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義貴那聲嘶力竭的叫聲,也令站在黨政處南窗前的方劍春嚇了一跳。他順著三樓窗戶向樓下觀望。
馬路邊的小轎車旁,兩個戴禮帽的黑衣大漢正在推藍義貴上車,其中一人揮手朝藍義貴的腹部猛擊了一拳。藍義貴停止了叫喊,痛得雙臂攬在肚子上,彎下了腰。
坐在車后座上的大漢探出手順勢揪住藍義貴的衣領子往車內一拉,后面的特務用力一推。藍義貴被塞進了轎車里。
這可是軍統抓人上車時慣用的動作。這一點明顯區別于中統和警察局特務隊抓人。方劍春在黃島路跟老李叔學習的時候,老李叔曾講過。
站在車頭前的曾訊探身向司機安排道:“把喬隊長他們送到火車站。等他們上了火車后,你直接回局里。我和文書坐公共車回去。”
喬隊長鉆進轎車里。黑色的轎車開動了。
方劍春的身體剛轉過一半,臂彎碰到了林麗萍的胳膊,她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側后,眼睛一直望著樓下。
方劍春收了收身子,小聲問:“要帶他去哪兒?”
“濟南。”林麗萍依然望著遠去的轎車:“看見了?這就是出賣黨國利益、私通地下黨的下場。”
“唉,都是一時糊涂。”方劍春頗似仁慈地嘆道。
林麗萍把身子向前倚了倚,半邊酥胸已柔軟地貼在了他的側背上,用極低的聲音說:“所以,要時刻保持聰明的頭腦,包括晚上出去。”她欲言又止,轉身回到了辦公桌后。
方劍春渾身一震,莫非她是在暗指自己最擔心的那件事情?
四樓司令室的南窗前,丁司令正站在那里望著保密局那輛飛馳而逝的轎車。他有些難過地低下頭,伸手把窗簾拉到了面前,遮擋住了自己。
岳參謀長拿著一張黑名單,站在身后說:“司令,保密局這是隨意抓我們的軍官啊!”
丁司令看著厚重的窗簾上那朵朵相連的百合花紋,無奈地說:“王耀武司令一再打電話敦促我同意濟南許站長派人帶藍義貴到濟南做進一步調查。我是愛莫能助啊!后面再想辦法吧。”
田秘書剛給辦公桌上的青花瓷蓋碗里沏上了上等的嶗山綠茶。
坐回皮椅里,丁司令托著蓋碗,嗅著那隨著水霧飄溢出的陣陣清香,望著桌子上那張黑名單。
岳參謀長把那張名單鋪在辦公桌上,伸手指點著黑名單上那些打著勾的名字,匯報著:“都是兩三個月前抓的。有兩個是頤中煙廠的地下組織成員,在開會研究罷工事宜時,被警察局特務隊聞悉捕獲。還有3個是在碼頭領頭鬧事的,是秦市長責令警察局前去秘密逮捕的,告發他們的碼頭大把頭們說這3個人確系碼頭地下黨骨干。最后這4個由濰坊來島城的地下黨分子,在‘樂陵路’開會時被島城中統室抓捕,身份已得到濰坊警察局的證實。”
丁司令呷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講:“最近,電信局、綢廠、碼頭等一再罷工鬧事,我們警司也組織警察局、憲兵隊去收拾過亂攤子。特別是碼頭太亂了,美軍增援的軍火和軍用物資成噸成噸地不翼而飛,搞得我們跟美憲兵司令部相互埋怨、爭吵不休。我估計是有地下黨分子從中搗亂。在此狀況下,處決幾個也算是給島城的地下組織以震懾。”
“司令,在前天的‘黃海表’會議上,保密局提出這一次由憲兵隊押解和警戒,讓我們警司派思想忠誠的青年軍官前去執行,由他們軍統的人負責查驗。我當場就予以回絕,這不是亂來嗎?處決地下黨分子歷來都是憲兵隊和他們軍統的活兒,干嗎把我們司令部的軍官扯進去?可曾主任硬說這個意見已經征得了您的同意。您真的同意了?”岳參謀長半信半疑地問。
丁司令心里的火躥了上來,把蓋碗往桌上“咣當”一扔,沒好氣兒地說:“這個曾訊口口聲聲要用這次處決地下黨來考察被調查的軍官,以驗證他們對黨國的忠誠,還說什么‘人都有個心理極限’,亂七八糟的。你想想看,這種荒唐透頂的事情我能答應嗎?可是,濟南許站長撮弄著王耀武司令打電話命我全力配合!抓走了藍義貴不算,非要再搞出幾個‘同伙’來才痛快!”
“我看那曾訊就憋著‘撈大功’的心眼子!想以此引起南京毛局長的重視。”岳參謀長也一直為藍義貴被抓到濟南而憤憤不平。
丁司令煩躁地揚揚手:“算了算了。別提那個‘掃帚星’曾訊了。是明天上午10點半執行嗎?”說著,他轉臉又問。
岳參謀長回答:“是的。他們明天10點鐘在大廳門口集合。我會調派一輛美式中卡負責送他們前去團島刑場。槍械彈藥也由軍法處備好,交給了黨政處陳處長。”
“岳參謀長,記著,只要是他保密局到你處辦理人員、貨物通行證的,一律無限期拖延!”丁司令擼了擼袖子,不太斯文地罵了句:“這叫哪門子事兒呀?真他姥姥的!”
次日清晨10點。
深秋的島城天高氣爽,降水少,蒸發強,晴天居多。可今天偏偏是個陰晦的天氣。
方劍春等人在司令部一樓大廳集合后,被黨政處的兩名處長領上了一輛美式中卡車。
林麗萍開車,陳處長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方劍春他們分坐在搭著帆布棚的中卡后車廂的兩側,除了在軍法處被關押過的4名軍官外,還有諜報隊的劉隊長和電訊處的兩名科長。全部穿著夾克式秋季尉官軍裝,不知為什么不允許帶軍帽。
車廂的中間放置著兩個深綠色的軍械箱和彈藥箱。方劍春猜不出具體是要去執行什么樣的任務,但從這些物品來看是一個要動用槍火的特殊任務。
一路上誰也不說話,中卡車在馬路上行進,軍官們的身體隨著卡車不停地晃動著。過了不短的時間,透進車廂的風越來越涼,漸漸地聞到了海腥味。
經過一陣劇烈的顛簸,車子戛然停住,陳處長下車轉到后車廂處,命令全部下車,并讓最后下車的兩名軍官把軍火箱子搬下來。
方劍春跳下車,伸展了下身軀,活動了一下腰。這才發現已經到了荒涼的團島海邊,這是一處廢棄了的老刑場。
德國人在這里修建了炮臺,海邊是一片偏僻的荒灘,前方是一座被廢棄的小古堡似的電報房,孤零零地矗立在浪濤拍擊的海岸,顯得神秘而又陰森。荒灘右邊是水上飛機基地,在二三十年代,這里曾是主要的刑場,由于有刑場又有軍事重地,周圍曾設有警戒區,所以幾乎無人家居住,平時也鮮有人來。
兩名軍官把軍火箱拖到車下,陳處長上前打開,給每名軍官分發了一支嶄新的美制7.62毫米M1卡賓槍,捎帶著一梭子子彈。
“把子彈上膛,不要打開保險。排好隊,跟林副處長走!”陳處長下達著口令。
軍官們紛紛把子彈夾推進卡賓槍的彈匣,接著,右手一托,把彈匣安裝好,把槍斜掛在身上雙手握住,站成一排,隨著林麗萍的口令整齊地向前走去。
方劍春環視了一圈四圍,前方停著一輛警察局的大綠盒子囚車,刑場周邊已警戒上了戴著白沿鋼盔、荷槍實彈的憲兵。離囚車不遠停著三四輛黑轎車,車下站著好幾個穿著中山裝、帶著禮帽的家伙。方劍春一眼就發現了正揪著鷹鉤鼻子的保密局主任曾訊。
囚車的后門被打開,幾個黑衣警察從車上押下9名帶手銬腳鐐的囚犯。他們個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臉上和身上帶著道道血痕,踉踉蹌蹌地被推搡到了海沿的位置,背對著大海,排成了一行。
林麗萍的聲音響起:“立正!”
方劍春他們停住腳步,側對著那些死刑犯。
陳處長從后面走上來背著手踱著步說:“今天,我們奉命在此處決一批地下黨嫌疑犯。各位都是經過精心挑選出來的效忠于黨國的青年軍官,這一次行動將記入你們的個人檔案,做為以后升遷的重要資質。”
聞聽后,方劍春的腦袋頓時嗡嗡作響,一瞬間明白了這次的特殊任務是什么了,自己事先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睨視了一眼已走到離他們不遠的曾訊,他那瞇著的眼睛里透出陰險的神色。
隨著口令,軍官們的臉齊齊地轉向大海的方向,面對著那排死刑犯。
遠處的空中黑云密布,望上去幾乎壓到了海面上,黑云下涌動著不斷起伏的海水。一共9名要被處決的地下黨嫌疑犯,而軍官們加上帶隊的林麗萍也正好是9人。陣陣陰冷的海風撲面襲來,方劍春感覺渾身發冷、牙齒打顫。
他抬眼望著自己的目標,忽然覺得對面那個人很面熟,特別是那兩道濃黑的眉毛。他想起來了,這人是上次在小港碼頭洪家漁船上,帶他去查船艙的那個中年漢子。其他身邊的一個絡腮胡子的高壯漢子也是在洪家漁船上見過的。
在加入地下組織后,他曾問過洪家漁船的事情,老李叔告訴他那條船上的人都是自己的同志,他們是在營救被通緝的山大地下黨員,那個濃眉毛的中年人是地下小組書記。
他沒有看錯,那人正是碼頭地下黨支部書記老韓,身邊那位就是大老張。
上次,韓書記在黃島路與老李最后一次接頭后不久,便接到了鄭柯的密信,得知老李與特務們同歸于盡了,并通知他趕快離開。韓書記對老李的犧牲感到非常悲憤,躲避一段時間后,他重歸碼頭,率碼頭工人趁卸船時,將敵人成噸的彈藥掀進海里,并說服碼頭里的國民黨軍下級官兵一起偷運出大批的軍用物資,設法轉運給了解放區。一個多月前,在組織碼頭工人罷工時,被碼頭上的壞把頭們告發,警察局特務隊潛入碼頭秘密逮捕了他們。
韓書記雙手托著鐵鏈,高昂著頭,望著面前這些持槍的軍警,嘴角掛著冷笑。他的目光停在了方劍春的臉上,粗濃的雙眉略微一皺,似乎也認出了這位瀟灑冷峻的年輕軍官。
方劍春的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撕咬著一般,握著卡賓槍的手禁不住抖動起來。
一名戴著袖標的憲兵沖著韓書記他們喊著:“你們都轉過身去!”
然而,沒有一個人聽他的。
韓書記大笑起來:“哈哈哈……用不著轉過身去,我們不怕你們的槍彈!正義之士是殺不完的!應該是你們害怕得發抖了吧?”
說著,他眨了下眼皮,向方劍春投去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像在提示他別慌張。
方劍春在嘴里偷偷地緊咬著腮,喉結一動一動的吞咽著絲絲咸涼的鮮血。感覺那口中流下的鮮血滑過喉嚨,又滲回了血管。
“舉槍——”林麗萍冷酷地下達口令。
軍官們側著身抬雙臂齊刷刷地托起卡賓槍,拉開了保險,槍口對準了各自的目標。
方劍春的眼角看到了站在旁邊緊盯著軍官們的曾訊和陳處長。他控制自己起伏的情緒,盡力穩住抖動的手臂。
“新中國萬歲——”
“打倒反動派——”
“正義萬歲——”
……
韓書記他們揮舞著戴著鎖鏈的雙臂,高聲呼喊著。這口號聲合著洶涌浪濤撞擊著人們的心頭。
“預備——射擊——”
方劍春并沒有瞄準,只覺得眼前一片白亮亮的,在右手食指慢慢扣動扳機的時刻,他閉上了雙眼。砰砰的槍聲紛紛響起,在空曠的海灘上空引發了連續不斷的回聲。
槍聲過后,9名地下黨員有的撲臥在地,有的仰面而倒。
韓書記的身軀向前彎曲下來,用盡最后的氣力仰起頭張開嘴,像是要再吶喊什么,然而,聲音還沒有發出就慢慢地側倒在了海灘上。
“收槍——”
隨著森然的口令,軍官們整齊地收回卡賓槍,挎在胸前。
林麗萍帶領軍官們齊步往回走。方劍春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
一個戴著黑禮帽、穿黑皮衣、豬肚子臉上一對兒野牛眼的大漢,快速走到那排躺在了地上的死者側面,挨個地查驗著。那家伙握著勃朗寧手槍朝著兩個未被擊中要害、還有呼吸跡象的頭部各補了一槍。隨后,他跑回來,向抱著雙臂歪著腦袋的曾訊報告著查驗的情況。
此刻,在停著那幾輛黑轎車的位置處,有一個穿西裝戴眼鏡、記者模樣的人站在那里,脖子上掛著一架豎著閃光燈的照相機,手舉著本證件正在跟兩名憲兵激烈地爭吵,聲音挺大。
“誰讓你進來的?把膠卷拿出來!快!”憲兵吼道。
“我是島城《大民報》的記者,我有市政府簽發的特別采訪證,有權采訪拍照!”那記者拒不交出照相機。
爭吵聲引起在場人們的關注,但見曾訊背著雙手走了上去,拿過那人的證件瞧了一眼,又轉身對兩名憲兵說了幾句什么。
至于從團島刑場怎么回來的,方劍春幾乎已記不得了。當時,他只是機械地跟其他軍官一起回到美式中卡車前,交上了卡賓槍的彈匣,又上了中卡車。此后腦海里便是空空蕩蕩的。
回到司令部,他沒有像別的軍官一樣忙著去軍法處領回自己被扣押的東西,而是直接回了二樓軍官宿舍,一頭栽倒在床上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狀態。不知是被寒涼的海風吹的,還是心理上受到了影響,反正,當夜就發起了高燒。
第二天上午,他委托剛從總務處調回來的小趙參謀到岳參謀長那里告了天假,就一直蓋著軍被仰躺在宿舍的床上。感覺身體依然發虛,頭沉甸甸的。
刑場上的那一幕幕,反復在腦海里閃現。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趕快見到君英,把發生的這一切都告訴她,自己需要對她傾訴一下胸中的苦悶。然而,他又想到,保密局方面對自己的審查還不見得就完全解除了,這時候,還不能去與君英聯絡接頭。
恍惚間,耳畔響起了幾下敲門聲。
“請進!”他疲憊地閉著眼喊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