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出現在驛館外的人,蒼翊並不覺得意外。
來人一身黑袍裹身,取下了束髮了扣冠,長髮只用一根髮帶束在身後,數日不見,這人比在邊境夜襲時要憔悴了不少。
鄭婁生在溧陽城裡也算是名人,此刻人就站在驛館門外,街道上來往的行人卻無一人認出他來,畢竟百姓心中英姿勃發的大將軍,和眼前粗布麻衫的人,著實相差甚大。
“若是本王沒有弄錯,鄭將軍此時當在護送質子前往離洛國都的路上,若讓人知曉將軍擅自回到溧陽,與他國使臣見面,怕是會引起兩國的誤會。”
明顯的不待見,鄭婁生面色如常:“周圍沒有眼線。”
蒼翊笑意微斂:“你何時到的?”
鄭婁生道:“昨日。”
那便是在宮宴之前。
他知道了多少?看到了多少?又在這驛館外守了多久?
還未入夏,夜間天氣陰寒,更深露重,黑色的衣袍沒有太明顯的痕跡,披散的長髮卻微有溼潤,當是在驛館外等了整整一夜,特地等到那人離開之後,纔敢現身。
沉吟片刻,蒼翊轉身走進驛館,並未逐客,鄭婁生便一道跟了進去。
緊鄰窗側的矮腳案幾,有人煮了茶端上來,蒼翊坐在一側,也不招呼人落座,顧自抿茶。
鄭婁生看似平靜,掩在長袍下垂在身側的手緊了又鬆,反覆幾次之後,開口道:“他還好嗎?”
“好與不好,與你何干?”
“……”
他驀然擡眼,鄭婁生啞然。
蒼翊並不意外他會知道宮宴上的事,昨夜緊隨身後的眼線皆是宮宴上追出來的,隨便找人詢問便能知曉宮宴上發生了何事,他又始終留在驛館外,那人離去時是何模樣,他不可能看不到。
如今這般忐忑,是因爲心虛。
五公主和親之事,是他一力促成,入他國爲皇子妃,維護兩國邦交,離洛必然護她無恙,富貴榮華,爲正妃,得丈夫疼寵,比之在月華皇宮孤身一人,和親對她來說是更好的選擇。
可他沒想到,人會在和親途中出了意外。
他不知道。
黯然垂眸,忽然眼前寒光一閃,他本能地出手,握住近至身前的暗器,觸手溫潤,擡手一看,才發現是一支芙蓉花玉簪。
蒼翊道:“物歸原主。”
鄭婁生不明其意,突然想到什麼,瞳孔驟然緊縮。
知他認了出來,蒼翊諷笑:“將軍贈人之物,竟連自己都不記得了?”
“你……”
他意欲辯駁,卻吐字艱難,這玉簪確是他贈給五公主的,早在和親之前,並不是什麼名貴之物,時間久了,色澤也不如初贈時鮮亮,若不是那日嘉南關城牆上那人提及,他早忘了還有這樣一根髮簪,況且這玉簪出現在蒼翊手裡,他一時確實沒能認出來。
城牆上那人淡漠清冷的質問還猶在耳畔,八千將士的骸骨,卻還不清鄭家欠下的債!
昨夜宮宴上有北疆舞姬獻舞,以髮簪贈四皇子示愛無果,卻被離洛使臣看上,帶回驛館。
這是他打聽來的消息,可他在宮門外所見,那人面色蒼白,身形不穩,似是受了極大的打擊,他當時便猜到舞姬所贈玉簪非尋常之物,可既是北疆之人,又如何會有和親公主的玉簪?
“宮宴獻舞的人,不是北疆人!”
在腦中冒出的想法他脫口而出,他們兄妹是在離洛遭難,蒼翊要對付的人,落勢逃亡北疆的人,又擁有這根髮簪的人,是離洛曾經的三皇子蒼離。
蒼翊鳳眸暗沉,抿脣不語。
對於他的默認,鄭婁生怒從心起,攥緊了雙拳道:“是你們離洛害了她!”
“不錯,害她的人,是離洛人。”
瞬息間出現在眼前的冰冷劍尖,蒼翊置若未聞,將手中茶盞放回案幾上,緩緩起身,對上他偏執又隱含光亮的瞳眸,冷然道:“可致使他被害的人,是你。”
兩人密談,屏退了所有暗衛,鄭婁生的劍就抵在蒼翊頸側,稍一用力便能取他性命。
可他不敢。
他眼中的光亮一點一點逝去,蒼翊又道:“安和公主爲何被送去和親,你比誰都清楚,你爲一己私慾,害她慘死離洛,如今這副模樣,不可悲嗎?就算是爲她報仇,也輪不到你,因爲你不配!”
不配爲了他們兄妹的遭遇義憤填膺,不配在生者悼念逝去之人時來殷切關懷,更不配愛上不該愛的人!
輕而易舉地將鋒利的劍刃推開,蒼翊瞥了眼他手中緊攥的玉簪,折身出了房門。
其實更可悲的人,是王府冰窖裡的那位女子。
唯一留下的遺物,卻根本從不屬於她。
或許是愛屋及烏,鄭婁生會送玉簪給安和公主,是因爲他愛著安和公主最親近的人,可他無意的關懷備至,卻讓少女的芳心淪陷。
他得不到愛的人,也不敢袒露心意,便只能將未來的障礙提早清除,南宮沐琳對他的愛,是他表明心意的阻礙,他害怕南宮若塵會因爲皇妹的心思而將他拒之千里,所以促成了她和離洛的和親。
他自以爲將人送走,南宮若塵就不會再有顧忌,可還沒等到他的坦白,送去和親的人香消玉殞,想要得到的人入了他人的懷。
到頭來他的一次次錯過,不過是因爲他一開始的懦弱罷了,又或者,他根本從未入過那人的眼。
少時爲友,終成陌路。
房門沒有關上,也沒有人對他發難,鄭婁生站在窗前,手中握著那根沒了血跡的玉簪,長劍入鞘,又取了腰間玉笛拿至眼前,湛藍色的玉穗,本應是配在長劍上的劍穗,記憶中的少女當做寶貝掛在腰間,在他眼前炫耀。
“鄭大哥,看我從皇兄那裡討來的,好看吧!”
翠綠羅裙,優雅的在自己身前晃了一圈,他卻只盯著那隻湛藍色的劍穗。
數日之後,他拿了那根玉簪,對五公主道:“我新做的玉笛正缺了玉穗,我用這玉簪跟你換這個可好?”
他利用五公主對自己的心思,換了那人的貼身之物,玉簪與玉穗並在一起,他們其實一樣,最爲珍惜的東西,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