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警司參謀處,岳參謀長開會還沒回來,方劍春只好站在門口的走廊上吸著煙等著,不時地向作戰處瞥上幾眼。
過了一陣子,會議結束了,軍官們先后走出作戰室。見到岳參謀長開完會回來,方劍春急急忙忙迎上前。
岳參謀長做了個“進屋再說”的手勢,倆人一前一后跨進參謀長室。
方劍春站在辦公桌旁輕聲匯報:“參謀長,那件事已經跟警局的朋友打好招呼,過兩天他們會清查那個黑銀市場,到時候肯定能搞一些小元寶回來。貨到手就給我打電話,價錢很低。”
前期辦理貨物通行證的人,大多是岳參謀長的關系,由此他也撈了不少油水,就想把這些油水鈔票趕緊換回些金貨。
“那好。這個事你盯緊些?!痹绤⒅\長忽然想起了什么,面帶神秘地對他講:“方科長,膠東兵團的總指揮范漢杰馬上要來了,作戰指揮部就設在四樓上。剛才開會,丁司令說要配備機要聯絡參謀,海選的時候我會把你推薦上,可最終要由他親自確定。這可是個機會,等打完仗最起碼也得提升一級,是你升少校的良機呀!司令部的青年軍官們都盯上了。只是膠東兵團總指揮部凌駕于咱們警備司令部之上,所以說,你最好找些上層關系。抓住機會吧,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方劍春眨眨眼說:“謝參謀長給我的點撥。我回去想想辦法?!?
這句感激的話是發自內心的。膠東兵團作戰指揮部是國民黨軍在膠東地界最高的軍事部門,若真能打入進去做聯絡參謀,那將是獲取最高軍事機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幾十萬國共軍隊在膠東地區決戰,其意義之重大不言而喻。
君英安排給自己的“搞清國民黨軍戰略意圖和軍事部署”這一重要任務,從目前看來,唯有進入膠東兵團指揮部才可能有效去完成。但是,從岳參謀長的話里可以聽出,要想進入膠東兵團指揮部絕非易事。
方劍春走出參謀長室后沒有回三科,而是直接下到二樓回了軍官宿舍。關上門,他仰躺在小床上,雙手交叉在腦后,閉上雙眼絞盡腦汁地思考著這個難題。
怎么辦?俗話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經過苦苦思索后,他的大腦里初步形成了一個輪廓?,F在,有能力幫自己調到陸軍副司令范漢杰身邊的,恐怕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司令秘書田人眾;另一個便是她!
君英將方劍春提供的“有內奸”的消息,轉回了解放區。老齊一方面向譚政委做了匯報,另一方面安排公安特務隊加緊追查。
通過前期老李做的提示,公安特務隊已經懷疑并監控了叛徒崔西輝的一些可疑的親朋好友。半個月后,疑點集中在了崔西輝的一個遠房表哥身上,此人是東海區的一個村團長兼任縣組織委員。經過縝密的偵查后,公安特務隊突然搜查了此人的家中,在炕頭上的一堵夾墻里,發現了棺材大小的一個暗室,里面藏有一部電臺。
經審訊,崔西輝的表哥交代,崔西輝在華北局駐地當過警衛,因賭博鬧事被開除了。之后去濟南投靠了濟南保密局,還讓自己提供過一些情報,包括朱顏明等人坐火車去島城的消息。再往后就沒了音訊。不久前,朋友介紹了一個島城來的小商人藍老板,藍老板是警備司令諜報隊的組長,給了他幾根金條,在他家里設了秘密電臺,讓他幫著搜集解放區的軍政情報。
膠東區黨委老齊一方面向上級首長做了匯報,一方面派人趕往島城告知了軍事情報網負責人君英。
星期六,晚上6點。
周末的公共車人滿為患,方劍春從擁擠的人群中擠下了車,站在了中山路車站??纯词直?,離接頭時間還差幾分鐘。車站的人剛上車拉走一撥,很快又聚來一撥等車的。
周圍找不見君英的影子。方劍春只好往棧橋的方向走了走,離開車站一小段距離。他雙手抄在褲兜里,來回慢慢走動著。一側頭,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君英已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她披肩的秀發編成了兩條麻花辮,白底藍花的繡邊偏襟短衫,配上黑色百褶裙,亭亭玉立。
“你來了?咱們去哪兒?我請你去島城咖啡廳怎么樣?”方劍春不知道假扮戀人到底是該怎么個扮法兒。
看上去,君英也有些羞澀,撲閃著大眼睛想了想說:“我們還是去棧橋那里走走吧。我喜歡大海?!?
方劍春贊同地一笑,便向中山路北端的海邊棧橋走去。
走近海邊,濕涼的海風撲面而來。那座島城標志性的建筑——棧橋,自岸邊劃波斬浪長龍般橫臥于碧海銀波間。充滿民族情調的回瀾閣端坐在棧橋的盡頭,依偎著海洋,沉思著歷史的滄桑。這座雙層飛檐的八角亭閣,是30年代初由島城市政當局修建的。
天色尚未完全黑,棧橋上那一盞盞橘色的華燈卻早已亮了。閃閃燈光勾勒著橋廊的輪廓。海邊和棧橋上的游人川流不息。
方劍春穿著尉官短袖軍襯衣,下擺收在寬松的軍褲內,腰間扣著的那條美式銅扣軍腰帶,在燈光下閃著金屬的冷光。望上去,像是一個國民黨青年軍官談上了一個女大學生……
“君英,陸軍副總司令范漢杰很快要來島城,蔣委員長調他來擔任膠東兵團作戰總指揮,指揮部就設在我們司令部的四樓上?!狈絼Υ赫驹谀秦Q著1米多高的黑漆鐵鎖鏈的石岸邊說道。
“這個消息,昨天,其他內線同志已經報過來了。上級希望你能進入這個膠東兵團總指揮部,伺機獲取敵人軍事部署的核心情報?!本⒄驹谝慌?,雙手絞弄著搭在胸前的辮梢兒。
方劍春靜靜地看著她說:“指揮部需要機要聯絡人員,可人選最終要由丁司令確定。他對我不熟悉,加上這是個獲得提升的好機遇,競爭肯定比較激烈。若找不到高層關系,我只怕沒有把握入選?!?
“前期,我們通過疏通國防部的關系,使隱蔽在敵前線部隊的兩名同志順利調進了警備司令部。因此,這條線不能再馬上動用了,以免引起懷疑。組織上正在想辦法尋找其他的國民黨軍隊高層關系,爭取將你調進這個作戰指揮部。問題是,不知道時間能不能來得及?!?
“范漢杰幾天后就到了,恐怕來不及。我這邊也想想辦法吧?!?
……
一陣陣浪濤聲從海邊傳上來。
方劍春仰首向海面深處的“小島城”望去。那座伸入海里的小島嶼上,建著為輪船導航的燈塔,燈塔頂端向四周放射著時明時暗的紅色光線。小島東面的深海里,隱約閃動著停泊于此的美**艦上的點點燈火。
“劍春,解放區公安特務隊根據上次你提供的情報,已經查出那個被你們警司諜報隊策反的縣干部,他是個村團團長兼縣組織委員,也是叛徒崔西輝的表兄。那些軍事部署情報是他趁去前線部隊運送糧食、被服的機會搜集的,他借口到部隊機關里找老鄉,偷看了個別內參資料文件。”說著,君英抬手把被海風吹到眼邊的發絲往耳旁攏了攏。
方劍春點點頭說:“能查出來就好。不過那么重要的軍事資料……你們那邊的裝備和兵力跟國民黨軍比,本就差了許多,要是這方面再出紕漏,可就……”
君英望著微波涌動的大海,輕聲說道:“你說得對。目前,大兵壓境,解放區愈加重視‘防奸反特’工作。各地方都在加強盤查行人、嚴格通行證規定、清查戶口等安全措施。劍春,你是安全的。在解放區,除了華野首長和膠東區黨委齊書記,誰也不知道島城有我們的‘尖兵’同志?!?
方劍春笑了笑:“噢,我相信你們。對于我,組織還有別的任務嗎?”
“打入膠東兵團作戰指揮部、獲取敵核心軍事情報,就是你當下唯一的任務?!?
“我清楚了。”
……
下面的細沙海灘處傳來了幾聲女人的嬌笑。方劍春扶著固定鐵鎖鏈的石柱向下望去,柔軟的沙灘上,對對情侶摟腰搭背,或走或坐,趁著暮色正在竊竊私語、耳鬢廝磨。
他將視線重新轉移到君英的臉上,問:“君英,你談過戀愛嗎?反正我是沒有談過。你快跟我說說,解放區那邊都興怎么談?聽說都是由長官安排,安排給誰就算誰的……”
“那是造謠!我大學畢業后一直留在北平,回解放區才幾個月,雖然了解的不多,但我親眼看到了解放區是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的。至于我有沒有談過,這可不能告訴你?!?君英側過臉去,避開了他的直視。
“噢。我明白了。我就是覺得好奇,問問而已。對了,君英,你到底多大了?”
“問這干嗎?”君英撲閃了幾下大眼睛:“告訴你也不妨事,我今年21歲。叔叔以前給我的信中說,劍春同志好像都24歲了吧?”
“其實,我上半年還23歲來著?!边B方劍春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回答。
君英不由得抿嘴一笑。其實,方劍春早已明白,君英來島城做自己的政治聯絡員,應是老李叔生前的特意安排。
事實驗證了岳參謀長的話,由于在和林麗萍副處長談話時,說了些不該說的,一科科長和總務處的副處長果然遭了殃。一個因工作上的小失誤被踢出司令部,另一個也因發放糧餉有延誤的問題被撤職了。實際原因,方劍春心里清楚,關鍵是他們沒有管好自己的嘴。同時,這也讓他深知了林麗萍的危險性。
這些事更給他提了個醒,在警備司令部里須處處小心,要巧妙處理好復雜的人際關系,只有這樣才能尋機升職,才有機會獲取更有價值的情報。
老李叔曾講過,在敵我雙方的軍政部門,凡能長期潛伏的間諜,都是上討領導歡心、下有良好人緣的人物。否則的話,是難以廣泛收集到情報的,更不可能得到重用和提升而滲透到敵方重要部門獲取機密情報。
實際上,老李對方劍春提前就有了解,知道他在警司是參謀長的紅人,而且經常請周圍的科長、小參謀們下酒館什么的,上上下下的關系處理得挺好。這也正是當時的老李選中方劍春,并對他抱有很大希望的一個重要原因。
昨天,警察局便衣隊的孫大牙給方劍春打了電話,說去那個黑銀市場清理了一下,搞到了一些金貨。方劍春以便宜的價格從他那里私下換了一部分金條和小元寶,送到了岳參謀長的手中。
看到手上那黃燦燦的金貨,岳參謀長眉開眼笑。他告訴方劍春,已推薦他上了膠東兵團作戰指揮部聯絡參謀的海選名單。
可是,這次總共就四個名額,發報員、譯電科長、聯絡參謀和警衛軍官各一名。也就是說,司令部里有十幾個背景深的年輕軍官會跟他爭奪那個聯絡參謀的名額。能否最終確定,還得看丁司令的意思。
這個清涼的夜晚,方劍春仍舊替岳參謀長值夜班。
還沒下班呢,梨花香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岳參謀長照著鏡子在木梳子上蘸了些頭油,把背頭梳得锃亮锃亮的,換上筆挺的西裝、拎起褐色的皮包就溜號了。
方劍春吸著煙,踱到大敞的窗前,俯身瞭望著樓下的街景。街口聚著些穿補丁衣裳的小販。有胸前掛著木盒子的賣香煙的半大孩子,也有守著兩筐蔬菜抽著旱煙的老頭兒,還有推著小木車賣水果的夫妻檔。
這是下班的時間,從路口經過的行人不少。特別是那些穿著旗袍的主婦們,手腕上掛著小布包,停在小販的攤子前,或駐足問價,或彎腰挑揀。
從棧橋方向刮來的海風吹得木頁窗“吱呀”微晃,讓他的思緒又回到了打入膠東兵團作戰指揮部的問題上。
他首先打算通過表姑父疏通田秘書這條線。然而,如果丁司令的下屬就能辦到的事情,岳參謀長應該早就提醒他去找田秘書了,這條路恐怕不行。
思來想去,最終他決定找秦三小姐幫忙!她那當市長的父親兼任警備司令部副司令,雖然只是個名號,可丁司令還是要給他面子的。不管怎么說,一個尉官想借個機會升校官而要求調進總指揮部,理由蠻充分的。
故此,前日中午,他抽空去了趟秦三小姐的家,把自己的想法跟她說了說,順便還放下了一個禮物——老李叔送給自己的那塊瑞士勞力士早期出廠的金表。
自從有了林麗萍做伴兒,秦三小姐果然沒再纏著方劍春??蓻]想到方劍春卻主動來找自己了,聽明來意,秦三小姐滿口答應。她是真的很樂意為老同學的升職幫忙,對禮物自然是推讓再三。
“也不知道,她跟她父親說了這件事沒有?”方劍春默默地自語道。
遠處飄來了6下悠揚的鐘聲,那是圣彌厄爾大教堂的鐘鳴。
天色暗了下來,該吃晚飯了。
島城西部。八大關別墅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