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洛皇城,自慶元帝爲皇嗣饒過二皇子妃性命之後,假冒和親公主之事,便少有人再提及,且二皇子妃雖是冒充,在離洛數月,也的確未曾做過於離洛不利的任何事情,後又得知她在大理寺監牢中被人毀去了容貌,那些憤慨的諫言便逐漸消停了下來。
然風波沒過多久,邊境之地傳來消息,稱離洛國遣往月華採購的皇商,在臨江城內被人謀害,此事一出,剛沉靜下來的朝堂再起波瀾,因開戰之事爭論不休。
下朝之後,皇上喚幾位重臣及武將入御書房議事,同時召了翊王候在殿外,初升的暖陽自正東將光線斜射往御書房前的青玉石階,又逐漸遠離至屋頂正上方,直射下來藉由屋檐灑下一片庇廕。
眼見著午時快至,御書房的殿門依然緊閉,身著厚重朝服的翊王殿下,已在殿外站了近兩個時辰,他挺拔的身姿紋絲不動,額角已有細密的汗珠滲出,是被熱出來的。
在地面庇廕的分界線與屋檐重合之時,御書房的大門終於從內部被人拉開,幾人交頭接耳地從殿內走出,見到翊王,紛紛躬身見禮。
蒼翊淡然點頭,待身後的腳步聲遠去,他擡步上前。
御書房內,慶元帝一襲明黃色龍袍還未褪去,安坐於案桌之後,神情肅然,一雙瞳眸如幽潭一般深不見底,此刻,他只是君,不再是能與翊王談笑風生的兄長。
“臣,參見皇上。”蒼翊四指交疊置於身前,躬身行禮。
慶元帝擡眼,沉聲開口:“人在何處?”
“皇兄說的何人?”
“真正的安和公主!”
“……”
前方投來的目光晦暗不明,蒼翊直起身迎上他的視線,神色平靜。
他所做之事,瞞所有人,卻不會也瞞不過眼前這人,他是君王,是整個離洛的主宰,若非有他從中遮掩,自己的計劃也不可能這般順利。
蒼翊道:“皇兄覺得,安和公主若尚在人世,那冒充之人何以在二皇子府中安然數月之久?”
因爲沒有證據,就算指控二皇子妃是假,也無人肯信。
“誰幹的?”
他心中其實已有猜測,蒼翊苦笑一聲道:“皇兄可還記得,徹查三皇子府時,那座地底密道最終通往了何處?”
慶元帝聞言一怔,神色驟變。
三皇子府地底的密道,派人搜查之時,折損了不少禁軍,那是三皇子行隱晦之事的場所,密道出口共有三條,一條通往青樓穢亂之地,一條通往宮中其母妃居住的殷泉宮,還有一條,是通往城外的亂葬崗。
賢貴妃身故,宮中無人,便只剩下了其餘兩個出口,可那兩處地方,於一個自小養尊處優的皇族公主而言,都是煉獄不如的災難之所。
安和公主被冒充一事,根本不是月華國的蓄意挑釁,反而是離洛,保護和親公主不利,害其身亡,若細論起來,是他們離洛理虧纔是,可經翊王這般一攪,事情便完全變了味。
慶元帝臉色古怪,從案桌前起身,緩步踏入殿中,在蒼翊身前駐足:“那邊境皇商之事,可也是你做的?”
蒼翊應道:“是?!?
“你可知,皇商於朝廷而言,有多重要?”
皇商負責替朝廷採買大內物資,小到後宮嬪妃的胭脂水粉,宮廷的花木建材,大到戰爭所需兵器製造,軍士所需的糧草運輸,皇商於朝廷的聯繫異常緊密,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帝王話雖冷硬,卻並無多少責怪之意,蒼翊再次躬身:“皇商雖好,卻也有弊端,正因其與朝廷聯繫緊密,仗勢欺人,恃強凌弱之人又豈在少數,這等藉端累民之人,死不足惜?!?
他殺的不過數人,於朝廷而言並無太大影響,且出手之人皆是僱傭的江湖中的人,再如何查證也與朝廷無半點關係,各大皇商與朝廷關係如舊,甚至朝廷以此爲由,向月華國發難,還能賣他們一個人情。
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算計,慶元帝眸色微沉:“你想做什麼?”
蒼翊反問:“敢問皇兄,北疆邊境的戰報可已送達皇宮?”
“你想與月華開戰?”
談及此事,帝王眼中閃爍的沒有猜忌與懷疑,卻有些不悅,他道:“你可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臣弟明白?!鄙n翊道:“皇兄既然特意讓人來通知我他即將大婚的消息,便該想到會有現在的局面,如今顧慮已除,皇兄若還想對月華出手,現在便是最好的時機?!?
“……”
慶元帝默然,如翊王所說,要想發兵離洛,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機。
武安侯自北疆傳回來的消息,稱北疆國內霜凍不止,鵝毛般的大雪連續下了月餘,至今也未見停的跡象,離洛大軍趁機偷襲,燒了北疆駐紮之地大半的糧草,如今北疆境內白雪綿延不盡,封鎖了運糧的官道,直至雪融,三兩個月之內,北疆大軍不再有戰力,絕不會對離洛構成任何威脅!
出兵月華,他不僅是爲了自身的野心,更是爲了討回曾經丟掉的顏面,年前月華爲接皇子回國,趁離洛與北疆開戰之際,派大軍壓境,威脅離洛放人,這筆賬,他必然要與月華國清算。
只是眼下……
“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朕?”
他擡眼看向蒼翊,北疆邊境的傳書,他也是兩日前才得以知曉,這人卻彷彿早就知道會有傳書送往宮中,他對邊境各國的瞭解,竟比他這個帝王還要多。
對他的審視蒼翊不閃不避,恭敬道:“臣弟絕不會做任何於離洛有損的事!”
慶元帝雙眸微微瞇起,神色複雜地盯了他良久,移開視線道:“此事朕會與其他朝臣再行商量,你且先回去吧。”
“是,臣弟告退?!?
看了眼已然背過身去走回案桌前的帝王的身影,蒼翊行禮退出了大殿,站在御書房前的石階上仰望天空。
太陽隱入了雲層,只剩稀薄的光輝灑在地面,光芒閃爍不定,有些晃眼,蒼翊不禁閉起了雙眸,眼前驟然浮現出一人風華無雙的俊顏。
想與月華開戰!是,也不是。
那人離去兩月,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他唯一得知的有關那人的消息,只有他即將與別人成婚,就連此事也是從旁人口中得知。
他知道他必然有什麼苦衷,他等著他送信給予自己解釋,然而連續半月過去,那人沒有半點傳信不說,連妙風妙雲也沒有任何消息傳回。
他不敢寫信去問,因爲害怕沒有回信,害怕得到自己不願看到的答案,更害怕信一旦送出,他便控制不住自己不顧一切地跑去找他!
可沒有止盡的等待,讓他心焦氣躁,他想見到那人,想擁他入懷,想讓他的一切都只屬於自己一人,他有太多的話想問,有太多的話想說,他想見他!
他揭穿二皇子妃的身份,是替安和公主報仇,他派人暗殺皇商,是爲朝廷除害,可不管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抹不去他掩在其中的私心。
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爲了想要見到那個人而已!
重新低下頭,鳳眸微睜,蒼翊回身看了眼已經關上的御書房的殿門,轉身離去。
月華都城,四皇子大婚已行至三書六禮的納徵之禮,有皇宮裡的人備了豐厚的聘禮送往張太傅府邸,此禮一成,大婚便基本成了定數,以至於張太傅的嘴一整日都沒能合攏。
四皇子府鄰邊的街道旁,許是爲了迎合喜慶的氣氛,一棟酒樓的掌櫃,在二樓柵欄前掛上了幾條豔麗的紅綢,若非白日裡用不著,興許藏在角落裡的兩盞大紅燈籠,也會被他掛上去。
此時正值午後,酒樓裡的客人格外的多,樓下大堂內人羣喧鬧,因客滿爲患,難免會因些小事發生爭執,有些人能私下交涉妥當,有些人則被經驗老道的掌事之人輕易應付了過去。
相比於樓下,二樓的包房中便安靜了許多。
一張六邊形的漆木桌,周圍置有幾方矮凳,房中兩人對立而坐,一人白衣勝雪,墨發高束,一人黑袍裹身,銀髮垂散。
南宮若塵提起桌上的茶壺,取下兩支竹木盞斟滿,剛沏好的茶水傾倒而出,從杯盞上方冒出騰騰的熱氣,他將其中一杯遞到對面桌沿,淡淡道:“請用?!?
黑袍男子微微頷首,端起茶杯輕抿一口。
相顧無言,良久的靜默之後,終是有人率先打破沉寂,黑袍男子道:“逼你與人成婚,你可怨我?”
“……”摩挲著杯沿的手驀然頓住,南宮若塵擡眼看他,眸光微閃,情緒複雜。
那人往昔精神煥發的臉龐,在短短兩年之間,化作一片滄桑,一明一暗的兩隻瞳眸,不見丁點色彩,瞥見他右眼殘留的一道傷疤,南宮若塵垂首,輕輕搖了搖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