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楓從多那手里接過狐裘, 嚴實的裹在身上,邊往外走還不忘調笑道:“多那,你以后還是別賭錢了, 輸就輸嘛, 你砸人場子干嘛, 我們又不是輸不起。”
多那稍顯僵硬的偏開頭, 但眉目間依舊狠厲:“是這些刁民出言不遜在先。”
“嘶……讓我來猜猜他們說了什么。”沐楓拂開還愿閣厚實的門簾, 接觸到冷空氣的瞬間便打了個寒噤:“定是說你英氣逼人,不似女子。對不對呀?”
多那有些難為情,她急切的跺了跺腳, 眼睛一瞪看起來更兇狠了:“三少爺!”
“哈哈哈……”寒風中沐楓發出清朗的笑聲:“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何事能惹毛你。”
眼前寒光一閃, 多那手中的長劍登時出鞘三分。
沐楓往后縮了縮脖子, 立馬認慫:“好了好了, 不鬧你了,把劍收起來。”說著, 他把手探進袖口里摸索著,好半天才湊齊幾塊碎銀子:“搜羅半天就剩這點了,趁天還沒全黑,去前面給我買兩壇酒來。”
“不行。”多那堅決反對道:“臨走前尊主特意交代的,讓你少喝酒。”
“噓……”沐楓豎起手指, 小心的往還愿閣看了一眼:“這里可沒有尊主。”
“可是……”
沐楓打斷道:“可是什么呀, 不想我半路凍死就趕緊去。聽話, 去吧。”
多那接過銀子, 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這才不情不愿的拔腿走開。
沐楓清了清嗓子,斂去臉上的笑意, 踱步走到侯在還愿閣側門的一隊沐府親兵旁,沉聲道:“我明日啟程去天山,你們不必跟著了,先回神川去吧。”
為首的親兵聞言,立馬出聲阻止道:“三少爺,萬萬不可啊,大少爺吩咐過的,要我們好生看護著您。”
沐楓道:“這事我有分寸。”
親兵面上一凝,惶恐道:“三少爺,還請您體恤大少爺一番苦心,讓我們跟著您吧。”
“怎么,現在我使喚不動你們了是么?”沐楓眉尖一挑,身上頓時涌起森森寒意,整個人都狠厲起來:“大哥那邊,我自會給個交待。你們現在立刻上馬離開,我就在這看著你們走。”
親兵咬了咬牙,心里一陣發怵。
一方面,這三少爺可是被尊主捧在手心里護著的人,他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可另一方面,三少爺身子一貫不好,怕他出事這才派了府上最精銳的親兵前來護送,他這二話不說就把他們給攆走了,這回去要怎么交差啊……
親兵們欲哭無淚,可看著三少爺一臉果決的樣子,好似真的要在這寒風中一直等到他們走似的。
這要是把人凍壞了,回去更是沒命交待了……
思來想去,為首的那人赴死一般的率先翻身上馬,夾著馬腹大喝一聲:“隨我回府!”
整齊有序的馬蹄聲踏風而去,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入了夜的北域好似又冷了幾分,饒是再輕再輕的呼吸也能呵出一口白霧。還愿閣廊下的一排紅燈籠不知何時已經點了起來,暖暖的光束打在沐楓后背上的紅鶴上,立時便同它融為了一體。青石板鋪就的大街上,倒立出一個悠長的身影。
不知怎的,沐楓對著地上那影子就入了神。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沒有半點星光,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云霧,讓他整個人都顯得茫然起來。
他從狐裘里探出手,手背剛一接觸到冷冽的寒風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但他還是騰空揮了揮。他一動,地上的影子也跟著動了。
保持著抬手的姿勢,沐楓兀自晃了晃身子,地上的影子也晃了晃。
他往前一步,影子在那。后退一步,影子還在那。
沐楓凝著地上那一團黢黑,任北風肆虐將他編的整齊的頭發吹的散亂,任伸出去的手一點一點的僵硬。
卻原來,他也是有影子的么?
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他只來得及看到地上忽然多了一個人影,一記溫熱便裹住了他凍的僵硬的手。
人影交疊,他被人牽著手從背后帶進懷里。
沉水香在寒風中飄香四溢,沐楓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不知是因為在外面站的久了,還是因為身后的人。
“額……其琛兄,你們中原很時興這么抱人的么?”
“嗯。”江其琛隔著厚實的狐裘把沐楓抱在懷里,溫熱的指尖不斷的在他手上揉搓著,替他化開麻木的筋絡。頭擱在沐楓的肩膀上,江其琛半張臉幾乎都要埋進狐裘里,饒是這樣,他還是盡可能貼近沐楓小巧的耳畔:“在看什么?”
沐楓輕笑一聲:“影子。”
他微微側首,半張笑靨便溜進了江其琛的眼睛里。
“人這一生,得到的或者是失去的,都是人身之外的附屬物。唯有影子,從出生開始便跟在我們身邊。你看,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這樣算不算得上是不離不棄了?”
沐楓半認真半談笑的說著,卻感覺到江其琛愈漸收緊的臂膀:“哈哈,不好意思,我又學禿驢講話了。不過其琛兄,你不愛聽也別報復我啊,我快喘不過氣了。”
沐楓的一字一句仿佛都化成了凜凜寒風,細細密密的鉆進江其琛的骨頭縫里,內力深厚的他已經許久沒有體會過什么是冷,但這一刻,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涼。 щшш? тTkan? ℃o
沉沉的吸了一口氣,江其琛的聲音因為狐裘的阻隔顯得悶悶的:“外面冷,進去吧。”
沐楓輕輕掙了掙,從江其琛懷里抽出身來:“好啊,其琛兄,你們家管飯嗎?我都餓了。”
“嗯,隨我來。”
沐楓跟在江其琛的身后,穿過還愿閣一樓賭坊,跨過一扇垂花門來到后院。
后院分為東西兩廂,目之所及盡是綻開的雪梅與青竹,一眼竟望不到邊。
看著眼前這方優雅別致的庭院,沐楓眼前一亮,贊嘆道:“其琛兄,你家真是別有洞天啊,好清幽的院子。”
江其琛:“偶爾在此留宿。”
“哈?”沐楓驚詫一聲:“其琛兄,你簡直是暴殄天物啊。若只是偶爾留宿,干嘛建這么大的院子?建了又不住,打掃還要廢人力,真真是有錢。若是我,恨不得天天待在這,多快活呀。”
江其琛頓了頓,低語道:“這本就是給你建的,你想待多久便待多久。”
“啥?”一陣狂風刮過,院中竹葉簌簌作響,沐楓愣是沒聽清江其琛說的話。
“沒什么。”江其琛搖了搖頭,穿過梅影環繞的回廊,推開盡頭一間屋子的房門。
房門甫一打開,屋內的暖意和著飯菜的香味立刻撲面而來。
沐楓激動的看了江其琛一眼,飛快的撲到桌前坐下,他兩眼直勾勾的盯著一桌子的佳肴,頗為肯定的點了點頭,興奮的說:“其琛兄,你是我的知己吧,全都是我愛吃的。”
沐楓迫不及待拿起瓷勺,盛了一勺豆腐便送進嘴里。
咸淡適中,入口即化。又扒了一口飯,沐楓情不自禁的對江其琛豎起了大拇指:“其琛兄,你們家的廚子是哪請的?能送給我嗎,太對味了。”
江其琛愣了愣:“是我做的。”
“噗——”一口白米飯從嘴里噴出來,剛想說話又一口嗆住:“咳咳咳……咳咳……”
江其琛的眉心登時就皺了起來,他輕輕拍了拍沐楓的后背,沉聲道:“慢一點。把狐裘解下來吧,屋里暖和,容易著涼。”
沐楓邊咳邊解了狐裘的系帶,眼睜睜看著江其琛接過自己的狐裘,又輕柔的順了順那些細軟的白毛,再好生掛在木托上。
“其琛兄,你簡直像個賢妻良母……”
正在理狐裘的手一頓,江其琛轉過身來,目色沉沉地凝著沐楓。
“額……我開玩笑,開玩笑的。”
沐楓從盤子里提溜起一只油燜大蝦,輕輕在碗邊碰了碰,便徒手剝了起來。燜蝦豐嫩,湯汁卻順著沐楓的指尖流了下來。
他渾不在意的剝了一只蝦放進嘴里,看了看手上沾著的湯汁,竟然大咧咧的把指尖放進嘴里嘬了起來。
可他尚未舔出個味兒來,手便被人奪了去。
“哎?”
沐楓怔怔的看著江其琛,只見他臉色微沉的攥著自己的手腕,而后從前襟里掏出一塊巾帕,仔仔細細的給他擦起手來。
那帕子雪白,剛一碰到沐楓的手指,登時便染上了醬色的湯水,可執著巾帕的人眼中只有這一根根削蔥般的手指,模樣認真又專注。
擦完手,巾帕便被主人隨意的丟到一邊。
沐楓尷尬的縮回手,覺得自己有些邋遢:“其琛兄,多謝你了。不過你放心,那個帕子我保證給你洗的干干凈凈的。”
江其琛卻并不答話,他兀自在沐楓身邊坐了下來,把那盤蝦端到自己面前,便自顧自的剝起蝦來。
“額……其琛兄也沒吃飯吧,你這蝦做的不錯,多吃點哈。”
沐楓輕瞥著江其琛的神色,見他專心剝蝦,理都不理自己,一時百無聊賴只好自己吃起飯來。
先前驚愕之余見著滿桌佳肴,沐楓有些狼吞虎咽。其實他吃東西品相極佳,幾乎是慢條斯理的不發出一點聲音。等江其琛剝好了一盤蝦推到他面前的時候,沐楓一碗飯剛吃了三分之一。
他愣愣的看著眼前已經去了殼的蝦,下意識的吞了口口水,結結巴巴的道:“那個……其琛兄……這……這是何意啊……”
江其琛就著方才臟了的巾帕擦了擦手,淡聲道:“吃吧,剝好了。”
“哦……”沐楓小心的打量著面前的蝦子,嘆道:“素來聽聞中原人樂善好施,極重待客之道。果然百聞不如一見,今日切身體會,當真是令人嘆服……”
沐楓說著,夾起一只蝦想放進江其琛的碗里,卻發現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他頓了頓,轉手直接把蝦送到江其琛嘴邊:“我聽說中原還有一句話,叫做‘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其琛兄也吃啊。”
江其琛定定的看著他,目光微動,低下頭毫不猶豫的把蝦子咬進嘴里。
見他把蝦吃了,沐楓“嘿嘿”一笑,下意識的把蘸了湯汁的筷子放進嘴里嘬了一口,又夾了一筷子燒雞,還沒下嘴,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大腿:“對了,其琛兄,你快派個人把多那接過來,她去給我買酒了,還不知道我在這兒呢。”
江其琛還沒從沐楓舔筷子的舉動中回過神來,聽他說買酒登時警覺起來,眉梢微揚:“酒?你現在還喝酒么?”
“嗯?男人飲酒很稀奇么?你們中原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沐楓低眉思考片刻:“小酌怡情,這寒冬臘月的,喝杯酒好暖暖身子呀。”
江其琛看著眼前這人低眉淺笑的樣子,心里一疼。
從前,即便是三九寒天,陸鳴也總是一身單衣來去匆匆。何曾像現在這樣畏寒畏冷,出門片刻也乖乖的裹緊了狐裘,稍微刮點風就能把他吹跑的樣子。
他到底是傷了他的里子……
見江其琛默不作聲,只一臉戚哀的盯著自己看,沐楓疑惑道:“其琛兄?”
“好。”江其琛眸色一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我去幫你找人。”
言畢,不待沐楓回應,江其琛便奪門而出。
木門開合,沐楓緩緩放下手中的筷子。
碗筷交疊,發出一聲脆響。
沐楓的目光從滿桌精心準備的飯菜間逡巡而過,最終停留在那盤小心剝好的蝦子上。
他的面色冷了下來,指尖輕顫,他記得,江其琛是對蝦過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