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漢辰!你想做什么?你就容不下這么個可憐的孩子。”父親的聲音低沉,怒視著漢辰卻彎身抱起乖兒,乖兒被觸及了臀上的傷處,又痛哭失聲。
漢辰當然知道乖兒剛才蹭到他桌案邊是自知理屈來講和的,可他怎么也不能縱容乖兒這么個楊家的“異類”。
小時候,他和弟弟們都是沒有書案高就背了手在父親和顧師父的書房背書習文。而乖兒如今都八歲了,父親還如此縱容的不舍得讓他入學,平日都是隨意的跟了嫻如和他學了些寫字背文章。乖兒稍有抱怨,父親就禁止他們再教乖兒讀書,而乖兒也只是憑了那點天資聰明學個囫圇。真不知道這孩子日后如何是好?
“乖兒,你對父親說實話,這硯臺是誰扔到地上的?”漢辰走到父親身邊,乖兒卻將頭埋進父親的頸窩,哭鬧了不說話。
“乖兒,你還是不是男人,連句實話都不敢說!”漢辰的話音很平靜,伸手去接父親懷里抱著的乖兒。
“爹,把乖兒給漢辰吧,他大了,沉得很,別累到爹。”
楊大帥卻閃了一步,陌生的目光打量著面色淡然的漢辰。漢辰沒了往日面對這種不公時的倔強和憤懣,如同局外人一般話音都是平靜如水。
“老大,你倒是男人,你該有膽量說實話吧?那你對爹講句實話,你是不是恨爹?恨爹從小就責打你,如今卻偏心乖兒,你妒忌乖兒受寵,所以才打乖兒來報復爹。”楊大帥的目光緊緊鎖住了漢辰的眼睛。
漢辰臉上浮現出淡笑,那笑容里微含了奚落:“父親大人的眼里,漢辰始終是楊家的長子,乖兒始終是爹‘惟一’的兒子。漢辰不會辜負父親和楊家的厚盼。管教乖兒也是漢辰職責所在,父親不必多慮。投胎為千里馬卻去羨慕嬌寵的小貓小狗,漢辰還沒幼稚到那份田地。”
父子二人就這么冷冷的對視,楊煥豪大帥摟緊了懷里的乖兒,愴然的說了句:“你什么意思?你是說,你不是我的兒子?”
“父親不用斷章取義。”漢辰的話不卑不亢,楊大帥反而呵呵的一陣冷笑,放了乖兒在地上。
“好~~好~爹在斷章取義,爹聽不懂你這文過飾非的話,爹今天就讓你知道誰是你爹,你給我滾過來!”楊大帥揪了漢辰的耳朵往屋外拖拽。
漢辰卻甩開父親的手說:“不勞父親動手,父親盡管吩咐,漢辰從命就是。父親想在哪里責罰漢辰?二門還是院里,取藤條還是家法板子,漢辰一定悉聽尊便。”
楊大帥不想兒子居然忤逆到如此地步,忿忿罵道:“畜生,你不要逼惱了為父給你好看!”
“這做千里馬的生來就該是挨著鞭子還要馬不停蹄的,談不上‘好看’不‘好看’。”
落日的斜暉灑在漢辰棱角分明的臉上,堅毅的嘴角弧線微挑著那絲淺笑融在了炫彩般的霞光里。
小七領了子卿和繼組興高采烈的從黃龍河游覽回來時,正趕上這尷尬的一幕。
小七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看到大哥頂著花白頭發的背影抱著乖兒在暮色中離去。
“去七叔房里吧,屋里被乖兒折騰得不成個樣子。”漢辰從容的言語,似乎一切都沒發生過,若不是看到遠處的嫻如在悄悄抹淚,小七幾乎以為是自己多心了。
直到臨睡前,小七帶和漢辰去楊大帥房里問安時,見大哥正在橫抱了小乖兒哄他睡覺。
乖兒似乎剛睡熟,柔嫩的小臉上兩道彎彎的長睫十分可愛,小臉紅撲撲的。
楊大帥給小七遞個眼色,示意叔侄二人輕聲些。
一旁的五姨太低聲提醒說:“乖兒睡覺不安穩,一翻身觸到屁股上的傷就疼得哭醒。老爺只有抱了他睡。”
小七余光掃視漢辰,漢辰面色肅然,忽然向前兩步輕聲對楊大帥說:“爹,乖兒太沉了,漢辰來抱他睡吧。”
楊大帥略含責備的目光看了眼兒子,長吐了口氣說:“不勞大少爺費心了,我養的小貓小狗,自己寵著就是了。”
大哥明明是話里有話,出了門小七一把將漢辰按到山墻上逼問:“老大,你下午頂撞老爺子了?發生什么事了?”
漢辰月色下蒼白的面容似笑非笑:“無非為了漢辰打了乖兒那幾下,父親他心疼了。七叔莫多管了,誰小時候不是這么過來的。”
“老大,你是不是有話瞞了七叔?老爺子今天神情不對?”小七緊張的追問,他太知道大哥了,大哥狂傲一世不會隱忍任何家人的違逆,但對漢辰今天肆無忌憚的責打小乖卻沒發作。
小七拍拍漢辰的頭,似是在說:“你小子,敢跟七叔斗法你就放馬過來。”
隨即轉身原路折回邊走邊說:“我去替他抱會兒乖兒,你先去睡吧。”
漢辰笑了,月色下笑聲清涼:“七叔,你省省。抱好了是你舊情未斷,抱不好是別有用心去氣他,你不是去自取其辱嗎?”
第二天清晨,子卿坐在石墩上托了腮呆呆的看著漢辰在馬圏喂他那匹“千里風”棗紅馬。
“太子爺,你還是回房去等我吧。馬圏里味道厚,別薰到你這金枝玉葉。”漢辰同子卿逗笑說。
子卿一挑眉,一臉的不屑:“你得了吧,養馬馴馬我比你在行。去年打仗在山海關,我一夜騎出去九十里山路,骨頭都要顛散了。累得我那匹‘大黑子’直呼粗氣,心疼得我喂了他三天黃豆紅棗才緩過來。”
漢辰梳理著棗紅馬的鬃毛說:“‘千里風’的媽媽生下他不久就病死了,它媽媽是我當年的坐騎。”說著嘆息一聲說:“當馬也真不容易。”
“我要去河邊洗馬,陪我去嗎?”漢辰心情頗佳,臉上的笑意都柔和許多。
子卿一躍而起應道:“好呀,我來幫你。”
晨曦朝霞下的黃龍河,水光瀲滟漾著金光,漢辰挽了褲腿在河里洗馬,子卿躺在河邊一塊大園石上仰望著飄著幾縷浮云的天空。
遠處青山隱隱碧水迢迢,淙淙的水聲不絕于耳。
“龍城真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難怪龍城這地界盛產俊男美女。”子卿慨嘆說。
漢辰停了手看了子卿打趣說:“‘紅豆公子’不會在我的龍城又四處留情了吧?”
子卿揀起塊兒小石子甩到漢辰身后不遠的地方,濺起的水花濕了漢辰的后背。
“有你這個‘河東獅吼’,我還敢在外四處留情。”子卿調皮的打趣,漢辰棄了黑馬沖上來,二人在河邊草地扭打嬉鬧在一起。
“明瀚你骨子里還真是很調皮活潑的,怎么就在人前古板得像個老夫子?”子卿瞟了眼躺在身邊的漢辰。
漢辰枕腕仰視著天空嘆嗟:“入了鮑魚之肆不臭都難得,誰讓我同你混到了一處?”
看里子卿壞笑了看著他蓄勢待發的笑眼,漢辰慌忙起身說:“別鬧別鬧了。”
“伙計,你有時候太固執了。”子卿略含責備說:“昨天看了楊大帥滿頭華發轉身離去時看你那目光,即心疼又無奈,看得我都心酸。這若是我爹這樣,就算心里再委屈我也會退一步。明瀚,昨天七爺說~~~”
漢辰忽然坐起身正經的說:“你是胡大帥的摯愛,我不過是楊家豢養的一匹名駒。一個是用來捧在手心里寵愛的,一個是被用來騎的,你我本就不一樣。我七叔的話有他的道理,這家要和,國要寧。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不要有什么非份之想,這家國總是能太平的。我現在很好,大徹大悟了反覺得心境平和很多。”
子卿也翻身起來,拍拍身下的石頭反駁漢辰說:“可伙計,你是人,不是石頭,人是要感情的。”
“感情?胡大帥沒跟你講過,要想成大事,要想在政局里打拼,就要不得什么‘感情’。”漢辰眉峰高挑自信的說:“除非你這個‘太子爺’將來就做個賦閑的王子,如果要繼承父業,你還是把那些沒用的東西都拋了吧。‘感情’這東西就是種‘債’,你付出的越多,陷落的越深,關鍵時刻就會拔不出腳。你不涉足就一身輕松,不會愧對誰,就有轉身離去時的瀟灑。”
子卿和繼組才從龍城離開,孫先生溘然長逝的消息就傳到了千里之外的龍城。
初春吐綠的茵草點翠,遠山仍未脫清涼。
漢辰在黃龍河旁七叔常去的碎楓崗終于尋到了七叔。
煢煢孑立的背影,面對北方,幾抹燒焦的紙錢灰在清嵐間微蕩,七叔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似是無限的愁懷無以鳴訴。
“七叔,你一大早是來祭奠孫先生嗎?”
跪在地上的七叔緩緩的轉過身,雙眼紅腫。
“老爺子說什么了?”七叔強忍著悲慟。
漢辰搖搖頭。
“他吩咐漢辰多陪陪七叔,說這太脫俗飄渺的東西,多半不是久留人間的,孫先生的理想固然好,但在人間怕難實現。老爺子說,因為是在中國,要來實踐他的理想的畢竟是中國的人,想的一個樣子,被下面的人做出來怕就走了樣子。”
七叔看了漢辰一陣冷笑,不知道是不以為然的譏諷,還是戳到痛處的無奈。
漢辰又說:“平日里老爺子最頑固,不過這次的話反讓漢辰尋思良久。七叔,孫先生是個偉人,他的事業靠凡人來實現太難了。‘和平奮斗救中國’,談何容易,怕就連各位大帥都想是不發一槍太平的拿天下呢,但最后還不都要靠武力來統一?”
“畢竟是不一樣的,這日后中國的救世主就一定要是個‘神’,是個不計較一己私利的神。”
小七整理過情緒,同漢辰回去見大哥楊大帥。
楊大帥見了小七并沒多問,小七還以為大哥見到他這般難以掩飾的落魄定然要痛斥一番,可大哥遞給他一張報紙。
“北平祭奠孫大炮的挽聯,真是才人輩出,我剛跟你顧師父評論了許多。這報上說,當屬于遠驥的從歐洲發回的那幅為千萬挽聯之首,你看看。”
小七接過報紙,那副挽聯令他酸楚的淚涌上眼眶。
“百年之政,孰若民先,曷居乎一言而興,一言而喪;
十稔以還,使無公在,正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于遠驥無愧為十三歲中秀才的神童才子,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全無造作之氣。淡然幾詞,囊括了孫先生一生的抱負和世事的無奈。這上聯典出《論語》,下句典出三國曹孟德的《讓縣自明本志令》。在這又一顆燦若流星的偉人劃亮夜空溘然長逝,山河悲喑失色舉國哀悼之時,挽詞如潮卻沒有一聯能匹及于遠驥這一幅道出孫先生的心事,難怪報上一致認定于遠驥之才華橫攬一世,無人可及。
“百年之政,孰若民先”怕于遠驥將此話加在孫先生頭上的時候,心意的歸屬已經不言而喻。可笑的是,他楊小七和于遠驥何嘗不是一種人,或許他們二人囊括了那個時代的特質。也就是譚壯飛先生在菜市口從容就義時呼出的那句“有心殺賊,無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