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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莫尋歡離開之後,易蘭臺久久不語,趙清商也自靜默,忽然她道:“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易蘭臺擡頭看她,眼神中有徵詢之意。

趙清商道:“莫尋歡的故事我聽懂了,可是……他爲什麼姓莫?”

那一晚,易蘭臺久久未眠。趙清商半夜起身,透過窗子看到他抱膝坐在湖畔,神色悽楚。趙清商想了一想,披衣起身,手裡提著鞋子走出門。她輕手輕腳來到湖邊,拾起一枚石子丟了過去。

石子掉落湖中,激起點點水花。易蘭臺這才醒悟,擡頭見到趙清商站在身後,正偏著頭看他,終於淡淡笑了。

兩人並肩坐在湖畔,易蘭臺見趙清商還赤著腳,便脫下披風,替她裹上,責備說:“怎麼這樣就出來了,也不怕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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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商笑道:“我看你在這裡鑽牛角尖,便出來看看你。”

易蘭臺一怔。

趙清商又笑道:“你這人總是肚子裡做文章,有什麼事不肯說出來。以前我就不管了,以後可不行,有什麼事,總得和我說說看。”

易蘭臺又是一怔,縱是師父也不曾這般干涉他,可他也不覺不妥,心頭反倒升起一陣淡淡的溫暖。卻聽趙清商又道:“兵符的事情已經解決,燕嶺三衛的大頭領也死了。我猜,你是在想莫尋歡?”

她直截了當道出他的心事,易蘭臺苦笑點頭:“是,我原當他是莫家的旁系子弟。可如今……我心中有許多歉意,可也有許多不解。”

趙清商笑了:“你這人,樣樣都比我厲害。可我說有一點你一定不如我。”她指著自己鼻尖,“你沒有我想得開。既是在想他,那在這裡吹風有什麼用,等出了深沉雪,我們去找他不就好了?”

易蘭臺看著月下她皎潔的臉龐,想到她這些年一直掙扎在生死之間,憑的正是這種萬事看開的勁頭,一時間豁然開朗,伸手攬住她,笑道:“你說的是,以後採風使的官職我也無意再做。過兩日,我們先回無憂門,徹底治好你的傷,隨後去滄浪水拜祭你師父,再去尋他如何?”

趙清商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肩頭,遐想未來光景,笑道:“好。”

月光如水,拂了一身。

二人在深沉雪又逗留了幾天,趙清商的內傷已被基本控制住。秋風漸起,湖內的白蓮也逐漸開始凋零。

終於,到了該離開深沉雪的時刻。

這一晚趙清商在房內收拾行李,小小包裹裡多了兩樣物事:一是她用油紙包好,留作紀念的一把湖畔蓮子;另一樣卻是白日裡易蘭臺送給她的楊木梳子,材料雖平常,卻用銼草細細打磨過,上面刻著龍鳳花紋,刀工簡潔大方,乃是這幾日裡易蘭臺在閒暇時間爲她製作而成。

她緊緊握住那把梳子,想到“結髮同心,以梳爲禮”的俗語,心中只覺喜樂無限,便把梳子又從包裹中取出,放到身上,出門欲尋易蘭臺。

門外,蓮花前一個人影倏忽騰移,正是易蘭臺在湖畔練劍。

當日燕狡來襲,易蘭臺劍招如風行水上,優雅無比,幾達天人合一之境界。但此時他所練劍法卻頗爲滯澀,論其境界,也與他從前所爲的自然之劍大不相同。但間或一劍,卻又凌厲無比。

趙清商看了一會兒,忽然叫道:“我明白了,那天你是用這一招殺死燕狡的!”這已經是易蘭臺第三次擊出相同一劍,趙清商在劍法上亦有相當造詣,當初易蘭臺刺死燕狡時,她雖合上眼睛,但從方纔力度、速度、招式來看,只有這一劍,才能置小雷霆於死地!

易蘭臺聽到她聲音,便收了搖空綠,笑吟吟地走過來。

趙清商奇道:“這是什麼劍法,我看和你平時用的不大一樣呢。”

易蘭臺笑道:“這是我師父去年所創,可這套劍法雖是他創的,卻沒有練成;雖教了我,可我資質不夠,練得也不對。”

趙清商大覺詫異:“你是天子劍,連你都練不成,還有誰能練成?”

易蘭臺道:“據師父所言,這套劍法是要藉助人七情六慾而行,激發出最後一分潛力,方能發揮出其最大威力。但這一點,我實在體會不出。”他個性與這套劍法並不相投,以往所習劍法又以沖淡自然爲要,與這套劍法宗旨更加違背。

趙清商道:“雖如此說,你殺燕狡那一劍用得卻很好啊。”

易蘭臺笑道:“是了,我也只體會出這一劍而已。”

趙清商笑道:“這一劍也不差,你將這一劍多演練幾遍,沒準會由此想通其他劍招也說不定。”又笑問道,“這套劍法叫什麼名字?”

易蘭臺笑著搖搖頭:“師父說,便叫天子無憂。”

原來楚徭天性隨意,易蘭臺問起時,他便以無憂門爲名,道:“便叫無憂劍法吧。”

恰好吳江這時經過,不由嘆氣:“無憂門只有一個,日後你若再創一套劍法,莫非還以無憂爲名?不妥。”

楚徭冥思苦想,無奈他實在不擅於此,又道:“阿易,聽說你最近在江湖上得了個‘天子劍’的名號,要不就叫天子劍法?”

吳江搖頭道:“胡來,胡來!阿易難道只用這一套劍法?罷了,我替你出個主意,索性把兩個名字連在一起,這套劍法,便叫天子無憂吧!”

楚徭甚喜:“我怎地沒想到,這個名字好,就叫天子無憂!”

易蘭臺與吳江對視一眼,一同好笑。

這便是楚徭,他自己沒有第一流的天賦,練不成第一流的武功,卻創出了第一流的劍法,教出了第一流的徒弟;他一生急公好義,不重身外之名,也並沒有爲自己和門派打出多響的名號,卻有一個和睦如一家的無憂門,令江湖上的黑道大佬折節下交,與他結拜爲兄弟。

易蘭臺思及往事,心中一片溫暖。又想到趙清商方纔要他將這一招多練幾遍的話,便笑道:“言之有理。”他輕飄飄一躍而起,搖空綠在夜風中劃出一道淡綠漣漪,直擊湖水。待到他落地之時,恰巧一陣風起,方纔劍風經過的蓮葉蓮花如同剪刀剪開畫卷一般,齊整整地裂爲兩半。

趙清商深吸一口氣:“好厲害!”幾乎是與此同時,在她身後傳來一聲讚歎:“好劍法!”隨後則是低低的一聲嘆息,“我不如你!”

趙清商詫異回頭,卻見身後立了一位身形高挑、身穿淺藍道袍的道人,他下襬處全是泥濘,逆光看不清面容,只見他身後一柄樣式奇古的長劍,也不知他在此地已經立了多久。

卻聽易蘭臺道:“原來是晏先生。”他聽力遠超趙清商,已聽出身後有人,但也覺出此人並無惡意,因此並未點破。

這一姓氏並不常見,趙清商見他裝束長劍,心中一驚:“是他?”

這人正是晏子期。他一路追尋燕狡蹤跡,卻因追蹤術遠不及莫尋歡,只隱約發現燕狡是去往深沉雪方向,他卻也當真堅忍,硬從當地鏢局中找出嚮導,通過沼澤來到了深沉雪處。

晏子期只看著易蘭臺,緩緩道:“你們方纔的話,我都已聽到;你的劍法,我方纔也已見到。你沒多少內力,用不得楓葉冷,卻殺了燕狡,我卻沒能殺他;你方纔那一劍,若用到我身上,我也破不了……”

他再上前一步,踏入了月光之中,再次重複了一次方纔那句話,這一次聲音卻堅定了許多:“我終於明白,我不如你。”

易蘭臺語氣平和:“晏先生,你過謙了。”

晏子期卻不理他這句話,上前一步,忽地拔出身後的干戈劍。趙清商在一旁看得一驚,但易蘭臺神色不動,也便未作反應。卻見晏子期竟是將干戈劍遞過,沉聲道:“我做了一件錯事。”

“我當時不忿你以楓葉冷內功勝過我,因此派峻山道人以搜神蠱廢了你內力。這件事是我做錯,你若想報復,便由得你。”

這一番話說出,壓在他心頭這些時日的鬱結忽地散開,心中直覺鬆快無比。其實下蠱之事是當日峻山道人挑撥,他當初帶藝投師,原本就是青衣教中人。但晏子期身居“高山流水會子期”之首,生性高傲,決不肯把事情推到下屬頭上。

這一番話說出,易蘭臺亦是吃驚不小。

他起初只當搜神蠱是燕嶺三衛在自己身上所下,萬沒想到竟是江湖上素性驕傲的晏子期所爲。當初若是他身有武功,戎族人又怎能輕易在客棧得手,易山、易水何必慘死,他又怎會被迫一路倉皇逃亡!

他看著晏子期全無表情的面容,心中泛起多少滋味,但最終仍是聲色不動,伸手把干戈劍推了回去:“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罷了。”

晏子期甚是詫異,他看向易蘭臺,卻看不出一分作僞神情,終究一咬牙,先收起干戈劍,隨後從身上取出一個瓷瓶擲了過去:“這裡面是搜神蠱的解藥,每日午時服一顆,連服五日便可。”又道,“這解藥無法恢復你以往內力,但能讓你重新開始練功,我欠你一次,日後定會還你。”

他轉身便走,仍不忘留下一句話:“明年此時,我會再找你比劍。”

易蘭臺看著他大踏步離去的身影,慢慢收起了瓷瓶。趙清商急道:“他毀了你內力,你真不和他計較了?”

易蘭臺拍一拍她的頭:“他是難得的武學奇才,一時想錯也是有的。而易山、易水之死,也不能算在他的身上。”他輕輕把她攬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秀髮,“何況若沒有這件事,我又怎能遇見你?”

趙清商聽他說到後一句,不由自主便笑起來:“這也說得是。”又嘆道,“我這一次來北疆,可真沒想到會這麼圓滿,簡直像夢裡一樣。”

繁星點點,蓮香陣陣,以後要做的事情是那麼多,那麼令人憧憬,那麼美。

晏子期走出深沉雪,他先前僱傭的嚮導還等在外面,見到他出來奇道:“道爺,您這麼快就出來了?”

晏子期長出了一口氣:“是,早該出來了。”

去往深沉雪兩條道路:一條是由斷崖下面直達深沉雪,當日的殷浮白、易蘭臺、燕狡、莫尋歡等人便是從這條路來到此處;另外一條則是江湖相傳由沼澤而入深沉雪,這條路只有極少當地人熟知情形。只是當日裡莫尋歡可以連夜趕路,如今晏子期卻無法連夜通過沼澤。

他在深沉雪外露宿一晚,風深露重,然而素來養尊處優的晏子期卻睡得極爲踏實。

次日清晨,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晏子期一早起身,心頭暢快。忽然他見到天際打了個閃電,不由詫異,揉一揉眼睛:莫非自己看錯了?

他放下手臂,卻見又一道藍紫色閃電劃破長空,天日依舊晴朗,這兩道閃電卻是清楚凜冽之極,晏子期忽然心有所覺,緩緩轉過身來。

在他身後,負手站著一個身穿戎族人服飾的老者,腰間掛一個革囊,白髮蕭然,面上皺紋叢生,如同刀刻一般。這老者生得極高、極瘦、極硬,一身骨骼咄咄逼人地要刺穿他的皮膚。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卻是沉的、死的,鬱氣奪人,彷佛將落的日頭、瀕死的狼王,沒有一絲生機。

這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先掃過稍遠處的嚮導,隨後落到晏子期身上。只這一眼,那嚮導竟已跌坐到地上,雙腿猶自不斷打著顫。

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晏子期竟也無法妄動,他沒有轉頭,只冷冷道:“這裡沒有你的事,走吧。”那嚮導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來,走了兩步又跌了一跤,幸而那老者並未留意於他,只看著晏子期,緩緩開口,他的聲音沉濁,異域口音亦是很重:“我兒燕狡,可是死在你手裡?”

這句話一出口,便落實了晏子期先前猜測,他喝道:“雷霆怒劍燕九霄,果然是你!”

老者的眼睛依然暮氣沉沉,並未因他提到這個曾經震動九天的名字而有所觸動,只是又重複了一遍:“我兒燕狡,可是死在你手裡?”

晏子期冷笑:“他一個戎族人,敢犯我邊境,自是人人得而誅之。”

燕九霄渾濁的眼睛中似有雷霆一閃而過,道:“拔劍吧。”

七年前的燕九霄,極狂、極傲、豪意沖天,七年後的今天,他卻變得如同深沉雪外無邊無際的沼澤,沉而濁、暗而黑,似乎靠近他的一切事物,都會陷入到這一團死氣當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晏子期遇到過無數高手,如小雷霆燕狡平素氣勢決不外泄,真正動手時卻是不怒自威;易蘭臺外表清雅,骨子裡仍有劍氣凜然。然而無論是哪一個高手,均不似燕九霄這般,身上沒有一分殺氣與煞氣,卻已令晏子期感到,這實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敵人。

然而晏子期生性冷傲,對手愈強,他便愈勇。他緩緩拔出身後樣式奇古的干戈劍,杏黃劍穗在風中飄舞不定,卻見燕九霄身上並無兵器,心中不免奇怪,但仍是喝道:“好,這一次便由道爺把你趕出關去!”

一道青銅光芒在空中閃耀而過,輕捷凌厲,快似電光。干戈一劍在北疆沉寂了這些時日,終於再度散發出它獨一無二的光芒。

深沉雪內,易趙二人已然打點完行李,這時趙清商笑道:“以前來北疆,聽當地人說起,這裡原是依照金朝時的一箇舊城池修建而成?”

易蘭臺笑道:“正是,我探查過,深沉雪正門就是建在舊城牆上。”

趙清商興趣盎然:“既如此,我們先去看看,再離開好不好?”

兩人並無急事,易蘭臺自無不應之理,他帶著趙清商沿著湖畔小路向前走去,走到盡頭之時,果然見到前方是一堵青苔密佈的古老城牆,旁邊立著兩座鐵馬雕像,上面不知塗了什麼東西,雖然處於這等水汽蒸騰之地,不但未曾生鏽,更有隱隱光澤。

易蘭臺走上前去,用力一扳馬鞍,只聽吱嘎聲響不斷,那城牆竟然緩緩移開一條縫隙,易蘭臺道:“這裡的機關多以粗木大石構成,因此除非有人操縱,否則自己很難發動。這馬鞍向後扳是開門,向前開則是關門。門外也有數匹鐵馬,操縱起來恰和這裡相反,向前扳纔是開門。只是有一點,這扇大門每開合一次,總要一個時辰後才能再度開啓。”

趙清商笑道:“你知道的真多。”卻又詫異,“這門怎麼開得這慢?”

易蘭臺也覺奇怪,前幾日他在深沉雪內探查時也用過這個機關,那時尚是十分順暢,總沒道理這幾日內便出問題。

好在門開得雖慢,終究還是全部打開,天光耀眼,趙清商用手遮擋,片刻後才慢慢放下,這時她方看清那面大門,忍不住驚叫出聲。

她並非大驚小怪之人,然而眼前這一幕實在是太過驚心:原來深沉雪的大門上竟然掛了一具屍體!一柄穿喉而過、樣式奇古的青銅劍將他釘住,那人雙眼未合,一身淺藍道袍,上面滿是血跡與燒灼的焦黑痕跡。

易蘭臺後退一步,身形猛地一顫。他緩緩擡眼向外看去,見門外沼澤邊緣,佇立著一個暮色森森的老者,見他走出,開口道:“這個人劍法很好,但以他武功,還殺不了我兒,莫非動手的人是你?”

這個人單是站在那裡,已足以使天光失色,萬物沉沉。然而易蘭臺卻並沒有答話,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拔那柄青銅劍。然而他內力不夠,干戈劍插得又深,這一躍雖然身法絕倫,卻並不能放下晏子期的屍體。

面對那老者,趙清商自也十分緊張。然而看到易蘭臺動作,她卻忘卻了恐懼,和易蘭臺再次起身,二人合力,終於放下了晏子期的屍體。

那老者負手看著他們動作,並未再說什麼,直等易蘭臺安置好晏子期屍體,方從腰間取下那個黑色革囊,擲過去道:“這裡還有一個。”

革囊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兩圈,繫繩散開,掉出一顆虯髯怒張的人頭,正滾落到易蘭臺腳下。那人頭輪廓雖已變形,面貌卻仍看得清楚,正是與他們一同面對狼災、生死與共的追風刃!

那老者也不看那人頭,只喃喃道:“我要他去相助我兒,他做不到這一點小事,反害得我兒慘死,也是該死。”

他看著易蘭臺,又重複了一遍:“殺死我兒的人,是不是你?”

易蘭臺拾起那人頭,恭敬放到一邊,當他再度起身時,面上神色已然鎮靜:“雷霆怒劍,燕九霄。”燕九霄並不在意他點出自己名姓,只是自己又疑惑道:“你的內力太差,怎殺得了我兒……難道不是你?”

倘若換一個善於機變之人,此時便應即刻否認,然而易蘭臺聲音鎮定,卻答道:“不錯,正是我殺了燕狡。”

然而這一句話,燕九霄也似並沒有聽到耳裡,只道:“不管是不是,都拿命來吧!”說罷手臂一揚,兩人距離尚遠,也不知他要做些什麼。

易蘭臺也不明白,但他既爲兵器譜上首名,自有一分旁人所不及的直覺。他雖看不透燕九霄招式,仍是下意識拔出搖空綠,虛虛一擋。

一聲雷鳴,入耳驚魂。易蘭臺連退三步,手中的搖空綠一折兩半,他又退了幾步,終於按捺不住,一口血“哇”地吐了出來。

若是沒有這把劍,只怕天子劍今日便要命喪當場。然而易蘭臺卻不及查看傷勢,他未曾轉身,反手用力一推趙清商:“快走!”

趙清商踉蹌一步,急道:“易蘭臺!”

然而此刻易蘭臺實在已無精力顧到她,他這才明白燕九霄爲何身無兵器,也明白了晏子期的死因。

燕九霄實在已不需這世間任何一樣兵器:被逐出關的七年間,他竟已練成了無形劍氣。

這股劍氣威勢更勝從前,來無蹤,去無影。易蘭臺只能根據他手勢判斷劍氣來路,仗著一身卓絕輕功相避,時間未久,便已險情連連。

他一面閃避,一面心中苦笑,當日追風刃曾言或只有兵器譜上天子劍可與燕九霄一爭高下,不錯!若是武功全盛時的自己與七年前的雷霆怒劍,大概還有一爭之力,然而今天,今天……

然而縱使在這種窘迫時分,易蘭臺躲避五招,尚有機會回擊兩劍,劍法之寧靜寫意,與他平日並無不同。

只是,他已堅持不了多久了。

易蘭臺心中有數,若以平素所用劍法,並無可能擊敗雷霆怒劍,恰在此時,燕九霄一道劍氣擊向他前胸,就在這舊招已盡,新招未發之時,他輕飄飄折至燕九霄身後,手中斷劍無聲無息忽地刺出,凌厲如電。

這一式正是當初刺死燕狡的天子無憂,角度之刁鑽,出劍之狠準,皆與他先前劍法大爲不同。燕九霄縱然武功蓋世,此時仍是猝不及防,他退後一步,一掌拍出,半截搖空綠被擊偏少許,刺入他左肩之中。

劍刃入體,燕九霄卻似不覺痛楚,他不退反進,任由搖空綠留在他左肩之上,死灰一般的眼眸中閃現出一抹亮色,詫異道:“謝蘇?”

隨即他雙眼中爆射光芒:“好劍法,正是這一劍,就是你!”

此刻兩人距離已然極近,燕九霄接連三掌迅速擊出,他內力雄渾之極,易蘭臺不能硬接,急忙後縱。燕九霄就勢一展右臂,一道暴烈之極的劍氣自他指間射出,這一擊卻與先前不同,雷鳴如鼓,聲勢浩浩。

這正是雷霆劍氣的頂峰——雷動九天。方纔的一式天子無憂已然耗盡易蘭臺所有內力,這一道劍氣如何躲得?他整個人如同斷落的紙鳶,被擊得倒飛出去。

劍失、人傷、力已盡。易蘭臺苦笑一聲,自知已然難逃這一場劫數,心中一片冰涼。眼見燕九霄手臂再擡,又一道劍氣即將發出。他已無力躲避,便用盡全身力氣轉向趙清商方向,欲待看她最後一眼。

只是他尚未轉過身體,一隻冰涼的手便已抓住了他,趙清商的聲音響起,如往日一般清越而帶著笑意:“易蘭臺,你好好活著。”

她用力一拖一擲,危急關頭,也不知她如何爆發出這般大的力氣,竟硬生生把易蘭臺擲入了深沉雪內,隨後用力一扳那鐵馬馬鞍,晏子期屍身已除,那大門此次關得極快。

燕九霄怎容殺子仇人在眼前逃脫,縱身形正要追擊,趙清商卻忽地欺身上前,一道流水痕跡橫越沼澤,於方寸中間不容息連發三劍。

寸灰劍法、流水劍,百年後終於再現江湖。

雷霆劍氣雖然無堅不摧,但畢竟是長於遠攻的劍法;寸灰劍法卻恰恰相反,最是宜於貼身近戰。縱然燕九霄一世豪傑,到底是被這三劍攔住,難以上前。再看深沉雪大門已然合上,嚴絲合縫,全無縫隙。

易蘭臺重傷下難以移動,直至最後,仍未曾看到趙清商最後一眼。

三招之後,趙清商後退一步,面上帶笑,一縷鮮血卻自她嘴角處緩緩流出。前些時日她與易蘭臺在深沉雪內療傷,最終只是將她的內傷控制住,而未完全將寸灰之力驅除,本待迴歸無憂門後,再行請吳江慢慢醫療。不料就是靠著這幾分寸灰內勁,今日裡卻救了易蘭臺一命。

趙清商心中暗道:“天意,天意!”隨即笑道:“罷了,老爺子。這扇大門沒有一個時辰是再打不開的,我看你就省省心吧。”

燕九霄目眥欲裂,忽地仰天長嘯,聲音極是悲憤,如同困獸,左肩上的搖空綠竟被這陣嘯聲一併震出體外。

似乎被他聲音所召,起先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間慢慢陰了下來。

頭上陰雲密佈,腳下沼澤翻滾,愈發映襯得中間的燕九霄宛如一身死氣的兇神一般。說也奇怪,這一刻,趙清商反而沒了懼怕感覺。

“自己已經賺了許多日子……易蘭臺可以從崖下的密道離開……滄浪水的劍譜放在他身上,他應會找個傳人來繼承我這一派……”

許多紛繁複雜的思緒在她腦中飄過,最終歸爲一片平靜。

人生至此,已無遺憾。

她亦知已方所長在於貼身近攻,再度上前,招招搶先。一套寸灰劍法精巧連環,不離燕九霄周身大穴。燕九霄雖是看出她打算,但他一生豪氣,對方又是一個年輕女子,不肯退後一步以便發出雷霆劍氣,因了這個原因,竟也容得趙清商堪堪使完這一套寸灰劍法。

她愈使到最後,愈是得心應手。要知自她學劍以來,並未完整用過一次。有時遙想百年前殷浮白憑著一把流水劍橫掃七大劍門,自也心嚮往之,不料今日,卻也有這樣一個超一流的對手,能令自己一展所長。

她心中暢快之極,鮮血不斷從嘴角涌出,青衣前胸處已被染得一片鮮紅,她卻渾然不覺,只是一心一意施展著這一生中最後一次劍法。

陰霾更重,雖是密雲不雨,卻可見得沼澤邊緣水光漫天,雷霆倏現,幾令人疑惑這一場雨何時移到了人間?

水光愈盛,彷佛霧氣瀰漫,終於有一瞬間,水光蓋住了雷霆,隨即卻聞轟隆隆一聲響,原來天上的烏雲終於承擔不住負擔,紫電怒閃,雷鳴不斷,大雨傾盆。

趙清商退後一步,手拄流水劍勉強站立,大口鮮血不斷自她口中涌出,瞬間便被雨水沖走,彷佛她與易蘭臺初識、內傷爆發的那夜。

她的前胸處也有數處爲劍氣所傷的灼燒傷口,然而這並非致命之處,真正致命的是她體內爆發的寸灰內傷。

燕九霄站在她對面,右肩上亦是留下了一道縱深傷口。他也不理,皺著眉正要上前,卻聽“砰”的一聲,流水劍跌落塵埃。

那個年輕女子與她的劍一同摔落地面,嘴角眉梢,仍有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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