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果然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混合水汽的冷風從狹長窗戶的縫隙內吹進來,房間里的古董散發出陳舊的灰塵味。
“天色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蓖趼苷酒鹕?,她覺得在這個房間中不會再找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了。
高北菱輕輕放下手中的筆記本,又將文件夾捧在懷里,禮貌地和她道別。她鞠躬時,鬢發垂在面前,王曼衍忽然想伸手為她把頭發拂開。
她輕輕張開手,欲要抬起來,又放下了,指尖正好觸及一本舊書皮質的封面。細膩的,表面已經磨損的材質,蒙著薄薄的灰塵,窗外雨聲很小,房檐下隱隱能聽到水珠低落的聲音,像是這座三百年歷史的建筑中隱藏的秘密。
高北菱離開了,她小心翼翼地走下那段隱藏在書柜后面的樓梯,腳步如雨滴一樣輕。
王曼衍后悔剛才沒有問她,特參為什么要住在附近的酒店,不直接住在她的皇宮中?皇宮又不是缺這一間客房。
那天晚上,王曼衍沒有做關于哥哥墜入深淵的噩夢。
她早上起晚了,吃完早飯后,想去辦公室看一下關于近段時間開膛手杰克一案的報告,結果發現自己辦公室的外間——也就是特參辦公室,俗稱“秘書室”的房門敞開著。
那一瞬間,王曼衍幾乎以為是時光倒流了,回到了哥哥還沒有失蹤的時候,穆雅貢也還在,她很少關門,每當王曼衍經過這里,都能從敞開的門縫看到穆雅貢在秘書室中,有時站在窗前發呆,有時在辦公桌前俯身閱讀,手指間經常夾著一根香煙。
她哥哥不吸煙,也不喜歡煙味,但是穆雅貢在他面前抽煙,他卻從來沒表示反感,甚至他還親自跑到皇宮附近的百貨商場,替穆雅貢買煙。
王曼衍走進去,高北菱正戴著圓片眼鏡,坐在秘書室中翻閱材料,看到王曼衍進來,起身鞠了一躬。
“陛下。”
所有的幻象,關于哥哥的,穆雅貢的,過去那些時光的,統統裂開成了碎片。
現在王曼衍才是這個王國唯一的君主,盡管立法權在內閣,她卻牢牢掌控著國家的行政權。她會一直掌控著……掌控國家,掌控權力……
王曼衍閉上眼睛,再度睜開眼睛時,覺得高北菱站在她面前恭敬的模樣顯得很順眼。
“你來得很早,在看什么?”王曼衍不經意地問。
“先王失蹤時留下的一些東西,包括當時監控視頻調取記錄,侍衛、清潔工和目擊者的筆錄。我是一大早從檔案室復印出來的。”
除非直接關系人委托,任何人均無權調查皇室成員失蹤案,包括首都警署。因此當時只做了一些初步的調查,資料就一直堆在檔案室內。
王曼衍當然知道失蹤案拖延兩個月是什么后果。假如他們不是私奔,而是被脅迫出走或綁架的話,超過72小時,生還幾率將大大降低。
“有什么發現?”王曼衍問。
高北菱猶豫了一下,才說:“暫時沒有發現破綻,但是有疑點。”
根據記錄,王歡衍是在2月18日下午6點10分回到皇宮,沒有吃飯,直接去了位于三樓的臥室,穆雅貢和他在一起,但并未進入臥室,而是一直在走廊徘徊,兩撥換班的巡邏和清潔工均可證實。
下午6點45分,王曼衍上樓詢問哥哥的情況,與穆雅貢簡單交談后,就離開了。直到10點半,最后下班的清潔工證實穆雅貢還在三樓走廊。至此,到深夜的11點整,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深夜11點左右,當時是晚班和夜班侍衛換班的時間,皇宮清潔工已經全部下班了,那天雨很大,侍衛換班在皇宮花園前的崗哨亭中進行,因此大概有兩三分鐘的時間,皇宮中除了王曼衍、王歡衍和穆雅貢,沒有其他人。
皇宮花園中停放的一輛舊車此時啟動,車輪卷起雨水,絕塵而去。這輛車是王歡衍的車,不過他很少開——至于駕駛員是誰,又載了誰,已經不得而知。
崗哨亭中的侍衛注意到這輛車開出了皇宮,但他們都認出這是國王的車,王歡衍兄妹也經常會深夜開車外出,因此未加阻攔。只是由于雨勢太大,沒人看清車里有什么人。
調取途經路口的監控探頭,這輛汽車的行駛軌跡正常,沒有超速或危險駕駛行為,出了市中心,就再沒有蹤跡了。
第二天,這輛車被發現停在金楚運河的河畔,被雨水沖刷得光潔锃亮,車內空無一人,沒有打斗痕跡,內飾整潔。自那之后,王歡衍和穆雅貢就人間蒸發了。
“你說的疑點在哪里?”王曼衍問道,從柜子里抓起一把她哥留下來的咖啡豆,扔進消化系統咖啡機中。
“在那輛汽車。如果先王私奔,應該會選擇一輛他常開的車,”高北菱說,“這輛車是舊車,還停在停車場的角落里,不太容易開出來,他為什么一定要開這輛車?”
王曼衍沒說話,盯著那臺咖啡機螺旋如冷凝管的部分,深褐色的液體從其中汩汩流過去……
“我查閱了先王幾輛汽車的資料,只有這輛舊車是汽車機械鑰匙解鎖,其余轎車配置比較高,都是指紋解鎖。”高北菱不慌不忙地說,“我懷疑,那天開車的人并非先王。但這并不絕對,因為這輛舊車同樣沒有追蹤系統,或許是先王不想讓其他人追蹤到他的位置?!?
王曼衍不動聲色。她哥哥嫌那輛舊車座椅太硬,加上他另外購置了三輛車,所以王曼衍極少見過哥哥開舊車。
“那么,穆雅貢呢?有線索能表明當時她在車上嗎?”王曼衍問。
高北菱沉默了一會兒。
“沒有?!?
“那你有什么猜測或是推斷嗎?”王曼衍問。
高北菱沉吟了一會兒:“不好說。但是從現有的線索看起來……他們真的很像是私奔?!?
王曼衍笑了,她沒想到自己笑出來的聲音這么刺耳:“你覺得呢?你相信他們是私奔嗎?”
高北菱搖了搖頭,她不再恭敬地注視著王曼衍,而是目光轉向了窗外,神情顯得有些落寞。
“他們沒有必要私奔,為什么要私奔?而且我知道,我的老師有一個情人?!?
王曼衍略微抬起眉毛。果然,比起聽高北菱如何解釋哥哥為什么要選擇一輛舊車雨夜出行,她還是更喜歡聽八卦。
不過,高北菱對穆雅貢的情人也知之甚少。這個人似乎比穆雅貢失蹤的謎團還要神秘。高北菱在長敬城的時候,每年穆雅貢會有一兩個月去看她,教她一些東西。有時候是一些歷史地理知識,有時候是搏擊技巧,有時候是鋼琴和作曲,有時候是并不很好的外語。她們在下午的時候時常出城,穆雅貢開車,一直到郊外的山坡上,那里有一座荒廢的大院子。
院子里有幾棵樹齡百年以上的梧桐,樹冠遮天蔽日。院子中間有一座平房,所有的窗戶都被木板釘死,看起來已經許久沒人居住了。穆雅貢囑咐高北菱在院子中自己呆著,她就推門走進房中。高北菱坐在平房前的臺階上,看著梧桐樹葉飄落。過上一兩個小時,穆雅貢出來,神色如常,有時候低頭點起一根煙,隨后帶著高北菱回家。
偶爾有幾次,平房中有人走出來把兩人送到院子的門口。那是個終年都身穿黑袍,身份莫測的男人,個子很高,冬天時還常常戴著兜帽。他不是很年輕,額頭和臉頰都有皺紋,眼睛深邃,額前的頭發打著卷,看高北菱時,只是輕輕、不屑地瞥了一眼,隨后柔聲對穆雅貢說“慢走”,似乎他周身最大的魅力就是神秘了。
高北菱問穆雅貢那人是誰,穆雅貢說那是她的情人,同時警告她必須保密。既然保密,為何又要帶著高北菱見她?高北菱想不明白。
高北菱對她的老師存在一種奇異的敬畏心理。穆雅貢不說,高北菱就不會糾纏不休地問,她只是安靜地仰頭看著穆雅貢,高挑、桀驁不馴、墮天使一般美麗的穆雅貢。
穆雅貢不在長敬的時候,高北菱曾經也驅車去過那個院子,但是房門緊鎖著,敲門也無人應聲。仿佛只有穆雅貢親臨的時候,男人才會在這里等候。
她的情人是從哪來的,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可能只有穆雅貢一人知道。
高北菱從十二歲到二十四歲,穆雅貢整整與他交往了十二年。
“在我聽說老師失蹤時候,我第一時間就去了那個院子,里面沒有人,而且看起來,很久都沒有人住過了,就連房門上的鎖都銹壞了,我輕輕一砸,鎖就開了?!备弑绷庹f道,“里面就是很久沒人住的屋子,什么都沒有,地上只有一些木板、磚塊,連一張照片,一張字條都沒有。我甚至都懷疑,穆雅貢十二年來交往的情人,不過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