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伏伽山去往西陳裴家祖壇, 陸鳴一路疾行。
行的越快,風聲越唳。
陸鳴手握清月彎刀,玄色外袍寬大的帽檐將他一張冷峭的俊臉遮住大半。僅僅能看見他輕抿成一線的薄脣, 還有刀刻般棱角分明的下頜。
忽然, 疾行中的趕路人停住腳步。
握著刀鞘的手倏地收緊, 隱沒在帽檐下的臉一點一點的擡起, 露出一雙浸滿了寒霜的眼睛。
“好狗不擋道。”
不摻任何溫度的聲音驟然響起, 雖然冷漠,卻猶如山野惡狼,讓人心生畏懼。
“在下在此恭候多時, 特來討教一二。”
陸鳴瞇起一雙佈滿寒星的黑眸,銳利的目光如同利箭般洞穿擋在他面前的男子。只見那人與陸鳴的年歲不相上下, 面容清秀卻又渾身上下透著一股不羈。他手中執的劍, 名喚落星。此人正是那十幾歲便攪亂北域皇室, 現今爲裴天嘯所用的小鬼謝子非。
“就憑你?”
陸鳴話音未落,手中清月彎刀已然出鞘。
刀鞘裹挾著凜冽的哨風, 不是利刃更甚利刃,直直的撞向謝子非脫劍阻擋的落星劍鞘。
兩鞘相撞,在半空中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卻各自毫髮無損的回到了自己主人手中。
清月彎刀不似吟霜劍那般凌霜覆華,反而清冷凌冽。陸鳴自幼便深得怪俠刀鳳吟真傳, 一手刀法使得出神入化。單論刀法, 普天之下, 除了刀鳳吟之外, 即便是羅生門掌門傅青站在他面前, 也未必有他這般身手。
哪怕是陸鳴身上僅有一半內力,與謝子非相搏卻絲毫不露下風。
謝子非的劍快, 但陸鳴的刀更快。
內力充盈在刀鋒之上,清月彎刀登時泛起一道清冷的白光。那光皎潔無暇,猶如暮空彎月從漫漫輕雲中破空而出。
清風朗朗,月色澄澄。
浮光魅影,凌雲淨澈。
清月彎刀,薄如蟬翼卻削鐵如泥。
白日裡刀光一閃,竟刺的謝子非雙眼劇痛。他手上一頓,彎刀的弧度恰好卡住他手中的落星劍。
騰空飛馳,陸鳴頂著刀刃一個用力,便將落星劍的劍刃沒入謝子非的肩頭。
大勢已去,謝子非心頭突駭,目光一瞥正對上陸鳴森冷的側顏。
陸鳴飛快的點住謝子非的穴道,而後收刀回鞘。他揪住謝子非的衣領,毫不遲疑的御風而去。袖袍紛飛,卻沒有亂了陸鳴的一根頭髮。
·
而此時的西陳裴家祖壇,因爲桑榆的突然出現已經是亂作一團。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笑大師凝著眼前的一番亂局,沉聲道:“霍家十二年前不是被人屠盡了嗎?”
“桑姑姑嗓子不好,讓我來替她解釋吧。”江其琛撫慰般的拍了拍桑榆的肩膀,沉聲道:“衆所周知,桑姑姑是裴家主的妻妹,十幾年前因才冠豔絕,與其姐桑瑤並稱爲‘北陳雙嬌’。後來姐妹二人,姐姐嫁給了裴天嘯,而妹妹嫁給了霍浮之——也就是當時的北陳霍家主霍流之的胞弟。十二年前霍家遭人屠戮,全府上下幾十口人無一倖免。桑姑姑機警,假死藏於枯井之中,待賊人走後再伺機逃脫。行經不虛山時,爲我所救。但其琛當年年歲尚淺,根基不穩,無法替她和霍家伸冤。如此,才叫她茍活至今。”
江其琛話音未落,桑榆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她嘶啞著嗓子厲聲叫道:“就是你!裴天嘯!殺我全家之人就是你!你們不要被他給騙了,他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一派胡言!”裴天嘯拂袖怒喝一聲:“流之與我出身同門,我爲何要屠他滿門?桑榆,你不要信口雌黃!”
“爲什麼?”桑榆扯著嘴冷笑一聲,那動作牽動了她臉上的傷疤,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格外陰森:“因爲大哥發現了你的秘密,他發現了你就是毒害江連秋的人!”
裴天嘯橫眉冷目的伸出手,怒指著桑榆:“血口噴人!”
桑榆道:“怎麼,敢做不敢當了?你是我的姐夫,若非當日之禍事,乃我親身所歷,親眼目睹,我何故要平白誣陷於你?你敢不敢將右手衣袖撩開,我親眼所見殺死大哥之人右臂上有一條麒麟紋身!”
“呵。”裴天嘯怒極反笑:“想要栽贓,也找個好點的理由。在場諸位江湖朋友,敢問何人不知我裴天嘯右臂上有一記麒麟紋身啊!”
“一笑大師。”裴天嘯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說。”
一笑大師道:“阿彌陀佛,裴家主右臂上的麒麟紋身不是秘密。若是有心想要栽贓,這算不得什麼鐵證。”
“你——”
桑榆情緒激動,一口氣提不上來,整個人大張著嘴喘著粗氣。
“桑姑姑,您放心,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其琛吧。”江其琛走到她跟前,伸手在她胸口輕撫著:“景行,帶姑姑下去休息。”
裴天嘯陰鶩著臉凝視著桑榆漸行漸遠卻愈發虛浮的腳步,眼眶一點點的紅了起來,他沉聲道:“桑榆大難不死,卻藏頭露尾多年與江家主沆瀣一氣,百般陳詞矛頭偏指我一人。若你執意構陷於我,還請你拿出實證。否則,裴某就要懷疑江家主所爲究竟是什麼目的?難道你妄圖要剷除世家,獨霸武林?”
江其琛極緩極緩的搖了搖頭,他勾勾嘴角,笑的春風和煦,雲淡風輕。朱脣輕啓,他淡聲道:“裴家主不肯承認不要緊,其琛還給您準備了一件大禮。”
“素來聽聞裴家主與先夫人伉儷情深,既然裴家主在此,其琛便自己做了主,邀她一同前來。”他轉過身,眼波流轉竟有幾分狹促:“來人,請上來吧。”
裴天嘯聞言似乎是不可置信,他沉著臉問:“你說什麼?”
只見江其琛一聲令下,祖壇中頓時黑影攢動,不知從何處突然現出四個鬼魅的身影,他們身形高挑,腳步交疊變換。他們面無表情的從天邊落下,常年覆著黑甲面具的臉,甫一見天日,給這陽光照的分外白皙透明,再加上他們手提之物,儼然像是從黃泉碧落而來的地獄使者。
一口水晶棺木被他們輕放在地,卻發出“咚”的一聲,宛若一道驚雷劈在了裴天嘯心頭。
“江其琛!”
裴天嘯怒不可遏的大喝一聲,他一步從高堂躍下,縱身落於棺前,顫著手在那散發著寒氣的水晶棺槨上小心翼翼的撫了一下,觸手一片溼滑。
這水晶棺槨是用千年寒冰所鑄,日頭一照,便生化成水。
突如其來的變故引得武林中人紛紛側目注視,他們無一不暗自心驚。鋪天蓋地的寒氣從那棺材中傳來,隱約還可從這寒冰中瞥見一抹血紅之色。
“誰準你帶她來此的?”
裴天嘯眼眶血紅,說話間狠厲之色盡現。他重重的喘著粗氣,似是在竭力扼制著什麼。衆人只見裴天嘯周身戾氣翻涌,待他再擡頭時,額間已經泛起了濃濃的青黑之氣。
這是……
陰煞邪功!
若說一開始,武林中人的矛頭還無一不指向江其琛。聽了桑榆的一席話後,又不由得心生疑竇。
那麼此刻,他們親眼見到裴天嘯魔化,便是再傻也能分辨真假善惡了。
裴天嘯此刻已然是怒髮衝冠,理智全失。
多年的苦心經營,在這一刻盡數付之一炬。之前的種種言之鑿鑿,與他現下的行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是極盡嘲諷。
千年寒冰所做的棺槨必須終年置於極陰極寒之處,放眼天下只有冰魄神川。而裴天嘯爲了保護這口水晶棺材,又在神川口布下了天衣無縫的寒冰陣。
“好啊,你竟然找到冰魄神川去了,還破了我的寒冰陣。”
“噗嗤——”江其琛沒忍住笑出聲來:“你那寒冰陣並無什麼稀奇的,陸鳴十八歲時就能破了。只是你將尊夫人藏的夠深,讓我足足花了兩年時間才找到。”
裴天嘯緩緩拔出腰上的長劍,陰鶩的凝著江其琛:“我的奇鳶已經許久沒有見血了,今日我便拿你給它獻祭!”
裴天嘯被江其琛戳中心頭逆鱗突然魔化,他周身邪氣大漲,戾氣呼嘯著席捲了整個裴家祖壇。在場的承天鑑士兵雖然訓練有素,但畢竟只是一介武夫,沒有內力護持,登時哀嚎一片倒地不起。
而在場的四大門派,除了四位掌門內力渾厚可以勉強穩住身形以外,一衆弟子也紛紛叫苦不迭,只得原地運功打坐。
而江其琛卻獨身屹立於這大肆作亂的妖風邪氣之中,連臉色也沒有變動一下。
斬痕出鞘,登時在天際閃過一道青藍色的劍光,劍柄上的銀鏈靈動的纏上江其琛的手腕。他直面迎上奇鳶的當頭一擊,在這大盛的邪氣中猶然鎮定自若,只聽他淡聲道:“諸位掌門可瞧清楚此人的真面目了?”
裴天嘯手握奇鳶,招招狠厲果決,恨不得將江其琛大卸八塊。真氣聚於劍上,奇鳶通體佈滿暗紅色的邪光,憑空中一團黑霧不知從何處升起,作亂的戾氣登時纏在劍鋒上,宛若一道驚雷,生生照著江其琛面門而去。
青藍色的劍光浮光掠影般從衆人面前劃過,江其琛周身圍了三十六道長劍。他掌間用力,將斬痕豎在身前。
只聽他低喝一聲:“破!”三十六道劍光瞬間合爲一體,化作一柄通體呈冰藍色的長劍,恢弘剛正的劍意頂住奇鳶,發出一聲巨響。
雙劍劍稍相接,罡風直衝入那股邪氣之中,硬生生將二人震的後退幾步。
江其琛胸前微痛,一股腥甜從喉間冒出,他冷眼凝著裴天嘯,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將嘴邊滑落的鮮血撫去。
裴天嘯也沒有比他好多少,他只覺周身不可遏制的一震,而後便堪堪吐出一口血來。
江其琛腳步微錯,很快便閃身到裴天嘯身前。他左手捏決,右手持劍,青藍色的劍光在身前流轉,腕間的銀鏈相撞發出細碎的響聲。這一身劍招,清冷卓絕,出塵中又帶著凌厲,確乃正宗的天眼宗劍法。
“裴家主,你出身天眼宗,卻行悖世事。今日,我便用天眼宗劍法,替先祖好好教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