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貞不由得一愣。
“醒酒湯？誰讓你送來的？”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忍不住跳錯了幾個節(jié)拍。想知道又怕知道，矛盾的心情在互相拉扯著。
“快喝了吧，你的酒量本就不好，如今又吹了風(fēng)，怕是明兒個會忍不住頭疼了。”淡淡的近乎嘆息的聲音傳來，帶著無法忽視的關(guān)心和愛護(hù)。
婉貞渾身一震，轉(zhuǎn)頭循聲看去，果然看見那明黃色的身影就站在不遠(yuǎn)處，靜靜地看著她。
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她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一片哽咽，竟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參……參見皇上。”末了，她也只能吐出這麼一句來，盈盈下跪時，淚水已經(jīng)忍不住滴落。
嘆息了一聲，光緒走近了些。殿外並沒有安裝電燈，昏黃的燈籠下，他的臉龐有些模糊不清，然而那雙清亮的眼眸卻像是星辰一般明亮，深深地凝視著她，幽深的神色，令人摸不清、看不透。
“不用多禮了。快把醒酒湯喝了吧。”他柔聲說。
婉貞站了起來，默默端過漆碗，一口飲盡。
嘴裡瀰漫著淡淡的苦澀，她低著頭，不敢看向他。原以爲(wèi)他已經(jīng)選擇遺忘，連一絲恨意都不肯給自己，然而現(xiàn)在看來，卻並不是這樣啊
不自覺地，心中竟有些小小的竊喜，嘴角微微上揚(yáng)。
不敢看他，不敢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歡喜，明知不該有這樣的情感，卻無法阻止心中的暖意流淌。
光緒凝視著眼前的人兒，心中說不出的五味雜陳。緩緩的，他開口說道：“看你的氣色，似乎還不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她心中一顫，忙道：“謝皇上關(guān)心，臣妾一直都很好。”
“是啊……應(yīng)該是很好的，”他的聲音有著一絲飄忽，還有一縷苦澀，“畢竟是在他的身邊啊，怎能不開心呢？若是能在心愛的人身邊……不管怎樣的地方都是甘之如飴的吧？”
婉貞臉色一白，猛地?cái)E起頭來，然而昏黃的燈光並不足以顯現(xiàn)出她的蒼白，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思緒千轉(zhuǎn)、愁腸百結(jié)，她勉強(qiáng)笑了笑，最終只得岔開了話題：“臣妾觀皇上的氣色，也是好了許多，皇上龍?bào)w康健，乃是大清之福、萬民之福啊”
“你還會關(guān)心我麼？”光緒幽幽地問著，問得她臉色更加蒼白。好在他並沒執(zhí)著於這個問題，頓了一下，便淡然說道，“好說不上，壞倒也不至於。這些年朝廷、國家一直不安寧，朕也沒什麼舒心的時候，不好不壞就這麼拖著罷了。”
婉貞心頭一陣緊縮，想要開口勸慰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倒是光緒，沉默了一陣，忽而笑道：“朕也就是想來看看你，知道你一切都好也就行了。好了，你快回去吧，夜裡風(fēng)涼，仔細(xì)招惹了風(fēng)寒。”
婉貞一愣，頓時萬般滋味齊齊浮上心頭，勉力自持著，壓制著顫抖的聲調(diào)，她恭聲說道：“臣妾知道了。也請皇上保重龍?bào)w，快些回去休息吧。”
光緒“嗯”了一聲，再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黯沉了眼神，轉(zhuǎn)身漫步而去，再不回頭。
婉貞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有霎那間的失神，但隨即便清醒過來，默默一嘆，轉(zhuǎn)身走回了燈火輝煌的大殿，回到了那片喧囂和熱鬧之中，將方纔的那片寧靜和低沉，深深地埋進(jìn)了心中。
交杯換盞，紙醉金迷，漸漸地，中秋家宴也接近了尾聲。
儘管清王朝仍處於風(fēng)雨飄搖中，但這些皇室宗親們還是喝了個酩酊大醉，也許，對他們而言，喝醉了反而會好過一些吧？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借酒消愁、有多少人是肆意放蕩呢？婉貞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載濤在今晚的心情絕對是複雜之至，歡喜中帶著憂愁，輕快中帶著沉重，所以，很容易便醉了……
乘著馬車回到王府，已有下人在門口守著，是老夫人派來的。老夫人一生經(jīng)歷得多了，猜也能猜到今晚的宴會上會發(fā)生些什麼，因此早已讓人備下了醒酒湯和熱水，就等他們兩人回來之後可以舒舒服服歇下。不過唯一漏算的是婉貞有光緒照顧著，倒是沒有喝醉，由她服侍著載濤歇息，自然更加妥當(dāng)。
給他換下衣服，洗了臉，菊月已經(jīng)端來了備好的醒酒湯，婉貞半哄半灌地給他灌了下去，歇了一會兒，只見他臉上的紅暈消散了一些，這才放了心，將他放平在牀上自行睡去了。直到這時，她才得以在菊月的服侍下前去洗漱更衣，泡了個澡洗去一身的疲憊，擦乾了頭髮之後，便欲上牀睡覺。
誰知剛上了牀、放下牀幃，就被人抓住了手臂，傳來一陣大力。還未回過神來，身子不由自主一撲，便倒在了牀上，隨即，一個火熱的身軀覆了上來。
同牀共枕三年多，她對這副身軀熟悉之至，倒並不驚慌，只是驚訝於他居然還醒著，不由低聲叫道：“爺，您沒睡？還是被妾身吵醒了？”說著，不由有幾分歉疚。
她該更小聲一點(diǎn)的
載濤卻沒有說話，呼吸間微微帶著酒氣，說明著他喝過酒的事實(shí)，然而那雙眼睛卻如此明亮，尤其清澈，一點(diǎn)也看不出酒醉的樣子。婉貞見了，不由一愣。
靜靜地與那晶亮的眼眸對視著，載濤一言不發(fā)，婉貞不禁有些糊塗了，又叫了一聲：“爺……”
灼熱的雙脣猛地壓了下來，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話，靈巧而霸氣的舌頭不由分說伸進(jìn)了她的嘴裡，翻江倒海地作亂著，再加上那淡淡的酒氣，婉貞不由有些眩暈了，腦子也漸漸失去了有效的思考。
是她的錯覺嗎？如此激烈的吻，卻分明隱藏著一絲怯懦和恐懼，他緊緊的擁抱給她帶來了一絲痛楚，使得她的神智爲(wèi)止一清，卻更加訝異了——以前的他從未這樣，爲(wèi)何今晚竟然如此失控？
激情的波濤洶涌而來，他近乎狂野地要著她，動作可以說是粗暴的。然而她卻隱約覺得，他是在用粗暴掩飾著內(nèi)心的恐慌，他在怕什麼？而，即使在這狂風(fēng)暴雨中，他卻下意識地仍然對她多有憐惜，那不經(jīng)意間的體貼更是熨燙了人心，讓她心甘情願去承受那衝擊、那狂野、那澎湃的欲潮。
過了許久，雲(yún)收雨散，激情過後的載濤仍舊伏在她身上，卻不忘挪開了半邊身子唯恐壓壞了她。發(fā)泄過後，他的神智漸漸迴歸，這纔回過味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不禁悚然一驚，忙不迭支起了身子，惶恐而又小心翼翼地審視著身下的人兒，一臉的驚慌。
“貞兒，你……你沒事吧？”他緊張得都有些結(jié)巴了，“對……對不起，我……”
婉貞笑著搖搖頭，勾住他的脖子，主動送上一個吻，吻住了那些尚未說出的話。
“我沒事。”她離開他的脣，緩緩地笑著說，“倒是你，今晚上怎麼了？”
他愣愣地看著她，似乎沉迷在了那平和而溫暖的笑容中，半晌回不過神來。婉貞不由得暗地裡皺了皺眉頭——這樣的他，更反常了
但她並沒有催促，而是耐心等待著，等他自己整理好了思緒，自然會給她一個交代。無需言語，她就是知道，他一定會這麼做的。
果然，過了許久，他終於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翻身在她身邊躺了下來，然後輕柔地、像是對待一件無價的珍寶一般，將她珍而重之地抱進(jìn)了懷中。
“我怕……怕一鬆開手，你就不見了。”他喃喃地說著，若不是聚精會神，幾乎就要聽不見了。
這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懼。以前還好，圈禁的時候，只有他和她，他還可以假裝無視這一點(diǎn)。然而今天，一切都清清楚楚、毫無遮掩地呈現(xiàn)在眼前，他的心慌了、亂了，藉著喝醉來掩飾內(nèi)心深處的害怕，原以爲(wèi)可以遮掩過去，沒想到那名爲(wèi)妒忌的毒蛇竟然那麼頑強(qiáng)而執(zhí)著，竟然還是險(xiǎn)些傷了她
還好，她是懂他的，不曾真的著惱，否則讓他如何解釋、如何挽回？
婉貞在他的懷裡，看不見他臉上的神色，只能聆聽著那明顯快了許多的心跳，好笑之餘，又有著些微的心疼。
“爲(wèi)什麼要怕？我就在你身邊，哪兒也不去。”她柔聲說著，安撫著這個明顯慌了手腳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擔(dān)心從何而來，也許是三年前的分離把他嚇住了吧？但她如今已經(jīng)回來了，回到了他的身邊，這比任何的言語都要來得有力，她用實(shí)際行動來表明了自己的決心，爲(wèi)何他還會覺得怕？她以爲(wèi)，這三年多來，他的心已經(jīng)足夠安定下來了
載濤默然，半晌，才心有不甘地低聲說道：“我看得出來，他……仍未忘記你，仍然……愛著你。”
婉貞一愣，不禁有些沉默了。
是啊，雖然竭力掩飾，可“他”對她的感情還是在不經(jīng)意間，一點(diǎn)一滴泄露出來。那般深情，並不是想掩蓋就能遮掩得了的。
可是……
她微微一笑，支起了身子，趴在他的胸膛，與他雙目對視著，無比鄭重、無比堅(jiān)決。
“我，是你的妻子。”她說。
沒有什麼花言巧語，沒有任何海誓山盟，但，就是這短短的六個字，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心中的恐慌已被撫平，乾涸的心湖被填得滿滿，內(nèi)心之中一片寧靜。
原來，他所希望的，不過是一句保證，如此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