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并不知自己已經跑了多久,那處斷崖終于到了。趙清商只是依稀記得有這么一處所在,具體如何記得并不分明。此刻幾人抬頭一看,卻不由均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這山洞距離地面只有一人來高,洞口幽深,實在不是一個躲避的好去處。但此時馬力已疲,三人只好甩鐙下馬,追風刃當先拿起馬背上的物事,一縱身躍入山洞之中,尚不忘吆喝一聲:“快跑!”
這一句卻不是對易趙二人所言,而是沖著他的那匹大宛寶馬。
在他身后,趙清商抄起馬背上的乾糧水囊,一縱身也躍了上去。隨即解下腰帶用力一拋:“易公子,快上來!”
易蘭臺抓住腰帶,趙清商用力向上一拉,就在這時,斜刺里忽然躥出一道黑影,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宛如鬼火一般,朝著易蘭臺直撲過來!
易蘭臺只覺一陣腥氣撲面而來,此刻他閃避不易,索性抓住繩子,向右一蕩。誰想右邊卻又撲出一道黑影,緊急時分,趙清商握緊繩子,用力一提。易蘭臺上升尺許,剛避開兩方夾擊,第三道黑影又撲了上來。
瞬息之間,一道銀光破空而出,直扎到那道黑影頭上,只聽得一聲哀嚎響徹長空,那道黑影摔了下去,原來是一頭奇大的灰狼,頭頂處一柄飛刀幾已沒柄。隨即另一雙手抓住繩子,三兩下把易蘭臺帶了上來。
有句說狼的老話叫做“銅頭鐵臂豆腐腰”。狼頭之硬,可想而知。這柄飛刀卻能洞穿頭骨,這勁力真是非同尋常。易蘭臺甫一進洞,立即拱手道謝:“多謝相救!”原來先前救他之人,正是追風刃。
追風刃搖搖手道:“罷了罷了!”很有些意興闌珊的模樣。
這時趙清商守在洞口,只見前方煙塵滾滾,大批黃羊野馬已跑得蹤跡不見,已方的三匹馬也混雜其中,后面緊跟著的卻是數量更超其上的狼群,怕不有成千上萬頭,灰色皮毛,綠色眼眸,彷佛一大片深灰色的帷幕,籠罩住了北疆的大地。而遙遠處地平線上,天際升騰起一大片烏云,羊群與狼群一同狂奔,彷佛不顧生死地投身于那片烏黑的深淵之中。
那景象太過詭異壯觀,以至于趙清商第一眼看到時竟然忘記了恐懼,她深吸了一口氣,驚異于這天賦的奇景。
易蘭臺忽地將她用力一拉:“小心!”趙清商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向后一退,追風刃右手一揚,一掌拍到左邊一頭灰狼頭上。那頭狼前爪已經搭到了山洞邊緣,再晚一瞬,說不得就要撲到趙清商身上。
趙清商不由激靈靈出了一身冷汗,口中一面道:“多謝!”一面注意到洞下竟還留下了幾十頭狼,其中有二十余頭乃是一種灰白色的巨狼,體型巨大,眼眸是一種奇異的暗色,日光一晃時,似乎映出一種暗沉沉的血色,再一晃時,卻又消失不見。
追風刃牙齒有些發酸,他吸著氣說:“我在西域時,聽說有一種巨狼叫做‘瑪吉罕’,專吃人肉,聰明處與人無異。莫不是被我們趕上了?”
易蘭臺細看那些巨狼,確與一般的灰狼相異,非但形體巨大許多,而且它們在這個狼群中似乎起著領導作用。先前有兩頭灰狼被追風刃所殺,它們也不急著再度進攻。其他的灰狼在后面不安地咆哮,也有的不住轉著圈子,這些“瑪吉罕”卻沒有異動,而是呆在原地,巨大的頭顱間或轉動,要以人的習慣來說,倒像是在想著什么事情。
以人狼之間距離而言,追風刃飛刀雖也可達到,但一來他不愿輕易招惹這些煞星,二來他身上飛刀只剩下十余把,因此還是靜觀其變。
又看了一會兒,狼群依然是無甚變化。追風刃索性就地一坐,叫道:“這些狼崽子到底走不走?索性我一飛刀戳死一個,剩下的幾十頭我和小姑娘兩個人也能應付了。”
他說的雖然也是一個辦法,卻是下策中的下策。一則瑪吉罕數目頗多,飛刀數目不足以將其全部殺死,剩余的狼群與二人對抗,只怕會兩敗俱傷;二則易蘭臺身無內力,與狼群沖突之時,難以護得他周全。
易蘭臺略一思索,問道:“這山洞可有通路?”
趙清商搖頭道:“我也不知。”
易蘭臺道:“既如此,可否由我先去探個路。萬一后面有通路,我們可用山洞旁的野藤生起火堆,阻擋狼群上來,再藉機離去。”
追風刃道:“好,你就去看看。”趙清商也舉步欲行,又猶豫了一下。追風刃叫道:“這山洞里面也不知道有什么東西,你就和他一起去吧。”
趙清商笑道:“我是擔心老爺子一個人獨對狼群,有些危險。”
追風刃一吹胡子:“你怎不說我怕這后面有路,你們倆一起跑了?”
趙清商笑道:“老爺子正話反說,你也知道他不會。否則,又怎會有前番換馬之舉?”
追風刃一掀胡子,哈哈大笑。
易蘭臺一拱手:“保重。”匆匆向后面走去,趙清商緊隨其后。
追風刃看一眼兩人背影,手扶黃金腰帶,目光又回到了狼群之上。
山洞幽長,僅能供兩人并肩而行。走不多久,光線漸漸暗了下去,趙清商懷中藏有蠟燭,她一晃火摺子將其點燃,兩人慢慢地向前走去。
這條路雖然又黑又窄,好在還算平緩,遠處隱約傳來水滴滴落的聲音。二人并肩前行,為求速度,又要顧及前方腳下,一時都不曾說話。
又走片刻,前方一片黑暗之中,隱約有一點光亮透出,兩人對視一眼,面上皆現出驚喜之色。誰知又走了幾步,趙清商一腳竟踢到了石壁上,猝不及防之下,她“哎喲”一聲,奇道:“怎么沒路了?”
易蘭臺自師伯吳江那里學過機關之學,便彎身下去檢查,但四處查看一番,這山洞已至盡頭,并沒有什么機關暗道。
趙清商忽道:“不對,剛才的光亮哪里來的?”
易蘭臺也覺詫異,趙清商又看了一番,嘆氣道:“原來是水光。”
易蘭臺隨她目光看去,果然見到二人頭頂上有一處凹陷,似乎有積水在里面,水光瑩瑩,動蕩不絕。他從趙清商手里接過蠟燭,抬頭看了一會兒,卻道:“不是水光,是影子。”
趙清商不明所以,易蘭臺掐算一下方位,指著左側洞頂石壁嶙峋之處道:“有東西嵌在石頭里,映到這邊,留下影子。”他心里也奇怪,那是什么物事,怎么還能留下水波一樣的影子?
趙清商笑道:“拿下來看看就知道。”說罷一躍而起,向易蘭臺所指之處夠去。她輕功雖然不差,但那處所在實在太高,山洞光滑,沒有可以借力之處,她連躍了兩次,都沒能觸到,不由得心生懊惱:“我再試一次,夠不到就算了,出去和老爺子會合。”
易蘭臺在一旁掌著蠟燭,道了聲:“也好,留神。”
這一次趙清商凝聚全身內力,退后兩步,正要縱身,不料這山洞中十分潮濕,有些地方也長了青苔,她這一踏恰好踏到一塊青苔上,身形未起,人已向后摔倒。
易蘭臺兩步踏過,伸手去扶她,疾聲道:“小心!”說來也巧,趙清商惶急之下反手一抓,掌心恰好抓住了易蘭臺手上的少海穴。
少海穴為手少陰心經合集為諸川之匯,深闊無量,乃是人身要穴之一。但這些都非是關鍵,關鍵在于易蘭臺自幼習練“楓葉冷”內功,而這一內功心法的罩門,正是少海穴!
這套“楓葉冷”是師伯吳江傳給他的,表面看來雖與寒冰真氣一類正派武功相似,卻有一點大為不同——練到極處,縱是不觸穴位,借物亦可使寒氣一縷成線,侵入對方體內。也正因其來無蹤去無影,方才有邪派一說。當日雁卿山上易蘭臺三招擊敗晏子期,正是靠這一心法。
然而任何內功都有罩門,“楓葉冷”亦不例外,若被人抓住罩門,便會反噬。趙清商方才又凝聚全身內力,這么一來,這股勁道反向易蘭臺少海穴一涌而去。趙清商知他身無內力,一驚下急忙松手,然而楓葉冷內功既然了得,那反噬之力更不可小覷,一小股內力已然入體。
若在從前,這點內力也沒什么,可如今易蘭臺全無護體之力,倘若任這股內力沖入心脈,后果直是不可想像。
情急智生,易蘭臺暗運心法,依照平日里運功之法將這小股內力歸入氣海。因這股內力并非本身所有,一入氣海,立即左沖右突,易蘭臺隨即縱身,施展輕功向洞頂躍去。
這一躍姿態優美之極,易蘭臺廣袖舒展,雖處狹隘山洞之中,風儀卻如騰越于九天之上的鳳凰。這輕功雖然高明,江湖上卻也未必尋不出相若之人,但若說有這功力同時又有這氣度,卻再尋不出第二個。
他指尖觸到嶙峋石壁,覺出其中確有一樣物事,夾手一奪,硬生生從石縫中把那樣物事抽了出來,隨即一個轉折,輕飄飄直落到地上。他起縱間借那一小股內力流轉,待到落地之時,內力恰好用完。
他將手中物事遞過去,微笑道:“趙姑娘請看。”
趙清商又驚又喜:“你的輕功可真好看!”又道,“你武功恢復了?”
易蘭臺微笑搖頭,趙清商這才來得及看他手中物事,一看之下卻只有更為驚訝:“這是……流水劍!”
那是一把沒有劍鞘的長劍,劍身薄銳,形狀與趙清商手中的止水劍相似,然而止水劍不過是在日光下方覺其中有水光浮動,還是人間可見之物。這把劍劍身卻呈半透明狀,就在黑暗之中,劍身處亦有水光迸現,流動不息,若非親眼見到,實難想像世間竟還有這等神兵。
趙清商低聲道:“傳說殷浮白前輩當年無意間得到一塊天外隕鐵,他一連找了十九位鑄劍師,這才鑄成這一把奇兵,沒想今日竟在這里見到。”說罷自己卻又奇怪,“可是,這把劍怎么會在這里呢?”
山洞狹窄,再無他物。二人擔憂外面的追風刃,便匆匆返回原路。
流水劍并無劍鞘,趙清商便從包裹里尋了一件衣服將其裹上,負在背上。一路行走,她又想到洞中易蘭臺忽然施展輕功,便向他詢問。
待易蘭臺解釋之后,趙清商思索片刻,忽道:“既然這樣,易公子你自己雖然無法再練內功,那么別人輸你一些內力,是不是也可以用?”她有一句話在心里未曾說出,這樣的輕功再不得見,實在太可惜了。
易蘭臺道:“他人內力與我并非同根同源,驟入體內,有害無益。”
趙清商不肯罷休:“那若是與你同根同源的內功呢?”
易蘭臺道:“縱是相同內功,也只有少數幾種特殊心法方能輸入。”何況習練“楓葉冷”的,江湖除了自己與師伯吳江外,恐怕也無他人。
趙清商再度失望,想了一下又道:“西域羅天堡堡主介蘭亭的老師謝蘇,聽說也沒有多少內力,易公子你可能借鑒一下?”
謝蘇這個名字,堪稱江湖傳奇之一,與他同時代的俊彥大多已逝,而謝蘇的最后一戰也已是七年前的事情,后來再未見他現于江湖。
青年時期,謝蘇在一場惡戰中身受重傷,內力喪了大半。但后來仍以千里快哉風輕功、三式左手劍以及機簧暗器聞名江湖。易蘭臺并非沒想過此人,但他與謝蘇情形又不相同:一則,謝蘇尚余少許內力,但他卻一分也無;二則,千里快哉風輕功可借力使力,他所習輕功卻并非如此;三則,謝蘇習得機簧暗器亦用了數年,他此刻卻沒有這個時間。
趙清商見他沉吟,猜到此路又不通,心中難過,無精打采地往前走。
剛轉過一個彎,易蘭臺忽地一把拉住她,展身形擋在前邊。
他臉色沉肅之極,低聲道:“狼。”隨即臉色又一變,“糟糕,追風刃莫不是出事了?”
蠟燭的影子在山壁上映出暗淡的光暈,兩頭巨大的狼影在光影之下扭曲成極其詭異的形狀,悄無聲息地向二人逼近。
追風刃盤膝坐在洞口,眼睛盯著下方。先前一刀震懾,群狼一時也不敢妄動。過了一會兒,那些瑪吉罕率先趴下,有幾頭甚至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后面的灰狼也散了開來,有的臥倒,有的更是走遠了些。
追風刃心道:“看來這些畜生也沒什么打緊。”便又放松了幾分,遙望地平線上烏云壓頂,腳下群狼嗚咽,自覺這也是江湖罕見的奇景,意興頗豪,便取出酒囊,大大喝了一口酒。
就在他放下皮囊之時,兩頭灰狼忽地一左一右猛撲上來,其中一頭灰狼更是對準他手中的皮囊,向上便咬。
追風刃大笑:“你這畜生,也敢搶我的酒?”一掌拍下,他飛刀固然是當世一絕,內力也不可小覷,這一掌把那灰狼的頭都打歪到一旁。隨后轉身,將另一頭灰狼一腳踹了下去。
這一掌一腳,實在是極漂亮的功夫,可也在他側身之際,空門大現,一道淡淡的灰白影子便在此時疾沖而上,速度之快,更勝那灰狼一籌,一口咬斷追風刃腰間絲絳,隨即便落了下來。
追風刃只覺腰間一輕,暗叫不好,低頭看時,腰間裝飛刀的腰囊竟已不見。再看下面,那腰囊竟落入一頭瑪吉罕口中,那頭灰白色的巨狼眼睛斜睨,暗紅光芒乍然一現,如人一般冷冷看著他,眼神中全是嘲諷。
這是狼還是什么鬼東西?追風刃一時間不由打了個寒戰。但此刻他惱怒之情占了上風,憤恨之下也沒多想,竟然一躍而下,上前便奪。
他呼呼兩掌劈出,那搶走他腰囊的瑪吉罕卻一早退了出去,十余頭灰狼一擁而上,將追風刃包圍正中。其余的瑪吉罕卻留在第二層圈子處,也不攻擊,一雙雙暗紅色的眼眸不住閃爍,幽靈一般。
追風刃大怒,他靴筒內尚有一把匕首,便拔出握在手中,左沖右突,連斃兩頭灰狼,一頭瑪吉罕抓住空當,猛地躍起,一爪抓向他咽喉。
這一爪準頭十足,力道兇狠,更難得的是時機抓得極巧,此刻追風刃匕首尚且留在那灰狼體內,不及拔出,而咽喉處又恰好露出空門。這份眼力本事,就在江湖人中也算得上難得。
追風刃看得真切,喝一聲:“好畜生!”他畢竟是闖蕩多年的江湖大豪,不慌不忙一個鐵板橋向后仰去,躲過這一爪后便要還擊,誰知就在他將起未起的時分,又一頭瑪吉罕躍入,白牙森森,沖著他咽喉便咬。
這一咬若換成旁人,不死也要重傷,幸而追風刃功力非凡,緊急時分,未起之時,他竟能平白向右移開半尺,那巨狼一口咬偏,向下一錯,竟硬生生從他腰間的黃金帶子上拽下一顆紅寶石來。
此刻追風刃已經拔出匕首,一式“左右為攻”朝著兩頭巨狼便刺,誰知這兩頭瑪吉罕并不繼續上前,一擊未中,隨即再度退到圈外,由著追風刃和那些灰狼搏殺,每每攻擊卻又出其不意。時間未久,追風刃身上已留下兩道傷口,雖然不重,卻也流血不少。
他原意只是想奪回飛刀腰囊,并不欲與這些狼糾纏,不料此刻卻是進退不得,又過片刻,他眼角余光見到兩道黑影竟然一前一后躍入山洞,心下更急,一時卻突不出去。
易蘭臺放下蠟燭,抽出搖空綠。趙清商上前一步,與他并肩而立。
一頭灰狼在拐角處慢慢顯出身形,身后一頭瑪吉罕幾乎比它大了一倍,身上的毛皮禿一塊露一塊。眼見易趙兩人站在一處,它擺擺頭,那頭灰狼便朝著易蘭臺撲了過去,它自己卻沖著趙清商走了過來。
趙清商心中尋思:這家伙當真是通人性的?她不敢輕忽,抽出止水劍嚴陣以待,畢竟又放不下易蘭臺,轉頭喊一聲:“易公子,你小心!”
聲音未落,一陣勁風驟起,那頭灰白色巨狼在她回首之時撲了上來,利爪牙齒在山洞幽暗光線中閃現出銳意光芒,趙清商吃了一驚,向后疾閃,利爪在她鼻尖上險險劃過,一陣疼癢。
巨狼一爪未中,落下后借力再起,又向她小腹處撲去。趙清商斜斜閃身,一劍向那巨狼腰間刺去。山洞中本就狹窄,這一劍攻其軟肋,誰承想那巨狼卻也不躲,把頭一轉,一口森森利齒朝著劍尖便咬了下去。止水劍雖然鋒銳,劍身卻十分薄細,趙清商大驚失色,一腳向狼頭踢去,又向后疾抽,這才勉強抽出止水劍,再看劍身,竟已被咬出了一道裂紋。
她吸一口氣,但此刻不是退縮之時,她側步轉身,一劍向巨狼咽喉挑去,巨狼就地打了個滾,閃過她這一劍,一爪反向她手腕襲去。
此刻趙清商已將這瑪吉罕當作一個江湖高手對待,她施展出滄浪水一門的驟雨劍法,劍劍搶攻,那巨狼看出她手中寶劍鋒利,倒也不敢直攖其鋒,接連閃過數劍,又施故伎,再度一口咬上了止水劍。
這次它力度極大,趙清商連奪數下,仍難奪回,她忽然想到身后的流水劍,順手自身后拔出,一劍便砍了下去。
那瑪吉罕也未料到她尚有后手,這一劍正砍到它頸上。狹小山洞之中銀瓶乍破,清幽幽的水光傾瀉一天一地,又一道鮮血迸射出來,再看一個狼頭骨碌碌滾落在地。這一劍之利,委實懾人之極。
趙清商卻也顧不得這些,她拎著劍急忙轉身:“易公子,易公子!”
“我無事。”一個溫和聲音自她身后傳來,卻見易蘭臺氣定神閑,地上倒臥著一頭灰狼尸體,搖空綠自它口中刺入,深入腹腔之中。
原來那只灰狼遠不及瑪吉罕兇狠狡詐,易蘭臺連續數次閃過攻擊,待到那灰狼再次撲來之時,他借勢將劍一橫,也不用他出力,那灰狼便如自己朝著搖空綠撲過來一般,當即身死。
這也正是趙清商砍下那巨狼首級之時。
易蘭臺將搖空綠拔出,道:“追風刃前輩多半遇到危險,我們趕快出去。”趙清商點了點頭,收好流水劍,和易蘭臺一同趕了出去。
此刻追風刃正與群狼搏斗,灰狼雖被他殺死不少,身上卻也接連受傷,那些瑪吉罕卻幾未傷亡,在一旁虎視眈眈,眼神冷酷之極。他心中暗想:我縱橫一世,難不成最后竟要栽在這幾只畜生手里?正想到這里,忽聽頭頂上一個清亮聲音:“老爺子,我來助你!”
趙清商自洞口一躍而下,恰到了那些瑪吉罕面前,連追風刃都被嚇了一跳,心道這小姑娘真膽大,卻聽趙清商叫道:“前輩,快上去!”
止水劍光乍起,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縱是瑪吉罕兇悍絕倫,被這劍光所逼,一時也不由得退后幾步。追風刃壓力驟減,匕首如毒蛇出洞,接連殺了數頭灰狼,將包圍圈撕出一個缺口,與趙清商會合。
趙清商一轉頭,吃驚地說:“前輩,你怎么沒上去?”
追風刃大怒:“被你這么個小姑娘救,我以后如何有面目見人?”
此刻兩人會合,藉著這一股沖勁,接連殺死了大半灰狼,就連那兇悍之極的瑪吉罕,此刻也有五六頭橫尸在地。
眼見情勢不好,狼群之外忽然發出一陣凄厲之極的嚎叫。
此刻天色已晚,半個月亮悠悠地露出頭來,照得北疆大地一片蒙。那陣嚎叫方畢,其余的瑪吉罕忽也一同抬頭,朝天齊鳴,聲震原野。
追風刃縱是一生行走江湖,大膽無畏,聽得這嚎叫也不由驚了一驚。卻見身邊的趙清商面上仍有笑意,心中也不由暗挑拇指,心道這小姑娘雖然年輕,膽量卻著實不小,難怪松儀要她接任滄浪水掌門之位。
正思量時,卻見遠處一片綠點子閃耀,再近幾步,兩人看出又是一群灰狼,竟是被方才那一陣嚎叫召喚而來的。
追風刃忽地道:“小姑娘,你守在這里,我出去把狼王做掉!”
原來在狼群之外,孤零零佇立著一頭獨眼的瑪吉罕,皮毛幾近全白,卻自有一種傲視之態。最初那陣凄厲嚎叫便是由它發出,群狼雖是由瑪吉罕轄制,但追風刃經驗老到,看出這頭狼才是眾狼之王。
趙清商道:“好!”她勉力舞動止水劍,協助追風刃殺出一條路來,此刻那新來的一批灰狼還未趕到近前,追風刃趁此良機,匕首旋出一團青光,兇猛如虎,向前沖去。群狼本已七零八落,被他一沖,流水般分到兩旁,縱有向前攔路者,沾著那匕首鋒芒者,亦是非死即傷。
那頭獨眼瑪吉罕眼神冷冷,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竟然頗有高手風范。眼見追風刃就要沖到面前,它微昂起頭,低低嚎叫一聲,其余的瑪吉罕在它面前一字排開,再組一道防線。
追風刃心中惱怒,心道若是自己飛刀在手,何懼其他?一低頭看到手中匕首,再不思量,一揚手便將匕首擲了出去!
一道銀光劃破夜空,如若曠野流星。那頭瑪吉罕向后一躍,匕首挾一道勁風,將它那條灰白色的長尾直釘到地上。
追風刃這一擊力道奇大,非比尋常,匕首一半都刺入堅實地面之中,那頭獨眼瑪吉罕連試數次,都無法將匕首拔出。忽地它頭一低,獨眼中紅光乍現,一口竟把自己的尾巴咬下了半截!
少了一截尾巴,那狼王形容愈發丑怪,它忽地再次仰天長嘯一聲,那新來的狼群速度更快,眼見就要靠近二人。追風刃手中失了匕首,又被狼群和趙清商分隔開來,正在危急之際,自山洞上方忽然擲下數團火球,打在狼群之中。
狼最懼火,十幾頭灰狼當即嚎叫起來,向后疾退。就連那些瑪吉罕看到火球,眼中也不禁露出恐懼神色。
此時兩個狼群將會未會,正是大好時機,追風刃雙掌風雷隱隱,也不顧惜內力,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趙清商卻忍不住向上看去,原來山洞附近有許多干枯野藤,易蘭臺將它們捆成幾束,又將中午剩下的下馬刀澆在野藤之上,點燃后向下擲去。那酒極烈,沾火后聲勢大盛。火焰映在他面上,殷紅如畫中人一般。
趙清商看得入神,追風刃叫道:“小姑娘,快和我走!”她這才醒悟過來,止水劍劍光如水,跟在追風刃后面向山洞方向便走。
頭頂火球仍是不斷地擲下來,狼群已被沖得七零八落,幾頭瑪吉罕雖欲統御,卻是有心無力。眼見兩人已經沖到山洞下面,正要一躍而上的工夫,洞口處有青影晃了幾晃,忽然向下墜去。
趙清商眼角余光一直注視著上面,這時不由叫道:“易公子!”
山洞上方,那只灰白色的獨眼瑪吉罕不知何時躍了上去,與群狼不同,它竟似并不懼火。此刻的易蘭臺縱使可以對付一般的灰狼,卻不是它的對手,三沖兩撞,已被它逼了下來。
山洞距地面一人多高,易蘭臺摔下時也受了輕傷,那狼王卻并未乘勝追擊,它站在洞口,縱聲一嘯,蒙?的月色將它的剪影映在巖壁之上,巨大的黑影憑生寂寥。
追風刃喃喃道:“這畜生傲性,倒不肯下來。”
易蘭臺苦笑道:“它不必下來了。”
新來的狼群已與原先的狼群會合,一頭頭眼冒綠光,形容獰惡。瑪吉罕圍在外圍,暗紅的眸子全是殺機。
追風刃喝一聲:“拼了吧!”
趙清商將止水劍遞了過去:“老爺子,你用這把,我還有一把劍。”
追風刃不接:“你那劍太輕飄,我用不慣。”他雖如此說,其實卻是不愿用一個晚輩的兵器。
易蘭臺卻在此時遞過一把匕首,原來他從山洞上方掉落之際,恰好倒在狼王那半截斷尾之處,趁機便將匕首拔下。又道:“前輩,趙姑娘,打斗時省些氣力,天明時說不得還有生機。”
追風刃哼了一聲,接過匕首,算是勉強接受了易蘭臺的建議。
趙清商卻笑道:“生死由命,且隨他!”
易蘭臺側臉看她,見她面上尚有淺淺笑意,唇角雖然上翹,眸子里卻全無表情,像極了師門中師弟師妹幼時在自己面前逞強模樣。
這一場惡戰,整整持續了一個晚上。三人脊背相抵,相互維護,追風刃與趙清商接下了大多數瑪吉罕的襲擊,易蘭臺雖無內力,但出招對付一般的灰狼尚可做到。這一晚過去,堆積在他們身邊的狼尸已經不計其數,其中兩度他們險些沖出,卻被狼王再度召集狼群包圍起來。
將至天明,三人已是遍體鱗傷,其中追風刃頂住的攻擊最多,身上的傷也最重,他視之為重寶的黃金腰帶亦被咬斷,珠寶琳瑯,紛撒一地。到了此時,連易蘭臺都覺恐怕再無幸理,眼見群狼撲上,卻仍是勉力提起搖空綠擋在趙清商身前。
瑪吉罕暗紅的眼眸在他面前掠過,生死瞬間,出現在他腦海中的人影不是父親莫憑欄,不是師父楚徭師伯吳江,甚至不是與自己生死與共的趙清商,而是那個穿一身淺碧衫子、風儀如同風中翠竹、面容與自己幾乎一般無二卻氣質迥異的青年。
……誰許一生悠然?
然而那些瑪吉罕卻掠過他身畔,直奔追風刃而來。四頭瑪吉罕一擁而上,分襲他四肢,那獨眼狼王便在此時自高處一躍而下,一口白森森利齒光芒幽暗,朝著追風刃便咬了過去。
先前斷尾之仇,原來它一直未忘。
追風刃兩腳踹開兩頭巨狼,一掌掃開第三頭,但終是氣力不支,另一頭巨狼并未及時閃開,非但將他右手咬傷,更趁勢將匕首拖走。
趙清商眼見不妙,一步上前,舉起止水劍朝著那獨眼狼王便砍,不料一晚廝殺,止水劍劍刃磨損甚巨,加上先前上面已有了一處裂痕,用力之下,只聽“啪”的一聲響,這柄當世名劍從中斷裂,折為兩半。
此刻狼王利齒距離追風刃咽喉不過數寸距離,生死關頭,熹微晨光之中一道水光迸起,追風刃周身似被籠罩在一層雨霧之中,又一道血雨紛飛出來,一紅一白,蔚為奇觀。
殷浮白當年以流水劍使寸灰劍法,天下無雙,無人能破,今日里,終在這一個年輕女子手中再現。
狼王胸前一個縱深血洞,胸前滿是鮮紅的血,就是這樣,它居然還未死。趙清商踏上一步,正要再補一劍,握劍的右手卻已劇烈顫抖。
易蘭臺看出不對,急忙扶住趙清商,同時緊緊握住她右手,這才使流水劍不致落到地上。趙清商本來已是全身無力,不過勉強支撐才能站住。抬眼見到是他,這才終于出了一口氣,將整個身子重量倚靠到易蘭臺身上,隨即暗紅的血再度從她口中涌出,染紅易蘭臺胸前大片衣衫。
未明天光之中,趙清商的臉色雪一樣白,她緊緊盯著易蘭臺,苦笑道:“易公子,我連累了你……”
易蘭臺一手攬著她,一手握住搖空綠:“莫胡說。”
就在這時,忽聽追風刃的聲音高聲響起,鏖戰一晚,他本已沒了多少氣力,這一聲卻是神完氣足:“兩個晚輩,我去了!”隨后一句聲音卻低了幾分,“日后你們若找到我的馬,可別再賣了它。”
一道煙塵奔向東方,那是追風刃提起最后一分內力,向外飛馳。
那獨眼狼王最恨的就是追風刃,見他遠去,如何肯放過,哀叫一聲,群狼一并朝著追風刃方向飛撲過去,易蘭臺驚道:“前輩!”他已看出追風刃是要拼盡最后力量,為二人引開狼群,但此舉直與送死無異。他叫道:“前輩,不可!”聲音卻被湮滅在群狼呼嘯之中。
太陽終于升起來了。
前日的大雨,昨日的陰霾在萬點金輝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一分一毫的痕跡。金色的光芒籠罩了整個草原。在這一片光輝之中,一線銀芒穿破曠野的風,沒入獨眼狼王唯一的眼睛之中。
依稀遠方,二十余名頭扎黃巾的箭手圍在一起,手中各持弓箭,連珠箭響不絕,雖然相隔距離極遠,準狠之處卻令人難以想像,每一次弓弦響起,便有一頭狼倒下。
易蘭臺低聲道:“忘歸,是忘歸箭隊,江澄回來了。”
良馬既閑,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
忘歸本是古之箭名。這一箭隊繼承了當年一箭射死反叛寧王的清遠侯江涉之箭術,由江涉之女江陵一手創立,最終歸于玉帥江澄手下。這支箭隊圍捕過玉京第一殺手清明雨,殺過玉京鳳舞將軍烈楓,當年江澄三次征討戎族,更是立下赫赫戰功。若說箭術也可分一流、二流、三流之分,那么自這隊箭手中隨意抽出一人,均是超一流的高手。
趙清商并不識得忘歸箭隊,卻亦知已方三人似是逃脫了危險,終于暈倒在易蘭臺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