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自是問個不停,都是一些諸如沈浪的毒是真解了還是假解了、是誰解的一類的問題。熊貓兒一直不說話,黑著一張臉,拉著我轉過街角,忽然轉過身來站著不動,盯著我不說話。
他這腳步頓得突然,我收勢不及,撞上他胸口,碰的一聲,一時眼冒金星。一邊揉著腦袋,一邊哎喲哎喲地慘叫道:“你怎么忽然就停下來了,哎呀,疼死我啦。”
熊貓兒并不如往日那般與我調笑,而是極為認真地道:“綰綰,你知道你錯在哪兒么。”
我愣了一愣,道:“我?…我哪里錯了…”
熊貓兒一字一頓:“大錯特錯。”接著便豎起三根手指道:“你有三錯。一錯,有事瞞著大哥。二錯,戒備之心太淡,連我跟著你都不知道。三錯…”說到這里,他陡然提高音量道:“你欺騙我和他人。”
我瞧出熊貓兒是動了真火了,頓時不敢言語,絞著手挨說,心想前兩條我倒是明白,這第三條就…
熊貓兒見我局促,語氣緩了緩,道:“我知道,你定是想說未曾欺騙于我們--但你從未把我當過大哥也就罷了,為何還全然不顧冷太爺、金無望及沈浪感受?”
我一聽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想問,但熊貓兒依舊不依不饒道:“你方才說,沈浪是你的朋友。那金無望、冷大又是你的什么人?”
我小聲道:“自然是朋友和親人。”
“放屁!”熊貓兒吼了一聲,回身一掌重重拍到街旁門柱上,碰地一聲悶響,檐上積雪簌簌地掉了下來,落了他一身。我瞧他氣得臉色鐵青,慌了神,道:“貓…大哥,我錯了,我錯了,你別生氣…”
熊貓兒保持著背對我的姿勢,怒聲道:“你既知道我們是你的朋友,你的親人,難道不知道我們也當你是朋友、是親人,會為你擔心?你一個人單獨赴約,是,這次你碰上的是王憐花,他給了你解藥--但下次呢?下下次呢?你當這是好玩的?我能跟著你一次、兩次,你以為我能每次都看著你、跟著你?你倒走得瀟灑,我昨天跟你說什么來著?叫你有事別瞞著我。你呢?全當了耳旁風--你分明從未把我們放在眼中!”
我聽了這番話,心里涌上一股酸酸的、又溫暖無比的熱流,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了,是我的錯。”說著說著,鼻子也酸了。
熊貓兒回過頭來,道:“對不起又有何用…”說到這里,語聲忽然哽住,輕輕拍拍我臉頰道:“哭甚么…哎呀,你別哭,我最見不得這個…”語氣一下子便軟了下來。
我素來不愿在人前掉淚,即便傷心,也總喜歡一個人默默地哭,且最不喜歡別人安慰,只因這一安慰,原本不委屈的事也變成了委屈,這哭便總也止不住,丟人的很。眼下熊貓兒大吼大叫我尚能承受,這一軟下來,我這蹬鼻子上臉的淚腺頓時發達起來,直接導致我的抽噎聲越發激烈了。熊貓兒這下可真是手忙腳亂,百般好話說了一筐,沒用。想給我擦眼淚,一看自己身上連塊像樣的手帕都沒有,連衣服都舊兮兮的,頓時泄了氣。
我見他一通忙活,望著自己的羊皮襖子長吁短嘆,不由得又有些好笑,當下抓起他衣服就往臉上擦,嚇得他死死抓住衣服道:“臟得很,臟得很,別用這個擦。”
我皺了皺眉毛,嘴一撇又擠出幾滴眼淚,熊貓兒一看頓時大叫一聲:“乖乖不得了,我的姑奶奶,你可別哭了,給你給你。”說罷忙不迭地松開了抓著衣服的手指,閉上眼睛作英勇就義狀道:“眼淚鼻涕統統往上招呼,不過是跟了老貓五六年的襖子罷了,無礙,無礙。”說話時嘴角微微抽搐,像是極心疼的樣子。
我再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熊貓兒聽見我笑,如蒙大赦,馬上睜開眼睛道:“不哭啦?不哭就好,不哭就好。”又沖我做了個鬼臉,轉了過去道:“哭累了罷,來,我背你回去。”
我跳到他背上,熊貓兒哎喲一聲道:“重死啦,這是只小豬么。”說話間毫不費力地站了起來,慢慢往前走。我頂道:“我是小豬,你是豬的哥哥,大豬。”
熊貓兒呵呵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才輕輕道:“好妹子,我也是擔心你,才說了重話。”他身上有股酒香味兒,十分好聞。我頭枕著他肩膀,閉上了眼睛道:“我明白。可是,這次王憐花…”
熊貓兒打斷我道:“你來的路上,我解決了三個跟著你的人。這三個兔崽子,武功好得很。綰綰,你跟斷虹子過招我見過,武功是不弱的。但論閱歷,你是斗不過那些老江湖的。”
我悚然一驚,急道:“你受傷了么?”
熊貓兒道:“一點小傷,并不礙事。”
我自熊貓兒背后跳下,問他傷在何處,他并不回答,只沉聲道:“此事主使是誰,暫時還不清楚,也許跟王憐花脫不了關系--你要明白,就算是聰明如沈浪,也有失算的時候,何況是你?人無完人,你為何總是習慣一人獨自冒險?你真以為以你一人之力,就可解決所有事么?”
我喃喃道:“正是因為怕你們也有危險,所以才…何況沈浪此次受傷,也是因為我…”
熊貓兒揶揄道:“你是想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么?”我呃了一聲,熊貓兒又道:“你一個女孩子,本就不該學男人在江湖上走。狗屁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這個大哥是當假的么。”
我悻悻道:“誰說女子不如男。”
熊貓兒哈哈大笑起來,道:“我這妹子雖說笨了些,但卻懂得詭辯。是,誰說女子不如男?你盡可隨性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但你聽好了,我這個當大哥的只要求你一樁事,你必須答應。”
我道:“那你得讓我看你傷口。”
熊貓兒點點頭,濃眉微微揚起,眼中閃動著極堅毅的光芒,鄭重道:“我是第二次說,你記住了--萬事有我。”
萬事有我。
我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心中的暖意不可抑止,舒張至四肢百骸,莫名的喜悅情緒松松軟軟地充滿腦海。
熊貓兒拉開襖子,胸口有好幾條寸許長的劍傷,傷口并不深,而我卻心如刀割,暗自下定決心,再也不讓身邊人受傷。
青色長衫,白色里襯,布鞋一雙,葫蘆一個,猴子兩只。
猴子沒變,一只赤首紅身短尾、一只黑身白腹白眉,一見我一如既往的親熱,雙雙跳到我身前。視線移了移,面前人那張臉再熟悉不過,除了多了些胡茬子外,依舊算是個“美大叔”。
于是我也就極沒形象地撲到他懷里,作樹懶抱樹狀,嘴里嚷嚷道:“師父!”
師父笑吟吟地摸著我頭道:“還是長不大啊。”
說來也怪,我和師父自從八歲分別,整整八年未曾見面,只是偶爾有消息傳來。但今日見了,卻并無久別重逢的陌生感,仿佛他八年來都一直陪在我身邊,無比熟悉。但畢竟是實實在在地見著了活人,心里的喜悅自然難以言喻,只是心下奇怪,為何師父會突然出現--我松開師父,后退一步道:“師父,你不在山里養老,來洛陽做什么?”
師父慢條斯理道:“徒兒有難,我自然要前來襄助。”
我剛要回話,內間屋門吱呀一聲開了,沈浪扶著門沿走了出來。我原本憋了一車的話頓時全爛在肚子里了,干瞪著眼睛,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師父一見沈浪出來,轉頭微笑道:“好小子,這就能下床了,不錯,不錯。”
赤猴火兒蹦蹦跳跳地走到沈浪身前,伸出毛茸茸的手掌在他背后一陣亂摸,抓出了一只五彩斑斕的小蜥來,正是‘肥豬一日死’。火兒將肥豬一日死放到我面前,肥豬一日死立馬窸窸窣窣爬上我衣裳。
沈浪咳了一聲,道:“你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半晌硬邦邦地吐出一句:“你的毒怎么解的?”
一旁師父笑呵呵道:“多虧了你那只小蜥蜴。這小毒物倒也神奇得緊,也不知道在古墓里活了多少年歲,最喜歡吸食各種毒液。你帶著這么個小東西,倒也算是防身一寶。”
沈浪慢慢直起身子道:“想不到先生也懂得獸語,竟能驅使這蜥蜴為我吸毒。”
師父打了個哈哈:“這叫什么話——綰綰可是我□□出來的,她懂得的,自然都是跟我學的。”
我又愣了,這兩人難道是舊識不成?
沈浪看了我一眼,微微笑道:“我幼時曾與先生有些機緣。”我被他這么一看,有點不自在,哦了一聲,撇過頭拍打著小豆子的尾巴玩。
師父擺擺手道:“不提也罷。”說完又沖我眨眨眼道:“此次還是多虧了你那小友送信來,我才能趕得到。”
我問道:“小友?什么小友。”
不必師父回答,遠遠聽見那一疊聲干凈爽朗的笑,我便知道是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