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楓閣,昔日七爺楊煥雄獨佔的樓閣已經住進了於遠驥這個從北平遠來的神秘客人。
此時,於遠驥依然是一襲長衫飄逸,背了手饒有興致的觀賞楊漢辰潑墨揮毫,遒勁的行草躍然紙上:
“美人顏色千絲髮;大將功名萬馬蹄?!?
於遠驥朗然發笑:“明瀚,怎麼想起這副對聯?”
“因爲喜歡,所以提筆就自然想到。”漢辰望向於遠驥的眼神中都流露著欽佩。一副精煉的對聯,凝聚了多少男兒追溯一世的夢想。
於遠驥嘴角掛著淡笑:“我那時十五、六歲的年紀,投軍報國無門、落魄江湖,川資用盡便窮困潦倒在一家小店,堂堂秀才只得靠在旅店門口賣字爲生。一天一位軍官路過我桌前,他對我說,‘都在傳說悅??蜅砹藗€才高八斗的秀才,原來是個小傢伙。看你的字還不錯,就考考你以本將爲題做副對聯吧?!?。我那時何等的少年輕狂,直怕被人小覷了,就瞟了他一眼,提筆作下這‘美人顏色千絲髮;大將功名萬馬蹄。’的對子,孤傲的對他說‘看你個當兵的也還知道附庸風雅,這副對子就送你了?!?
於遠驥的目光中滿是對昔日時光的留戀。
“後來,店掌櫃來了,見了那位軍爺就連連磕頭,我才知道被我奚落的竟然是袁大帥身邊的紅人秦瑞林都統。就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被膽小怕事的店掌櫃趕出了旅店,飢寒交迫的暈倒在街面上。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的頭枕在秦大哥的腿上,而就此被秦大哥收到了麾下,有了這段不解之緣?!?
“小於叔十三歲中秀才,人稱神童。師父和家父常常對於叔的文采讚不絕口?!?
“好漢不提當年勇。”於遠驥調轉話題:“明瀚,其實你該練練魏碑,魄力雄強、外方內圓、點畫峻利。怕是極隨你規矩剛正、俠骨柔腸的性子。人說觀字如觀人。比如我,寫漢隸就不順手,定然是要寫些‘張癲素狂’的章草才應了我這不羈的性子?!?
漢辰笑了說:“顧師父多讓漢辰練顏字。說是少年輕狂,血氣未定,難免浮躁,尤其在這字上就更不能走步未穩先求跑。先時在軍校,曾一度喜歡趙孟頫的字,後被七叔發覺,大發雷霆。都不等顧師父斥責,他就把漢辰的手心都打腫了?!?
“歷史上對趙字鄙薄的勝於讚許。清代傅青主說‘作字先作人’,他最鄙薄趙子昂的爲人,所以看趙字也覺得流於淺薄。趙子昂堂堂宋室王孫,太祖趙匡胤十一代孫,居然去給滅了大宋的元世祖忽必烈稱臣,還極盡阿諛奉承的寫了那讓人贊罵不是的宮門春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用以投其所好討忽必烈的歡心。中國人看‘骨氣’比什麼都重,歷來信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v是他趙子昂文采風流,書法神彩飄逸,盡得魏晉風流遺韻,又讓世人怎麼喜歡得起來?所以世人多譏諷趙字裡滿溢了奴顏媚骨;反不如顏魯公不畏反賊,大義凜然,他的書法也如其人,沉重雄毅,成爲後世子弟的楷模?!?
漢辰仔細品位著於遠驥的話,知道於遠驥在才學方面絕對不比顧師父遜色,但今天於遠驥的話語似乎在暗示他什麼道理。
“人同此心。遠驥生平最是鄙薄那些見利忘義,背主求榮的小人?!?
漢辰聽了這話,心裡一驚,於司令話有所指。漢辰沉吟片刻說:“於司令,漢辰有個不情之請。求於司令務必答應漢辰?!?
於遠驥高挑了眼,目光停留在漢辰面頰上:“別再叫我於司令,於某如今一介布衣。我知道你要求什麼,只是有句古話‘自作孽,不可活’。你別爲他枉費口舌了。”
漢辰沉默無語,忽然撩衣跪倒。
於遠驥驚愕的嘴角抽搐:“爲什麼?事到如今,你還替他遮掩?”
“漢辰不是擔心七叔,是擔心家父接受不了七叔的作爲。家父平日最恨人背叛他。諸多的罪過裡,扯謊、欺騙、背叛都是家父極難容忍。漢辰就是不擔心七叔的死活,也要顧及計家父的身體?!?
漢辰懇切的目光望著一臉沉肅的於遠驥:“所以漢辰求於司令千萬別把楊村敗兵的實情告訴家父。”
於遠驥伸手打住漢辰的話:“楊小七他罪不可活。你都能知道楊大帥恨人背叛,他小七多你在楊家這些年如何不知?楊大哥、秦大哥對他不薄,他做了什麼他自己明白。刺殺胡云彪或許是我的魯莽,就是沒有小七出手,楊村之戰怕你我的兵力也贏不過鬍子卿的鋼炮火力。但我只恨小七那副高高在上普渡衆生的嘴臉,真當自己是活佛了!”
“哪裡來了尊活佛,讓我看看?!兵P榮踩了笑聲進來,身後還跟來兩位客人。漢辰連忙起身。
“小段,怎麼是你?”於遠驥一臉驚喜,漢辰剛辨清這風衣、墨鏡、禮帽掩飾下的段連捷哥哥,卻被小段身後的女子驚得瞠目結舌了。
“美崙,怎麼~~”於遠驥也發現了小段身後跳出來的陳美崙。淮軍和直隸的硝煙戰火未散,竟然直隸大帥陳震天的千金來到了淮系龍城大帥府。於遠驥真不知道是該表揚美崙的大膽,還是鄙視她的糊塗亂來。
陳美崙調皮的摘下墨鏡,高高的公主帽摘下,一身西式長裙在衣著刻板守舊的楊府顯得格格不入。
“怎麼,奇怪我怎麼來了吧?主派我來給你們解圍的?!标惷缻戩乓臄E著高傲的頭。
漢辰和於遠驥的目光絲毫沒理會自鳴得意的陳美崙,責備的目光一齊投向段連捷。
“別看我,別看我,我這回是被她脅迫的。兄弟身不由己,對不住諸位了?!倍芜B捷一臉窘迫。
“走吧,出去找個地方聊,別給漢辰找麻煩?!膘哆h驥提議說。
“唉,怎麼會給漢辰兄弟找麻煩呢?我可是來救你們的?!泵缻懰翢o忌憚的直喚著漢辰的名字四下環顧著屋內的陳設說:“這個地方也勉強能住,回頭我爹和荀~”
“美崙!”於遠驥喝止美崙,又客氣的支走鳳榮。
美崙嘟著嘴:“怎麼了,我可是好心來救你的。我爹真要發兵來攻打龍城,Alex你就把我綁了當人質,逼我爹退兵就行了?!?
一句話衆人哭笑不得。
“連捷哥你怎麼把這個傻大姐兒帶來了?”漢辰終於忍無可忍低聲對段連捷說。心想連捷哥怎麼會不知道龍城能收留通緝中的於遠驥是多麼艱難的決定,冒了一旦消息泄露,就會把硝煙戰火引來龍城的危險。而段連捷還惟恐天下不亂,把這個瘋丫頭領來,還居然是敵對方的大帥之女。
段連捷忙解釋說:“她偏要來,我也攔不住。我是孫猴子,她可是拿了緊箍咒的唐僧呀?!?
“小段嗎,好色也就罷了,還偏偏金屋藏嬌,還養個外室偏偏被本小姐抓了個正著。若是我不高興呀,不定哪句話說漏了,唉~~”
“看到沒,看到沒?得罪什麼人不能得罪女人,就是得罪女人,也別得罪捏了你把柄的女人?!倍芜B捷嘆息。
“小段你這個沒出息的,又去養了一房嗎?”於遠驥奚落。
段連捷湊到於遠驥身邊訕訕說:“朋友給撮合的,我家裡都不知道呢。老爺子若是知道我胡來,不用打不用罵,就斷了我的財路比要了我的命還難受。於哥,你就擔待一二。再說,兄弟也帶來了好消息和壞消息。”
“別賣關子了,壞消息見到了,好消息快說完出去。”
段連捷看了眼陳美崙噗哧笑了,知道於遠驥是指美崙這個“壞消息”。
幾人匆匆離開楊府,到了龍城一家當地的老字號飯館。掌櫃的一眼認出楊漢辰少帥,打躬作揖的十分殷勤。
雅間裡,美崙才滔滔不絕的說:“你們不用擔心了。先是荀叔執意要發兵龍城來抓Alex,說是戰犯就要伏法,我和大哥怎麼勸都不行。後來不知怎的,胡大帥也反對發兵打龍城,勸我爹說,把精力放到治理自己的地盤上,好好的養養土地。荀叔不幹,就和胡大帥爭執,鬧得我爹裡外不是人,現在還僵持呢。後來荀叔說,他不出兵打龍城也行,那就要逼楊大帥把Alex的人頭交出來!”
吃過接風宴,安置了陳美崙,段連捷隨漢辰返回楊府去拜望楊大帥。
路上小段將一封信遞給漢辰:“鬍子卿給你的?!?
“你最近見過子卿?”漢辰問。
“子卿最近在忙,奉命整肅東北軍軍紀呢。聽說是件苦差事,不好辦。”段連捷說:“聽說是這回直隸和東北的大軍進城,子卿帶的那支東北軍軍紀成爲表率,深得民心。這點上老荀那些土匪兵傻了眼,外國報紙報導了很多。所以有人提議讓子卿負責整理東北軍軍紀,胡大帥應了?!?
“這不是拿子卿架到火上烤嗎?”漢辰醒悟說。
東北軍中元老很多,都是同胡云彪當年出生入死鑽山溝的土匪朋友。粗野不羈的土匪作風,幾十年養成的吃喝嫖賭的惡習,豈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就臉胡大帥屢屢下禁菸令,但東北軍中抽大煙的風氣也是屢禁不止,多少人私下還是吞雲吐霧,在戰場上哈欠連天,煙槍、手槍一起上。就算能改,又怎麼能聽令於子卿一個晚輩毛孩子的轄制?
“誰出的這餿狠主意?”漢辰問。
“聽說是錢宇鈞參議長給胡飛虎老將提議的,居然胡大帥也就同意了。子卿跟我講起來也滿是擔心呢。”段連捷一句話,漢辰心裡不快。錢宇鈞是於遠驥在日本陸軍學堂的同學。
“錢宇鈞同我是老相識?!膘哆h驥接了話說:“這個人心思縝密,野心也大,當年在日本陸大,他就屢屢愛出風頭?!?
“難不成子卿跟錢宇鈞有過結?”
“我看不是子卿跟錢宇鈞有過結,怕是錢宇鈞想借刀殺人吧?!膘哆h驥笑罵。
“你是說錢宇鈞同舊派老人有過結?要借了胡少帥去收拾那些老臣?”段連捷問。
“你擔心什麼?不是小七在子卿身邊嗎?”於遠驥不屑的走在前面。
“嗨,別提楊小七了?!倍芜B捷嘟囔說:“老霍跟我說,小七和小胡鬧翻了離開東北有些天了,都沒支語一聲去哪裡了?!?
“鬧翻了?爲什麼?”於遠驥奇怪的發問:“鬍子卿可是他楊小七摯愛呀,爲了鬍子卿他楊小七已經是六親不認了。怎麼捨得丟下子卿那個寶貝自己跑了?”
幾個人說著回了府,胡管家早在門口望眼欲穿,見了漢辰就拉到一邊埋怨說:“哎呀,少爺呀,你這是拿老爺的話當耳邊風不是?不讓你帶於先生出去,你這是~~老爺在書房等你呢,讓你一回來去就回話?!?
漢辰引了小段和於遠驥往裡走。才過了二門,就見一羣孩子在那裡嬉戲玩鬧。小弟弟乖兒正騎坐在一個女孩子背上,揪著那個小女孩兒的頭髮當馬繮,嘴裡喊著“架、架”,仰著頭神氣活現的樣子。漢辰識別出來,趴在地上當馬騎的那個小姑娘是廚娘七歲的女兒花丫兒,小姑娘側過頭一臉的汗,那樣子讓漢辰忽然想到一個人“秋月”。
“乖兒!”漢辰忙制止乖兒這種作踐人的遊戲,“你怎麼能把小姐姐當馬騎呢?”
“哎呀,少爺,看你這話說的。小少爺這是看得起她?!蹦虌谂赃叴钣樦?。
“乖兒,起來!”漢辰板起臉。
乖兒翻了漢辰一眼,倔強的說:“就不!”
手裡的柳條抽著花丫兒的屁股,嘴裡喊著“架、架”,周圍一羣孩子在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