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勳一直在惜花橋邊待到了天明。
她沒有來。
是信沒有收到,還是不願意再來?他無從得知。那封信寄出去好些天了,特意派人送到軍營,收到的可能性很大。或者,他抗拒“她不願意來”的可能性。
然而不管是什麼原因,她沒來。寒風(fēng)瑟瑟,寒意刺骨。他不再留戀,大踏步離去。
第二天,諸葛暉帶領(lǐng)包括潮笙在內(nèi)的十餘人出馬出發(fā)前往絮務(wù)軍營,去絮務(wù)必須走水路到奪旗島,再轉(zhuǎn)走陸路。
經(jīng)過郡邊城的時候,潮笙特意到惜花橋走了走。赫連勳當然不會在這邊,甚至那晚他是否來過她也無從得知。心中一派蕭索,一路走來她總是身不由己,而如今爲保阮少謙,她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都待在軍營。
但願上戰(zhàn)場的時候不要碰見赫連勳!縱然他們難續(xù)前緣,她也不希望和他在戰(zhàn)場上刀劍相向!
她有時候情不自禁會想,赫連勳是沒有看清楚纔在她大腿上刺了一刀。若是看清了呢?他還會不會下得了手?
如今她是沒有資格問這樣的問題了,就算面對著他,她也問不出口。更何況他們大概沒有什麼機會再面對面了。她很快歸隊,諸葛暉騎著馬到她身邊:“去哪兒了?”
“茅房?!彼娌桓纳?。
諸葛暉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沒說什麼,偏過頭去。他們一路往北,夜晚宿在一個鄉(xiāng)坤的家中,鄉(xiāng)坤對於軍人極是尊敬,準備了許多吃的,但礙於房間有限,只能三四個人擠一間屋子。
潮笙洗漱完畢回房間,發(fā)現(xiàn)諸葛暉坐著,已經(jīng)脫了戎裝,身上穿著中衣,頭髮半披,倒是她不曾見過的俊秀模樣。她隨口問:“何土長呢?”
“另一個房間。”
“爲何?”潮笙的心咯噔一聲,“他一向與我住同一屋。”
“屋主多騰了間房出來,我安排他和另外的士兵一起睡了。你放心,那些士兵都不認得阮少謙。”
那也就是說今晚她要和諸葛暉同寢一室。潮笙倒沒有不自在,她擔(dān)心的是阮少謙半夜逃跑。想了想,她還是決定去找他。
房門緊閉,已經(jīng)關(guān)了燈了,趕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很辛苦,潮笙見狀只好返回房中,諸葛暉已經(jīng)躺在牀上。挨著牀邊放著張榻,雖然窄,但鋪著厚厚的褥子,夠潮笙睡。她把榻推離牀鋪,諸葛暉的聲音驀然響起:“爲何那麼費勁?到牀上來一起睡?!?
“不必?!背斌险砗帽讳?,到桌邊吹了燈。
“你不脫衣服睡覺?”
“請問,這和你有什麼關(guān)係?”
諸葛暉顯然被噎到了,久長一陣沉默?!昂瓮辽?,你究竟和方碩是什麼關(guān)係?”
脫掉外袍的潮笙正準備躺下,聽到這個問題怔了怔,“爲何這麼問?”
“好奇。”
“和你一樣,與他是上下級關(guān)係。”
“我進軍營十二年,才走到今天??赡阋贿M軍營就是校尉?!?
“諸葛將軍一直看我不順眼,是因爲這個?”
他沉默了會兒:“我?guī)讜r看你不順眼?”
潮笙不答。他堅持地問:“我?guī)讜r看你不順眼?”
“沒有,我說錯了。”
“你一直覺得我看你不順眼?”
潮笙依舊不說話,她有點懊惱自己說錯話了。他看她不順眼這事軍營裡誰都知道,她怎麼當著他的面就說出來了呢。這種事礙於面子,誰也不願意承認的。
“喂,你起來說清楚?!?
“諸葛將軍,趕了一天的
路你不累嗎?我很累了?!?
“你……真的覺得我是看你不順眼?”
這個人有完沒完?潮笙合著眼:“沒有。你對下屬和藹又親切?!?
呵,聽起來可真是言不由衷。諸葛暉冷笑。趕了一天的路,確實是又困又累,可不知道怎麼著就是睡不著。何土生的呼吸均勻綿長,想來是已經(jīng)睡著了。怎麼能睡得比他還快!諸葛暉從牀上坐起來,還未走到榻邊,她的聲音已經(jīng)響起。
“有什麼事?”
不是睡著了麼?怎麼知道他在靠近?這是軍人的警覺?可是,她是如何做到這種警覺的?“我喝水?!?
“桌子的方向在左,我在右。”潮笙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希望諸葛將軍別搞錯了。”
諸葛暉有些訕訕地到桌邊倒了杯水。這一夜,他們沒有再說話,次日他醒來時,潮笙已經(jīng)不在牀上。他目光古怪地看了看她睡的地方,穿戴齊整地走出來,幾名士兵已經(jīng)在吃早餐,潮笙和阮少謙坐在一起,兩個人低聲交談著什麼。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她擡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與他在半空交會,他不躲閃,她也不躲,兩個人你盯著我我盯著你,看得彼此都很莫名奇妙。他在想,她這樣看著他是什麼意思?
潮笙卻在想,諸葛暉哪根筋不對?是不是以前看自己不順眼,現(xiàn)在出了軍營想要趁機解決掉她?
誠然,她是見過他一些不太光彩的一幕,但被女人甩耳光也不算什麼大事吧,他用得著一直耿耿於懷嗎?
不過,她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她不怕他的眼神廝殺。
之後有落腳,諸葛暉一般都會和她、阮少謙同處一個房間,諸葛暉主動讓阮少謙與他同睡一張牀,讓潮笙獨睡。潮笙不禁有點疑惑,莫非諸葛暉知道她是女子?
可是在軍營一年多,她的秘密保管得很好,他應(yīng)該不會知道吧。不管如何,她還是得小心諸葛暉這傢伙,他讓她看不透。
到達安淮鎮(zhèn)後,他們準備走水路,所以就住宿在碼頭旁邊。天氣很冷,到傍晚朔朔下起雪就更顯得冰寒刺骨了。潮笙望著碼頭的水面,大風(fēng)狠狠地刮過來,刺得人皮膚生疼。她望著雪花,深吸了口氣,於是喉嚨裡,胸口裡就全是冷冷冰冰的感覺。
“爲何在這裡吹風(fēng)?”阮少謙出現(xiàn)在身邊。
“看雪而已。”她看也沒看他,“阮少謙,你還記得三年前這個時候嗎?我們一起去周拓?!?
“記得。”
想起往事,就難免想起故人。那時的她是那麼歸心似箭,想要見到司辰,想和他一起過年。三年的時間一切都變了,她消失在赫連勳的生活裡兩年,也怪不得他會忘了她。這個雪夜,她忽然格外想念雪秀,孟華,力生,傅明琛。
晚餐吃的是火鍋,除了諸葛暉和潮笙之外,別的士兵都圍爐而坐。諸葛暉說:“我們倆坐另一桌。”
這裡他們的軍階最高,諸葛暉不想和普通士兵一起吃飯倒也可以理解。諸葛暉和潮笙坐在靠窗的位子,打開一格窗子,一邊就著呼呼北風(fēng)一邊吃滾燙的火鍋。
“何土生,你是哪裡人?”
“金都。”
“爲何進軍營?”
“體驗。”
他眼神一冷:“進軍營玩的?”
“玩和體驗不同?!彼鞔_指出,因爲火鍋太辣而喝了口水,擡眸望向他,“諸葛將軍知道這些想做什麼?”
“沒有什麼,畢竟以後會長期見到你,我們有必要緩和一下關(guān)係?!?
爲什麼要緩和關(guān)係?潮笙奇怪地望著他,他說:“我不曾看你不順眼。我十二歲進軍營,沒有人告訴我生存之道,我不會拍馬屁,不會阿諛奉承,也不太懂得和別人怎麼相處?!?
潮笙覺得更奇怪了,他爲什麼要說這些?他們之間就算以後會經(jīng)常相見,他也根本不必說。他們的關(guān)係是上級與下屬!他說什麼,她做什麼,意見不同時只要不是致命性決策,她都不會和他爭和他頂,他與她緩和個什麼勁?
他倒了杯酒,舉起來和她碰杯,“一酒解恩仇。”
她和他碰杯,“諸葛將軍言重了,我們之間哪有什麼恩仇?”
他點點頭,開始專心吃飯。晚餐罷,潮笙回房,沒想到諸葛暉在沐浴,見她進來,反應(yīng)很大,潮笙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你若沐浴,應(yīng)該提前說一聲,以免尷尬?!?
“我倒不尷尬,難道你尷尬?”他冷淡地望著她。
“不會,裸露的是你,我爲什麼要尷尬?”只要他不尷尬就行。潮笙想,他把自己看得很透,從十二歲就進軍營的他確實不懂人情事故,性格僵直,一板一眼,怪不得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他不好相處。
潮笙鑽進冰涼的被窩,盤腿坐著出神。走水路要七天才會到達奪旗島,等到達絮務(wù)軍營,大約是十天後的事了。算算時間,她的藥也僅夠再吃兩個月。傅大哥說最好不要停藥,可若是去了絮務(wù),估計很長時間都收不到傅大哥寄來的藥。
她還是把藥省著點吃吧。
諸葛暉坐到離她榻邊有點近的地方,正擦拭著他濃密的黑髮。阮少謙進來時看看他,又看看在發(fā)呆的潮笙,感覺有些莫名的氛圍在二人之中流動。阮少謙用眼神詢問潮笙。她搖搖頭,阮少謙便脫了衣裳到牀上去了,諸葛暉忽然說:“何土長,你到另一個房間去睡吧?!?
“爲何?”阮少謙
“我今晚有事要和何校尉說?!?
潮笙的眉微蹙,他有話要和她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可說的?阮少謙想了想:“半個時辰夠了麼?半時辰後我回來睡覺。”
“都說了讓你去別的士兵那裡睡?!敝T葛暉強勢地說,“我與何校尉要徹夜深談,你不適合出現(xiàn)?!?
還要徹夜談?潮笙緩緩地望向諸葛暉:“要談一夜?”他點點頭,她說:“那還是讓我先睡一會兒吧,我現(xiàn)在困得很。”
“……”諸葛暉清了清嗓音,“何校尉,你嚴肅點!我是你的上級,你必須對我嚴肅點!”
潮笙從牀上坐了起來,和阮少謙道:“你去吧,既然諸葛將軍都這麼說了?!比钌僦t點點頭,開門出去了。潮笙重新把棉衣穿上,坐到桌子邊,“諸葛將軍有什麼話就請說吧?!?
“我們明天就上水路,我想提醒你幾句。”諸葛暉清了清嗓音,“以後在儘可能的情況下,我會讓你獨住一間房,如果不能,就與我同住?!?
“這就是你要說的?”她怔了怔。
“對。怎麼,有問題?”
“有。就這個問題,我們怎麼深談一夜?”
諸葛暉被她嗆了,臉上竟然浮起紅暈了。潮笙古怪地盯著他,心中暗暗升起不好的疑雲(yún)。一,諸葛暉是個斷袖,看上了男裝打扮的她;二,諸葛暉知道她是女子的身份,所以格外照顧。
她著重思考第二個可能性。如果他知道她是女子呢?可他是怎麼知道的?縱然知道了,他又能奈她何?
“其實是因爲阮少謙睡覺打呼嚕,我不想他在這邊屋子裡睡才把他打發(fā)走的?!敝T葛暉走向牀鋪,“現(xiàn)在你可以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