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情感戰勝理智的時候, 人就會陷入一種無法收場的局面。
沖動過后,避無可避,又該如何收拾這番殘局。
江其琛一雙桃花眼盡是狠厲, 他滿面陰沉猶如烏云蔽日。只聽近乎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陸鳴, 我真想掐死你?!?
“……”陸鳴聞言, 眸光登時便暗了下來。
江其琛三步并兩步的走到床邊, 掰過陸鳴的肩頭將人轉過去。動作強硬又不失溫柔的扒開他的外衣, 那長長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就這樣橫亙在他眼前。
方才在床上那一番動作,讓好不容易止了血的傷口又滲出點點殷紅。江其琛深深地提了一口氣,連鼻息都在輕顫, 他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陸鳴替他擋了災,他卻反咬一口讓他滾。
他按住掙扎的陸鳴, 聲音因為極力掩飾心疼而顯得有些暗?。骸皠e動, 我給你上藥?!?
江其琛從袖口中取出一個拇指般大小的圓盒, 輕輕轉開蓋子,里面是泛著幽香的白色膏體。指尖蘸了少許, 抹在陸鳴背上的傷口上,饒是他已經極盡小心輕柔,還是讓那人疼的瑟縮一下。
陸鳴背上不止是這一道傷口,江其琛早就知道,卻從未有一次這么近距離的觀察過。陸鳴身形瘦削, 脫了衣服才能看見他緊實有力的肌肉。便就是在這張弛有力的背脊上, 大大小小的刀傷劍傷不計其數。
指尖向下, 蔓延過陸鳴的整個脊背。指腹卻在陸鳴右邊后腰上一道傷疤上來回摩挲, 那疤不同于其他, 它有著清晰的紋路,仔細辨別依稀可以看出是一朵花的模樣, 那是燙上去的。
這道疤,江其琛還是有印象的。
那時候陸鳴剛被他帶回江家,頭幾天的怯生勁過了之后,便小孩子心性的在府中到處上躥下跳。
那時江其琛喜歡在冬天往房中擺著一只半人高的三腳香爐,整天氤氳的點著沉水香,又好聞又能取暖。江其琛沒照顧過孩子,并不懂得分寸,便由著陸鳴里三圈外三圈的繞著香爐轉。
小孩子跑跑跳跳,磕著碰著是常有的事。誰知陸鳴腳下一絆剛好攔腰撞在了香爐鏤著雕花的柄上,香爐點著香還加著熱,溫度可想而知。
那一次可把江其琛給嚇壞了,此后這個香爐再也沒在江府出現過,陸鳴腰上的花型燙傷倒是永遠留在了那里。
溫熱的指腹不停的在腰際留連,陸鳴被江其琛摸的發毛,有些不自在的動了一下。
手下身體輕微的觸動立刻喚回了江其琛的神智,他倏地蜷縮起了手指,合上藥膏的蓋子。輕柔的替陸鳴把外衣提到肩上,又將人小心的轉過來。
他微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把手中的圓盒放入陸鳴掌間。這幾日第一次斂去了言語中的狠決和凌厲,柔聲道:“這是雪肌膏,師公給的,讓你記著給手腕上的傷口上藥。我一忙就忘了拿給你,雖然不及銀珠粉立竿見影,卻也好過一般的金瘡藥?!?
“你聽我一言。”江其琛手貼在陸鳴的鬢發上,將他略顯凌亂的發絲一點點的梳理開:“先前我許多話說的嚴重了,若是……若是傷了你的心,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別和自己過不去。眼下時局未定,你身子剛好,又損了半成內力,我不希望你跟著我以身涉險。我這么說……你明白嗎?”
見陸鳴不答話,江其琛接著說:“我與師尊說過了,讓你暫時留在天眼宗。裴天嘯和金蓮教的手再長,也伸不到這里來,你待在這里我也放心。我先前與你說的,讓你去找景止討個閑職的話,看你自己吧。等一切塵埃落定,你若想留在影子便留,你若想離開,我……我便放你走?!?
陸鳴怔了怔,有些懵懂的看著江其琛:“什么……意思?”
江其琛道:“師公他們說的不錯,你當年若是留在藥王谷學醫該多好。這么多年跟在我身邊,讓你受苦了。此番若我大仇得報,今后你歡喜去何處便去。這許多年你一直圍著我轉,或許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這情分也就沒那么深了?!?
陸鳴微微瞪大了眼睛:“你要……趕我走?”
江其琛愛憐的撫了撫陸鳴的發際,只覺得手中的長發如綢緞般滑膩:“你才二十歲,不該自抑自苦,畫地為牢?!?
“我明白了?!标戻Q往后一縮,躲開江其琛的觸碰。他兀自走下床,兩三下便把衣衫整理妥帖。他平靜的很快,仿佛方才被人用言語誅心的不是他一般。再抬頭,陸鳴已經恢復成那一派冰霜貼面的樣子,他畢恭畢敬的對江其琛頷首施禮,正色道:“我會留在天眼宗。往后那些,如果這便是你想要的,我定當竭力成全。”
右肩毫無預警的灼熱起來,陸鳴面色不動,有條不紊的推門而出。他將房門仔細的掩好,一切分寸拿捏的恰到好處。
來到隔壁那間房,甫一進門陸鳴就順著門沿跌坐在地。他眼神空洞,先前還風雨不動安如山的臉上升起一絲茫然。
陸鳴呆愣愣的坐在那里,覺得自己好似一支飄在汪洋大海上的浮木。他既不會沉下去,又飄不到岸上,只能孤零零的回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面。
何以生,何以死。
這一生,說不清道不明,作繭自縛,死生不過朝夕。
·
第二天江其琛便走了,陸鳴依言留在了天眼宗。
江其琛臨走前也沒有和陸鳴打招呼,二人之間連日來如履薄冰好似在前一日徹底的打碎了。
花無道跑來找陸鳴的時候,那人正無所事事的杵在歲寒居的院子里澆花。
那澆花匠看似心無旁騖,其實心不在焉,提著一個噴壺盡往一處撒,他手下的花叢都快積水成河了。
花無道信步走到陸鳴身旁,抬起胳膊撞了撞他:“我說,您懂什么叫雨露均沾么?”
陸鳴手下一頓,低頭瞥見那澆花的水已經簌簌的流到腳邊。他往旁邊站開一步,回神般的大面積“撒網”起來。
花無道提著衣角避開那四濺的水花:“嘿,我說您老人家會澆花么?讓你雨露均沾,沒讓你廣施恩澤啊!”
陸鳴動作不停,目光只落在嬌嫩欲滴的小花苞上,淡聲道:“有事么?”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花無道一把奪過陸鳴手里的噴壺,大義凜然的對上他瞬間陰云密布的眼睛,而后一把拽起陸鳴的胳膊:“哎,你說對了,我還真有事,來來,跟我走?!?
“去哪啊?!标戻Q不情不愿的被花無道拖著走,他眉心蹙成一團,剛把花無道的手甩開,那人又沒皮沒臉的揪住他的衣袖。
陸鳴有時候都忍不住想要感嘆,他要是有花無道那張厚臉皮的十分之一二,說不定早就死纏爛打的黏住江其琛不走了。
花無道一臉的故弄玄虛:“你來就知道了。”
只見花無道帶著陸鳴穿過天眼宗層層疊疊的云霧,一路來到后山。后山上栽滿了梨樹,此時正值花開之際,漫山遍野俱是雪白,仿佛是將伏伽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挪到這里來了。徐風和來,卷著花瓣紛飛,遙遙的還能聞到淡淡的香甜。
陸鳴瞅著眼前這番美景,沒忍住放縱了心神,又見花無道終日笑臉盈盈,如同閑云野鶴,便問道:“花無道,你都沒事做嗎?我看天眼宗其他人每日都忙的不可開交,怎么你如此清閑?”
“我人在紅塵外,自然不受拘束。”花無道理所當然的道:“哎,到了?!?
花無道在一片梨花紛飛中頓住腳步,陸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有一方清泉掩在這細密的梨樹林中,泉水清冽,水面上一片霧蒙蒙,也不知是熱氣還是云霧。
陸鳴不明就里的看了花無道一眼,后者二話不說就來解他的腰帶。
“你干什么!”陸鳴低喝一聲,反手扣住花無道的手腕,滿眼都是警惕。
“你別搞的好像我要把你怎么樣了一樣好嗎?”花無道翻了一個白眼:“這是我天眼宗的療傷圣地,雪梨山泉——什么刀傷劍傷,只要在里面泡一泡立馬就好,這可比銀珠粉好受多了。師父特地讓我帶你過來的,我都沒泡過呢!”
陸鳴有些猶豫:“既然是圣地,我一個外人在這不好吧……還是別了,我抹兩天藥就好了?!?
“奧,就你背上那么深的口子,單憑江其琛從藥王谷帶回來那什么雪肌膏,沒個十天半個月好不了?!被o道一掌將陸鳴按住他的手拍下來,揪著他的衣領瞬間把人拔了個光,動作之快,令人咂舌:“別廢話了,趕緊給我下去。再啰嗦,我就踹你了啊!”
“你!”
陸鳴氣極了想去抓自己的衣服,卻被花無道一拂袖把衣服掛在了樹梢上。他身上就剩了個底褲,讓他這般□□著張牙舞爪的上樹拿衣服又實在是做不出來。陸鳴咬了咬牙,怒極反倒坦蕩起來。
于是,他和著這滿池的煙霧繚繞,一步一步的浸入水中。
這山泉敞開在這天地之中,但泉水卻是溫熱的,既不凍人,也不灼人。
陸鳴今天沒有梳發髻,只是隨手將頭發束在腦后。泉水沒過胸口,這烏黑的長發沾了水,飄在池子里,像是一汪水草。陸鳴伸手一抓,將頭發一起撥到身前,后背上的傷口就這樣暴露在了空氣中。
花無道在泉水邊尋了塊石頭,沒骨頭似的歪倒在上面,他一手撐著頭,一條腿支起,悠哉悠哉的盯著陸鳴在水中的背影。
“哎,我說,你就這么安分的待在天眼宗了?不像你啊……”
陸鳴背對著花無道的身影微微一頓,他垂下臉,卻在清冽的泉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他半晌沒有作聲,久到花無道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聽他不疾不徐的說:“何必自討沒趣。”
花無道不置可否的咂咂嘴,又說:“四大門派的人都往西陳去了,是裴天嘯牽的頭,似乎是打算把辛家滅門的鍋甩給你家主子。想想也是,他們當時殺人用的是影子殺手慣用的殺人手法,眼下江其琛又跳出來說影子是你們家的,簡直等于在昭告天下辛家就是他屠的嘛。”
陸鳴神色不動,低聲道:“他既然肯讓影子現世,就必定有萬全之策?!?
“哎呀,你還真是相信他?!被o道原地翻身,張開手腳伸了個懶腰:“那我且問問你,若是有一天,你發現他騙了你,該當如何?。俊?
陸鳴雙手合起,從山泉中掬起一捧水,又輕輕的散開手任水從指縫間流走。背上和手腕上的傷口正以可以感知到的速度愈合著,陸鳴解開綁在腕上的白紗,原本留在那里的暗紅色齒痕已經不見了蹤影,卻留下一道淺淺的刀疤。
“他自有他的理由?!标戻Q的目光透過層層霧障,落在了那漫天翻飛的白色花瓣上,一時間好似看見了漫山遍野火紅的辛夷花,眼波流轉,他眼中多了幾抹水色,沉聲道:“無論如何,他不會害我。”
這是一種毫無保留的信任,無論江其琛做什么、說什么、下什么決定,陸鳴都會義無反顧的站在他身后,即便那人并不需要他。
白茫茫的霧氣中,陸鳴右肩上有一道金色的光,忽閃忽閃的透過氤氳環繞的霧靄,分毫不差的落入花無道的眼睛里。
那素來氣定神閑、放蕩不羈的人差點驚的從石頭上掉下來。
陸鳴聽到身后的動靜回頭,正對上花無道驚疑不定的目光:“怎么了?”
花無道扶住身后的石頭,感覺腳底有些軟:“沒事,我……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