方劍春,你會的東西真不少,這可是做spy的基本條件,多面手。”球桿從她的玉手指上準(zhǔn)確出擊,綠色的檯球桌面上又有綵球落袋。
方劍春一撇嘴:“看來我只有歇著喝酒的份兒了。”
“別打岔!我上次讓你加入二廳做情報官,你不是說考慮考慮嗎?該考慮好了吧?”林麗萍不知是走了神兒還是故意的,一桿落空。
方劍春最頭疼她提這事兒,圍著檯球桌轉(zhuǎn)了半圈找好角度,俯下身將一隻檯球擊落中袋,直起身看了看她說:“這不是個小事,我當(dāng)然要好好考慮。林小姐,我知道你是爲(wèi)我好,可我更適合做一名軍官……”
林麗萍的臉上掠過一絲失望,不高興地打斷他的話:“二廳的人員哪個不是軍官?都一樣的。這次我在南京總部做彙報推薦了你,並帶回一張‘中校情報官’委任狀,只要你願意,我直接填上你的大名即可,無需再請示南京。”
檯球桌上剩餘的綵球被方劍春一個個收拾乾淨(jìng)了。
他收起球桿說了聲:“1比1。平局。”然後,向侍者打了個響指,侍者急忙拿著三腳架跑過來,從網(wǎng)袋裡取出檯球。
方劍春坐在高高的轉(zhuǎn)椅上,一手扶著球桿一手舉起玻璃酒杯輕碰了下林麗萍的杯子:“感謝林小姐的美意,估計我加入二廳幹不好。若是出了差錯闖了禍,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放心。我不會讓你去監(jiān)視哪個高層軍官,也不需要你刺探情報。”林麗萍坐在轉(zhuǎn)椅上,沒有拿起酒杯,雙手交叉在胸前,盯著他說:“我這裡缺少一名專司與美軍海外觀測隊聯(lián)絡(luò)的人,英文必須流利。只是負(fù)責(zé)聯(lián)絡(luò)通訊,我們急需英文出色的人才。”
侍者向這邊走了幾步彎腰伸臂做了個“請”的動作。
方劍春放下酒杯和林麗萍相繼走到檯球桌旁。他開了球后,沒有落袋的,只好閃在一邊。林麗萍將球桿頂端打好蠟,開始發(fā)揮。
“聽說,連丁司令都屬於你的監(jiān)視範(fàn)圍內(nèi)?”方劍春忽然拋出了這一句。
林麗萍彎著腰,停住了手:“誰告訴你的?”
方劍春眨了下眼:“這個……司令部裡就這麼傳的。”
“又是你那個親愛的嶽參謀長吧?!方劍春,我想你不願加入二廳的主要原因,大概還是對丁司令他們抱有幻想。我實話告訴你,嶽參謀長馬上就要跟著主子離開這座城市了。哼哼。”林麗萍冷笑著說,“丁司令去江蘇。東北戰(zhàn)區(qū)第七兵團劉司令接任。等他上任後,會重新組建警司部班子的。”林麗萍說著,瞟了方劍春一眼。
啊!這一切千真萬確了!方劍春心想著,不禁面露一絲憂鬱。
看到方劍春那泄氣的模樣,林麗萍感到開心,暗想:沒指望了吧?看你還聽不聽我的!
眼看還剩下兩個綵球就一桿收了,可球的位置很彆扭,林麗萍貼著桌沿轉(zhuǎn)了整一圈,也沒找到個最佳角度。
“不過,你不必?fù)?dān)心。”林麗萍冒出一句頗有意味的話。
方劍春禁不住脫口問:“爲(wèi)什麼?”
“因爲(wèi)……有我在!”林麗萍那雙鳳眼的眼角一挑,顯露出一種女人少有的霸氣。
方劍春內(nèi)心升起一股莫名的感激:夠意思!若她能給罩著,我還怕什麼呀?
檯球桌上方大罩燈的柔和光線,輝映在她冷豔的臉上,兩個人隔著桌子四目相接,相互凝望著。
方劍春先垂下眼瞼,指著球桌說:“這個難度太大了。我來打吧。打進去算你的,打不進去算我輸了。”
林麗萍擺了擺球桿卻說:“不!我來打。你過來教我打!”
方劍春繞過來,本以爲(wèi)是讓自己示範(fàn)一下,可沒成想林麗萍俯下身,右手握住球桿後端,左手按在深綠的桌面絨布上,球桿的前端架到纖長的玉指上:“來。教我。”
放下球桿,方劍春靠近她,彎下腰,右手握住她的右手,左手撫在她的左手上……胸膛已感到了她玉背的柔度,那波浪秀髮攜著幽幽暗香撩撥在方劍春的耳畔、嘴邊。
方劍春頓覺腦袋發(fā)漲,腿肚子篩糠,舌頭根子發(fā)涼。一時間,連目標(biāo)球都找不見了!
“劍春。你喜歡跟我在一起嗎?”林麗萍吐氣如蘭地輕聲問道。
方劍春極力抵禦著她的致命誘惑,右手往後拉動著球桿,無意中碰到了她腰間斜掛的左輪手槍。她那句“如果我身邊有地下黨冒出來,我會毫不猶豫地一槍打死他”的凌厲話語,又在耳邊迴盪,脊樑桿子上陡升起一股冷氣。
他咬緊牙關(guān),右臂一彎用力向前推動了下球桿,母球被擊打出去撞到桌沿,反彈變線後碰到了綵球的一側(cè),綵球被碰蹭的旋轉(zhuǎn)著落入桌角的網(wǎng)袋。
“好了。這個小難題解決了。”他鬆開手直起身,深深地喘了兩口氣,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如果林小姐願意的話,我可以天天請你來吃西餐。”
對於這個回答,林麗萍並不滿意,失望地擡起身,把球桿扔到檯球桌上,默默走回轉(zhuǎn)椅處端起玻璃酒杯,將半杯色澤豔麗的雞尾酒一飲而盡。
方劍春走到她身邊,低著頭不敢看她那雙哀怨的鳳眼,沉吟片刻說道:“林小姐,我聽說你的身世顯赫、家庭顯貴。而我官小位卑、無父無母、命若浮萍……有些事是不敢去想的。人都有承受不起的時候,謝謝你一直以來這麼瞧得起我。”
“懦弱!”林麗萍生氣地說,“沒想到你這麼自暴自棄,連起碼的自信都沒有,以後還會有什麼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