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第一個檢查完現場的警員走來向她們彙報情況。他檢查完大廳中的屍體,腿部中彈,不過死亡原因卻是被銳器割開頸動脈導致的大量失血,根據此人經驗判斷,兇器很可能是匕|首。王曼衍心想,是誰殺了這個人?是那個黑暗中對她開槍的腳步聲嗎?他又是如何能夠在王曼衍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殺死傷者,是爲了滅口,還是另有目的?
第二個警員檢查完賓館大堂,向她們進行彙報。牆壁上有彈痕若干。根據現場掉落的彈殼分析,對方使用的可能是目前槍支市場上不太常見一種大威力槍,此槍總共可以裝填14枚子彈。王曼衍翻看著現場照片,在現場勘探燈的光源之下,大堂可以說是狼藉一片。她和對方統共開了六槍或七槍,毀掉了絕大多數的牆壁和傢俱。當她看到牆上碎裂的鏡框時,忽然想到那幅有高北菱和黃曉輝的合影照片。她看著現場拍攝的照片,鑲嵌社團合影的相框玻璃碎裂,裡面空空如也。
“你看這個相框裡,照片怎麼不見了?”她指著現場牆壁的照片,問那名警員。
安婭和高北菱同時向她看過來,兩個人表情迥然不同。安婭的眼睛一下子就發亮了,像捕獵的狼發現獵物;高北菱的神情在各種各樣的光照——探照燈、礦燈、手電筒之下,顯得很不自然。
警員撓了撓頭:“不知道,陛下。我到現場的時候,這個相框裡就是空的。”
“會不會被子彈完全打碎了?”
“相紙不是玻璃,即使是被子彈擊中,也會有相紙的碎片。”安婭插嘴。
王曼衍感到難以置信。在她的再三要求下,她親自進入現場,踩著草草鋪設的現場勘察板,來到照片牆之前。
社團合影確實不翼而飛。相框中,地上,都沒有相片的蹤跡。
“相框背板發白,這裡原來有鑲嵌照片,只是被人爲取走了,”安婭走到王曼衍的身邊,她轉身叫來了一個警員,“把這個相框的指紋提取了。”
凌晨四點,整個景區都被封鎖,賓館現場的勘探工作還在緊張有序地進行,而東方已經隱隱泛出了魚肚白。高緯度地區夏天時天亮得特別早,風卻比入夜時還要冷。王曼衍已經轉移到賓館的廊下,裹著兩件警用大衣,疲憊地來回踱步。
王曼衍臉上的傷口和手上幾處不太嚴重的擦傷已經被包紮完畢,她顧不上體會傷口的疼痛,反正估計看起來模樣也很可怖。高北菱神色凝重地陪伴著她,王曼衍有時會偷偷地看高北菱一眼,然後猜測,高北菱究竟在想些什麼。
瀑布賓館的客房在二樓,一共有十七間客房,還有兩間放置雜物和換洗用品的庫房。警員一一進入每一間客房中檢查。或許真的是旅遊淡季,沒有一間客房裡有住客,所有的房間都被打掃過,客房中沒有發現什麼疑點或者有價值的線索。當警員在檢查到最後一間單人客房,房號爲217的房間時,照例用魯米諾試劑對地板和牆面進行檢驗,發現大面積的潛血反應。
——血跡之多,足以說明這個房間發生過大面積的血跡噴濺、飛濺和擦拭。可能有人端著一桶血在房間中過潑血節,可能有人在房間中殺了一頭牛。由於魯米諾試劑與排泄物也能發生反應,還可能是有人在房間中隨地大小便。
當然更有可能是這個房間裡發生過命案。
所有的警員都打起了精神,安婭上躥下跳,指揮警員在一切可能被觸摸的的地方提取指紋。有經驗的現場勘查員根據經驗分析,這麼大片的血跡,如果是從同一個人身上流下來的,此人極有可能已經因爲失血過多而死亡。
現場照片被傳回首都警署進行分析,根據血液的形態,可以大致地還原出現場情況,比如傷者(或死者)是在哪個位置受傷,血液是噴濺還是流淌,可能是被什麼兇器傷害等等。
警員擡開房間中的牀鋪,赫然發現牀下還有一大塊褐色的、邊緣不規整的痕跡,約有兩個巴掌那麼大的污跡,警員提取部分樣本,經現場聯苯胺試劑檢測確認是血跡。根據初步分析,這塊血跡應當是從牀邊順著牀底縫隙滲入的,因此打掃時沒有將此處擦拭掉。以這點來推測,受害人很可能是在牀邊受傷。
安婭下樓向王曼衍彙報了217房間中的情況,王曼衍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忽然問道:“你們沒有找到賓館的入住記錄嗎?”
賓館存檔的文書材料已經過初步篩查。去年和前年的入住登記記錄、賬簿、進出款項流水記錄、消防安全、食品安全檢查臺賬都在庫房中存放著,但今年的入住記錄,只有前臺女孩用來糊弄王曼衍的贗品,真貨不知所蹤。
天矇矇亮了,天空呈現出太陽將要升起時淺淺的灰藍,像一種稀有品種的紫羅蘭花瓣。高北菱在王曼衍身旁彎腰,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陛下,可能只是一起普通的兇殺案。查一下當地的失蹤或報警記錄應該就會有線索。”
她很少會在說話時挨王曼衍這麼近。不過王曼衍又冷又困,整個人處於疲憊崩潰的邊緣,並沒有心情去體會這溫存的幾秒。
“我聽說過DNA檢驗比對……”王曼衍說著,聲音變得猶豫,好像在講天方夜譚,等待著他人把她打斷一樣。沒有人打斷她,每個人都安靜聆聽著,天快亮了,有鳥雀歡快地在枝頭唱起歌,歌喉曼妙而婉轉,是在人間才能聽到的歌聲,在黑暗的墳墓之中,是沒有鳥雀歌唱的。
“通過DNA檢驗,應該能確認這些血跡的身份。”王曼衍終於把一句話說完了。
“檢材已經受到了嚴重污染,”安婭刷刷地往懷中的筆記本上寫著什麼,“如果要精確檢驗的話,恐怕要送到國外實驗室,耗費很長時間。而且就算得到DNA數據,也要有比對材料。”
“和我進行比對,我願意提供頭髮、血樣,或者他們要求提供的一切東西。”王曼衍說。
所有人都望向她,有驚愕的,有疑惑的,有不知所措的,彷彿王曼衍剛剛宣佈退位,改王國爲共和國一樣。
“陛下……”高北菱出聲。
“你閉嘴!”安婭向前跨出一步,冷冷地訓斥高北菱,轉而又看向王曼衍,“陛下,您是想到了什麼嗎?難道您認爲——”
——認爲那些血是失蹤先王王歡衍的。王歡衍可能已經死了,在一間簡陋的山間賓館中被不明不白地殺死,屍體不知道在哪,案發現場滿是被清洗過的血跡。
不可能,心裡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哥哥是從極北小鎮離開,回到皇宮的當晚才失蹤的。王曼衍親眼看到哥哥回來,就算哥哥失蹤,再跑到極北小鎮中送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先比對,你們繼續調查,能調查出結果更好。”王曼衍站起身,頭暈目眩,一夜未眠的疲憊面目猙獰地襲擊了她,高北菱想要上前攙扶,被她冷冷地拂開。
“陛下,這需要很長的時間,還有很高的費用,我們首都警署恐怕很難申請到……”安婭追了上來。
“我可以等。至於費用,算我的私人支出。”王曼衍說著,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山路。
她很快意識到她不應該推開好意想要扶著她的高北菱,接下來的一段山路她走得異常艱難,腦中是各種光怪陸離、扭曲的圖形和色塊,子彈擊碎玻璃的碎片、拍立得照片中房間裡大片的魯米諾試劑在黑暗中顯出的淡藍熒光,夢中哥哥倒在水流中的模樣……她恨不得倒頭躺在石階上就呼呼大睡。
高北菱安靜地跟在她的身後,什麼話都沒有說。王曼衍本來想問問她那張合影的事情,不過估計問不出什麼,加上她身心俱疲,索性也一言不發。
她們回到了極北小鎮。由於小鎮已經被封鎖,整個鎮上看不到一個人,恍如死城。小鎮當地的經營戶大多閉門不出,等待首都警署成員挨家挨戶的詢問調查。高北菱依然是利用她狐假虎威的證件,爲王曼衍安排了一間住宿條件還說得過去的客房,王曼衍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高北菱囑咐了她幾句,諸如不舒服就趕緊叫她,想吃東西或者喝水就叫她之類的,王曼衍拽住了高北菱的袖子。她想起來,高北菱同樣是徹夜未眠。
她說:“你也休息一會兒吧,就在這休息。”
高北菱說:“我坐在沙發上就可以。”
王曼衍堅持著讓高北菱也躺在牀上,高北菱拗不過她,於是也小心翼翼地在她身邊躺下,只佔了很小的一塊空間。王曼衍幾乎是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不過睡得很不踏實,總是做噩夢。哥哥、父親的臉,還有在印象中早已模糊的母親的模樣,輪番在混亂的場景中出現又消失。
醒來的時候,王曼衍不知道是幾點鐘,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房間拉著窗簾,她甚至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還因爲頭頂不是皇宮寢室中看慣了的暗色花紋而感到驚訝。慢慢的,她想起來自己因爲作死而差點真的在一間髒兮兮的賓館中被槍殺,臉頰傷口發燙,一跳一跳地疼著,高北菱不在牀上。
王曼衍想要坐起身,卻感到軀體異常沉重,內臟都像被掏空了一般。她側過頭,高北菱坐在賓館房間的椅子上,手肘撐著頭,好像睡著了。
她掙扎著挪動了一下,高北菱被驚醒,她走到王曼衍的身邊:“陛下,您覺得好點了嗎?”
那一瞬間,王曼衍屏住了呼吸。
也許是光線造成的錯覺,高北菱的眼神非常可怕,比夢中凝望哥哥的眼神更加可怖,王曼衍以爲她會立刻動手殺了自己。但是很快,高北菱就恢復了溫柔的神情。
“我去給您拿點東西吃。您不能一下子吃太多,我先幫您端點粥……傷口還疼嗎?如果有什麼不舒服的,或者感覺發燒了,趕緊告訴我。”
王曼衍不喜歡這樣被高北菱照顧。享受著她柔和的說話語氣是一回事,而虛弱得像個病患一樣躺在牀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不喜歡這樣,因爲她逐漸發現,高北菱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簡單。
好在吃了一些東西后,王曼衍覺得身體機能正在慢慢恢復,同時她的大腦也能夠正常運轉,開始思考之前來不及去想的一些事情。有高北菱和黃曉輝的合影照片,去某個特定的地方尋找哥哥的偏執心理,哥哥和穆雅貢失蹤那天晚上的一切所見所聞……她發現不論從哪個問題出發,最後她都會想到高北菱。當她想要全然信任高北菱的時候,高北菱就會顯出疑點,當她想要懷疑高北菱時,種種事實又證明高北菱與此毫無關係。
這時候,被她在糾結中時而猜忌時而釋懷的高北菱快步走過來,低聲告訴她,皇家侍衛隊已經抵達極北小鎮,侍衛隊長想要見她。
皇家侍衛隊比首都警署來到這裡只晚了幾個小時,他們到達時,王曼衍正在休息,因此一直在原地等待她的調令。王曼衍之前信誓旦旦要剷平這個地方,當然只是想想而已,再怎麼說,極北小鎮也是她的領土。一百年前,金楚王國倒是有位國王因爲在狩獵過程中被山民設下的獸夾誤傷,而殺了近半個村莊的居民,已經成爲暴君的典型事例,被錘了一百年。
所以,皇家侍衛隊此行的功能也只能給首都警署打下手,幫忙排查可疑人員而已。儘管侍衛隊長對這個安排毫無怨言,但王曼衍知道,他心裡一定在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