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王曼衍的所料,酒醒之后,她就對醉酒時和高北菱一直、永遠在一起的想法嗤之以鼻,覺得這種想法是不現實的,羞恥的,不可告人的,并暗自叮囑自己以后不要喝酒,就算喝酒也不能有高北菱在場。
但是一塊去長敬城的事情,已經是說好的,所以王曼衍還是拖著那個高北菱為她買的花里胡哨的行李箱,那里面塞著她高北菱為她買的看起來比較休閑,最起碼不像是要參加會議的換洗衣服和高北菱為她買的易攜洗漱用品,戴著高北菱為她買的,在時髦界也不算過時的帽子和墨鏡,登上了向北行駛的列車。
長敬已經接近金楚王國的北方邊境,曾經只有連綿起伏的山脈和茂密的原始森林,長敬是個人口不過一千的小鎮,坐落在山谷之中,重重山巒是那里一道天然的屏障,山脈的走勢呈“之”字型,從南向北延伸,一條名叫敬江的水體沿山脈向北流去,并在國境極北形成一個巨大的湖泊,成為和鄰國天然的國境線。長久以來,長敬周邊還是閉塞神秘的存在,直至一個世紀前,那里發現豐富的林木、煤炭和有色金屬資源。
半個世紀之前,第一條翻山越嶺通往長敬的鐵路修通;次年,盤山公路也開通了,二十年后,穿山隧道打通,長敬從此迎來了了為時十余年的工業鼎盛時代,一場自然災害險些將整座城市夷為平地,雖然災后重建工作進行得不錯,但再不復當年北方工業第一城的輝煌了,沒落至今。
長敬的變遷史并不是金楚王國發展的縮影,這座城市對于整個國家的歷史而言,似乎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和特殊性,哪怕王曼衍知曉城區已經被一座座工廠占據,煙囪林立,到處都是廠房和包豪斯風格的建筑,長敬依然有一種神秘的魅力。
就像高北菱給她的觀感。
為什么穆雅貢會挑選高北菱作為學生?如果高北菱也想要有一個學生,她會選擇什么人?
列車行駛的時間是三個小時,并不算很長,但王曼衍很久都沒有坐過普快列車了。一路上車廂嘈雜無比,幾個小孩跑來跑去,各種速食食品和臭味混合彌漫成讓人難以忍受的怪味。王曼衍正襟危坐閉目養神,車廂里很悶,她也不敢摘掉帽子和墨鏡,生怕被人認出她的身份,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她琢磨著一年前不應該那么果斷地就否決某個議員提出的,加大對鐵路服務行業投入的提案。
當列車廣播播報終于到達長敬火車站時,王曼衍松了一口氣,她從來沒有這樣覺得長敬的名字如此動聽。她和高北菱下車出站,呼吸著車廂外混合塵土味道的新鮮空氣,心情也只稍微變好了一點點而已,她懷疑跟高北菱這次出行的選擇是否明智。
她們抵達長敬正是中午。盡管已經到了六月中旬,這座城市的氣溫還不是很高,空氣比首都要干燥一些,遠近都是山巒,天氣很好,看得清楚裸|露的山體,只有極目所見,很遠的山坡上,才隱約能看到一些青綠色。高北菱的父親開車來火車站接應兩人。高北菱的父親和她長得并不相像,有點胖,穿著也很隨意。高北菱并沒有向他介紹王曼衍,加之王曼衍還沒有摘去帽子和墨鏡,她父親可能認為王曼衍只是高北菱的一個普通同事。
但他寒暄時,王曼衍覺得他有點不太對勁。
他說:“坐車……有點辛苦吧。要是……有機場的話,坐飛機能……快很多。”
為什么高北菱的父親說話的語氣和腔調會和姜琦這么像?這是長敬這邊流行的說話方式嗎?可是高北菱、黃曉輝這些土生土長的長敬人明明表達都很正常。
王曼衍忽然之間有點害怕。這種害怕是前所未有的,當她在皇宮中時,她知道她是世界的王,她有一千種手段可以一腳把那些試圖對她不敬的人踹進地獄,而甚至不需要她動下手指頭。可是站在長敬的街頭,明明也是在金楚王國的領土上,她卻感覺,這里不屬于她,她控制不了。
因此,她向高北菱靠近了一些,連她都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下意識做這個動作了。不過,僅僅兩秒鐘后,王曼衍就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很可笑。這里是長敬,不是未經開墾的蠻夷之地,是她的父輩、祖輩留給她的財產和無上榮光。
高北菱家里開的轎車檔次一般。直觀地說,王曼衍的那輛車可以買十五輛高北菱父親的車,因此王曼衍預估了一下高北菱家的收入水平,應當是典型的平民階層。她父親開起車來一言不發,這是個好習慣。倒是高北菱一路上跟她介紹了不少長敬的著名景點和有名的幾種小吃。
王曼衍坐在車上想,哥哥出去旅游的時候,又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他是不是孤身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時,也會有種無法掌控全局的恐懼感?當他克服這種恐懼的時候,或許會有一種令他欲罷不能的快樂,直到他失蹤之刻來臨。
高北菱家住在城西的一處公寓之中,附近有幾個巨大的工廠,宛如盤踞在山巒之間的鋼鐵迷宮,不過現在工廠大多已經停工或搬遷,所以呈現出一種凄涼。
這不是王曼衍第一次去平民的家中,之前搞視察或扶貧工作的時候,她也深入人民群眾之中,走進普通人的家中關心他們的生活。那些家庭有裝潢奢華的別墅,簡潔卻別致的公寓,乃至貧困到買不起一件家電的土坯房,其中高北菱的家無疑是最古怪的。
高北菱家中裝飾樸素到過份,墻壁粉刷成白色,地面是抹平的青灰色水泥地面,沒有吊頂,除了幾件必備的家具,連花瓶之類的擺件都沒有,簡直稱之為家徒四壁也不為過。王曼衍暗想,沒有聽高北菱向她反映過她家境困難,大概因為高北菱父母裝修時都比較追求后現代工業極簡主義吧。
高北菱的母親已經在家燒好了飯。她母親看起來是個很普通的女性,長相同樣和高北菱不相象高北菱要比她的父母漂亮得多。母親比父親熱情一些——這熱情也是相比較而言的,招呼著兩個人趕緊換鞋落座。
乍一看,滿滿一桌菜肴桃紅柳綠煞是豐盛,王曼衍望向客廳一側的廚房時,卻發現廚房顯得冷冰冰的。從敞開的門可以看到,燃氣灶和臺面上沒有鍋碗瓢盆之類的器皿,似乎缺了煙火氣。王曼衍不禁懷疑她母親這是從外面餐館直接買現成的菜。
她母親和父親的說話一樣古怪:“你們……終于回來了,這一路……辛苦了。”
不對勁的感覺愈發明顯,王曼衍側頭看了高北菱一眼,見她的模樣十分自然,似乎并不覺得父母這個樣子是不正常的。她的父母也許平時說話就是這種令人難受的方式,難怪她能夠接受姜琦成為她的丈夫。
一頓便飯吃得王曼衍如芒在背。不管這些食品是高北菱母親的作品還是從飯館中買來糊弄的,都無法和皇宮膳食相比;這倒還罷了,畢竟王曼衍與她那個驕奢淫逸的混賬哥哥不同,對于吃喝并不是非常講究,她總覺得高北菱父母很怪異,和姜琦一般的怪異。
他們吃飯時,彼此都不交談一句,只埋頭吃飯,也不和王曼衍有任何眼神的交流,像兩個程序簡陋的機器人。王曼衍郁悶地想,就算高北菱沒有向他們介紹自己,他們難道也沒有意識到,坐在餐桌對面的,是當今的國王嗎?王曼衍雖然不熱衷在公眾面前露臉,但在各種新聞報道中,少不了她的影像,像高北菱父母這個年紀的人,不至于連新聞都不看吧?
在沉默和尷尬中吃完了一頓午飯,高北菱的父母收拾完碗筷,囑咐兩人好好休息之后,就離開了家。高北菱說,他們要去工廠上班。
王曼衍說:“他們看起來很辛苦。”
高北菱的神色一瞬間顯得有些不自然,不過很快她就微笑了起來,和以往的微笑一樣,禮貌而沒有防備。
“您累了,”她說,“還是去沖個澡休息吧。”
王曼衍在高北菱家的衛生間里沖了個澡,她發現高北菱家里衛生間都是完全用水泥砌的,連一片瓷磚都沒有貼,整面墻上因為濕氣太重生出很多黑色霉斑,又被高壓水槍沖洗過,因此顯出斑駁的灰色,很像二十年前的家裝風格。只有高北菱的房間看起來能好點,房間的櫥柜和桌子上擺放著日用品,床角衣架掛著舊衣服,至少像個人住過的地方。
王曼衍在高北菱的房間中睡了兩個小時,她夢見了哥哥,哥哥臉色蒼白,穿著一身黑色的類似長袍的衣服,手腳露在外面,都白得嚇人。他閉著眼睛,仰面漂浮在一條黑色的河流上,隨著河水遠去了。
她醒過來之后,開始深深懷疑自己選擇和高北菱來長敬是不是腦子進水。高北菱提出帶她在市區隨便轉轉,王曼衍想反正也沒別的什么事,于是欣然同意。
作為一個工業城市,長敬城的市區并沒有什么可圈可點的景觀,除非是個對工業建筑狂熱著迷的旅客。馬路上車和人都很少,城區顯得冰冷而空蕩。
高北菱不一會兒就將車開到了市中心的下沉廣場。下沉廣場呈現出近圓的不規則形狀,中心比地面約低了十幾米,并非是人工挖掘,而是在二十年前,這里發生過地震并引發山體滑坡,市中心地面塌陷出了一個巨坑。災后重建則沒有對這里進行填埋,而是在簡單清理工作后,修建了廣場。廣場中央是一個彩鋼雕塑,一雙眼睛,一只眼中下方是藍色彩鋼的水珠造型,象征流淚;令一只下方則是紅色水珠造型,象征流血,雕塑主體由血淚支撐起來,遠看像是這雙眼睛正懸浮在半空之中。
王曼衍看著血淚雕塑,心里總覺得有點不舒服。她想起哥哥曾經寫下的字句,“一雙眼睛,從下方望著你”。
“這個雕塑是為了紀念二十年前的事情。”高北菱站在廣場臺階的邊緣說。王曼衍望向她,高北菱的頭發被風吹拂起來,她看起來就像站在懸崖的邊緣。
二十年前,長敬這一帶發生過嚴重的地質災害。里氏7.8級的地震引起山體滑坡和塌方,通往長敬的道路被破壞,地面像紙張一樣被揉皺、撕裂、塌陷、扭曲,當時長敬中最大化工廠中儲存易燃化工品的容器發生泄露,緊接著引起爆炸和無法控制的城區大火和山火,燒毀數萬幢房屋和數百公頃的林木,造成不小損失;震后兩天,開始下暴雨,山火被撲滅,但山體滑坡因為大雨而愈發嚴重,金楚王國幾乎調集一切力量強險,最令人揪心的是,震后五天,再度發生余震,敬江由于河床堵截形成的三個堰塞湖決堤,長敬頓時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洪水在半個月之后才退去,瘟疫隨之爆發。好在當時已經到十月了,瘟疫一個月之后,一場寒流席卷長敬,遏制了病毒病菌的傳播。據不完全統計,在整場災難中,長敬五十萬人口,將近十萬人因此喪命。
長敬城的災后重建花了足足三年時間,才重新安置好災民,修繕和重建損毀的建筑,慢慢地生活導入正軌,時間埋沒了曾經的傷口,生活還是要繼續的,不管是人,還是國家。
“地震的那時候,你應該還很小吧。”王曼衍小心地問。她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只有七八歲,父親每天都守在電話旁,關注著救災和死亡人數統計的情況。電視上播報著災區的景象,洪水滔天,群山連綿,主持人站在大雨中,披著雨衣,對著話筒和攝像機聲嘶力竭地喊著什么。
“是啊,那時候我還很小,只記得天天都在下雨,有一天山上忽然傳來轟隆隆的巨響,不久后,有一條很大的河從城區里流過去,河邊總是有各式各樣的東西被沖過來,”高北菱看著遠處,下午的時候明明是晴天,王曼衍卻覺得太陽照射在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鄰居家的女孩還時常帶著我偷偷跑出去在河邊撿東西,有時候能撿到鞋,撿到壞掉不能用的家具和玩具,撿到鍋子和碗。”
說道這里時,高北菱突然神色變得異常恐懼,仿佛是當年恐怖的景象又出現在眼前。
她說,有一天黃昏,好不容易雨停了,她獨自又跑到河邊——實際上那是洪水形成的泄洪道,她在河邊撿到了一個塑料鴨子,于是把玩了半天,不知不覺天黑了。當年幼的高北菱意識到留在這里不安全,她該回去了的時候,她抬起頭,看到黑色的河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發亮的眼睛,像是黑色幕布上散亂無數綠色的小燈泡。
那些眼睛盯著她,隨著水波又流向遠處。她被嚇傻了,站在原地。混合泥沙的水沖刷她的腳踝,向她的小腿蔓延,她看著那些眼睛,像直面敞開的地獄之門,直到有一個人拽住她的胳膊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說道這里時,高北菱又神色如常,她的語氣顯得很平靜:“那是個陌生人,天色太晚沒太看清楚,好像是個十幾歲的男孩吧。”
王曼衍覺得高北菱沒有說實話,或許隱瞞了什么,無論是救了她的那個人,還是滿河面的眼睛。只是當她設想一個五歲的女孩夜晚站在山洪形成的河邊時,忽然異常心疼高北菱。她向高北菱的方向靠近了一點,衣服已經觸及高北菱的肩膀,隔著彼此的衣物,感覺對方的體溫。高北菱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那種感情卻是真實的。
兩個人離開了下沉廣場,不知道怎么回事,王曼衍在市區里轉了一圈,心情反倒更加不好了。到了晚飯時間,高北菱又帶她來到一家據說在長敬很有名氣的小吃店里吃了一頓飯,王曼衍覺得也不怎么好吃,而且還險些被一名食客認出她就是國王。她們匆忙地結完賬,逃一般地跑到大街上,彼此對視著,同時又笑了起來。
王曼衍說:“你的老師經常去的那個地方,也帶我去看看吧。”
彼時天快黑了,紅霞滿天,異常美麗。高北菱的臉色發紅,不知是否因為夕陽映照的緣故。她微微側過臉望著王曼衍,說道:“好,我去開車。”
兩個人走在街道上,沉默了一會兒,高北菱又說道:“其實,我非常想念我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