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主意?這里是柴房,不是宮殿!”楊大帥指著小七床板上墊的絨毯、錦被和四周應有盡有的擺設怒斥著:“離家出走、違逆家門還被當成爺供上了?一日三餐除去了米湯,給他一口飯就是恩典,聽到沒有!”
胡管家和大太太都暗自垂淚。
“放了楊家好端端的少爺不當,自找了當奴才。”
“爹,你這是做什么?七叔他都被你們打成這樣了,墊兩床被子也不為過吧。”鳳榮都有些看不過。
大太太淚如雨下,撫摸著小七的頭安慰他。
“哥,求哥把小七吊起來吧,連床板都省了。反正小七怎么躺也是疼,前后都是傷,睡不穩覺。吊起來碰不到傷口,或能閉上眼睡上一覺。”小七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逗趣。
一臉嚴肅的楊大帥也不由笑罵:“跑呀,這回知道疼了?你不是屢次三番的斗戲法從大哥眼前飄走嗎?”隨即沉聲狠狠說:“這帳還沒算完,等你秦哥和姐夫走了,我再慢慢一筆筆同你了結。”
夜晚,楊大帥趁了無人時折返到柴房。
昏黃的燈光,門一推,幾只小老鼠倏然躥走,墻角密結了蜘蛛網。一盆忽明忽暗的炭火,房里卻如冰窖一般陰冷。小七在咳嗽,叫了幾聲也沒睜眼,摸摸頭都覺得燙手。
楊大帥聽他喃喃中在喊:“水”。忙扶起他,伸手去取小木凳上的水碗。水碗湊近小七嘴巴,楊大帥駭然的住了手,那碗里的水竟然結冰,楊大帥一陣愴然。眼前的弟弟,哪里還是那個雄姿英發、人人爭羨的“人中美玉”?落魄潦倒到這般地步才真令人痛心。如果小七蘇醒時能有半句不滿的埋怨或投以一絲怨毒的眼神,他或許都會好過些。但小七歷經這場家法折磨卻安之若素,談吐自然,反令楊大帥內心煎熬不安。
清晨,大夫走后,于遠驥來到柴房。
“怎么?七爺這場壓軸戲演得精彩呀。當著成百上千的軍隊,長官被扒了褲子痛打,呵呵~~精彩~~真讓于某開眼。”
面對于遠驥的奚落,小七費力的笑笑。他自從昏迷醒來就沒能闔眼,周身的傷口折磨得他根本無法入睡,加之柴房四面透風的冰冷。
“拿錢來!”小七咳喘著艱難說:“看戲不用買票嗎?”
于遠驥也大笑,從兜里掏出紙包。
“這個總行吧?我帶來的洋藥,鎮痛的、消炎的。不多,能讓你抵擋些痛楚。”
“于哥就是于哥,知道小七~~”小七一臉安詳的笑意:“我本是料到有今日,隨身帶來些西藥,卻被家院連衣服一道洗了。于哥真是救苦救難。”
“還有氣力貧嘴?早知道我晚些進去拉勸,讓你再多吃些鞭子才解氣。”于遠驥笑罵:“丑話講前面,鎮痛的藥吃了傷腦,消炎癥的藥吃多了傷腎,你留心。還有,不能空腹,你有時日沒吃東西了。”
“米湯,灌米湯了。”小七費力的解釋。
于遠驥凝視了小七,直白的問:“恨于哥嗎?”
小七笑了搖搖頭:“事情是我做的,我恨你做什么?”
“小七,我要去南方見孫先生了。已經聯系上了,他會在桂林等我。”于遠驥低聲說。
“于哥~~”小七眼里泛了興奮的光彩:“于哥你想通了?”
“你別得意。是秦大哥同意我去同孫先生談談。如今能抗衡陳震天、荀世禹的,除去孫先生南方的勢力,怕只有東北的胡云彪了。可惜自古很少有土匪能成事做江山的,不如聯合各方力量,一起抗衡了直隸,統一中國后再看誰能稱王。”
“于哥,中國就像一個大家族,家里兄弟們打來打去,才給了外人機會趁虛而入。這個家要團結安定是關鍵,誰當家作主并不重要。為了家族的穩定,肯定有人要受些委屈和不如意,但只要為了大局有利,都是值得的。孫先生是偉人,于哥見了就會明白。”小七握住于遠驥的手,冰冷的柴房里覺出一絲溫暖。
“于哥,你不覺得嗎?這些年我大哥治家是有問題的。龍城之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家中父子兄弟間不睦,互相猜忌不信任。當年漢辰被我大哥從楊家少帥的位置上拉下來,為了爭‘少帥’的地位,我那幾個侄兒鬧出多少事來。老二、老四為害漢辰,竟然不惜引了外人來伸手楊家。亂云渡的‘假河匪’;逐漢辰出家門的‘假道士’;東北買人參到漢平的死,這些尷尬事小七都對于哥說過。包括這回龍城大難,多是因為家里內亂不寧,外患必生。于哥,在小七眼里,這些事比小七在家門口被扒了褲子打板子更難堪,更沒臉。小七丟臉是丟的自己的臉,這些事丟的是楊家的臉。”
于遠驥笑笑說:“你小子,省口氣力吧。自討苦吃!若被人聽到了,抓了你出去接了打。”
小七咳了一陣,歇息片刻說:“于哥再看我們的國家,是不是同樣的病患呢?各位大帥為了爭奪天下,不惜像日本和英美大筆的軍事貸款、轉讓領土利益,引了外人來打自己人。不怕于哥罵小七,小七不是指責于哥,也不是針對秦大哥和我大哥及眾位大帥。但眼下大帥們的行為無異于飲鴆止渴,遲早要反受其亂。”
“看了楊大帥還是沒打醒你。”于遠驥眉峰微揚:“為什么這么做?還不是誰有強權誰說話算數。沒權沒勢,就只有任由宰割的份。犧牲一時利益,占了上風,你才有可能去一展抱負,去治國安民,去收復疆土實現理想。這就像下棋,沒有局部的‘棄子’,如何保全局的勝數?”
二人爭執一陣,不禁相視而笑。這個話題上,總是各執己見,難以說服對方。
“小七,今后有什么打算嗎?”話不投機,于遠驥轉開話題。
小七無奈的搖頭:“回了家,就身不由己。不過,中國自古講‘齊家、治國、平天下’,小七是想,既然回來了,那小七倒要看看如何能幫了大哥‘齊家’吧。”
“小七,來,陪于哥再搏一盤。”于遠驥提出下棋,小七知道于遠驥的用心良苦,若不是為了幫他轉移病痛的折磨,于遠驥何苦在這冰窖般四面透風的柴房里陪他下棋。
二人聚精會神的對弈,轉眼到了晌午。從北方回來的漢辰帶了子卿進了門,二人都沒發現。
“子卿?”小七驚愕的發現子卿的到來:“你怎么來了?”
“孝彥來看看先生。”胡子卿眼里噙著淚,望著眼前四面透風的柴房,堆滿灰塵覆蓋的雜物,臥在木板上同于遠驥對弈的楊七爺一臉憔悴。子卿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
那日分手時還瀟灑飄逸的楊七爺,卻是如此落魄的慘狀,竟還能若無其事的談笑下棋。而眼前曾經要殺父親,幾乎同他對陣沙場的一代人杰于遠驥,更令子卿見了心潮翻涌。眼前是兩位他最崇敬的人,幾乎先后離他而去,卻又戲劇般巧合的出現在這個空寂的小木屋里。
看著并排坐在條凳上的兩個少年。于遠驥喟嘆:“你調教出漢辰,又帶出來子卿,桃李滿園了。”
“于哥才是伯樂,發現了子卿這匹良駒。當年還是于哥看好子卿,引薦小七去東北講武堂教他。”
“子卿是越來越出息了,青出于藍勝于藍。”于遠驥夸贊道。
“時間過得真快,他們都長大了,以后的江山就靠他們這一代了。”
“立峰呢?怎么很久沒他的消息?”小七問。
于遠驥笑了搖頭。
子卿心里難過,如果沒有立峰哥的告發,眼前的于遠驥或許就成為他的殺父仇人。但立峰哥卻因此被貶去郊外的一所宅子讀書,子卿很久沒見到他了。本來能是歡聚一堂的朋友,卻因為打來打去的戰爭,鬧得彼此關系復雜尷尬,敵友難分。子卿心里說不出的苦澀。
談笑一陣,小七堅持讓漢辰把子卿帶走,怕柴房陰冷,凍到嬌貴的子卿。子卿卻堅持要看完七爺和小于叔的這盤棋。這才是千古難逢的高手對局,連二人打啞謎般的對話,都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