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我有些茫然:"他怎么了..."
"這事說來話長。那天--你掉下懸崖那天的事, 沈浪全都告訴我了。"弄塵搓了搓手,語聲仍是有些激動。"綰綰,你究竟怎么了, 那天竟如此反常。你帶著金無望駕車走了以后, 沈浪不放心你們, 一直遠遠跟著, 沒想到居然--"說到這里, 弄塵的情緒緩和不少:"我從來不信什么神佛,現在信了。阿彌陀佛,到底是哪一路神仙保佑你這丫頭大難不死的, 回去我先給他上幾十柱高香。"
我的心思,被"沈浪不放心你們, 一直遠遠跟著"幾個字觸動, 倏然間有些恍惚。
弄塵拉著我, 跑到內堂坐下,上上下下地又打量了我好幾次, 方道:"還好還好,沒缺胳膊少腿兒。"語音還有些微微顫抖。我從未見弄塵如此坦率,不由得心里一陣感動。
方才聽弄塵說什么沈浪和死人無異,我已有些焦慮,此時坐定了, 我便要弄塵將經過說給我聽。原來那一日沈浪將白飛飛推給隨后趕上的弄塵和熊貓兒等人, 自己施展起輕功遠遠跟在馬車后面。我和金無望, 親眼見到我們摔下懸崖, 立時驚呆, 等到弄塵他們循著沈浪做的記號追上來的時候,只看到沈浪雙目無神地站在懸崖邊上, 無論熊貓兒和弄塵如何苦勸,仍不肯移動半步。
弄塵又道:"你們摔下懸崖之后,沈浪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整整三日沒有說話,粒米未進、滴水不沾,如今他雖依舊行事說話如常人,但,他就是變了--變得跟行尸走肉一般--我說你們倆,真是天字號的傻瓜,明明就...唉,先不說這個。他真是失心瘋了,居然..."
我心里隱隱有不祥的預感,問道:"居然什么?他...現在怎么樣了?"
弄塵苦笑一聲,道:"這事還得從頭說起。你還不知道吧,王家的那個老夫人是假的,他那個娘可是個了不得的婦人。"
我道:"我自然知道--那女人是當年叱詫江湖的云夢仙子。"
弄塵面有訝色,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道:"那時朱七七闖進她家那古怪宅子的時候,我也跟了進去,自然就見到了王云夢。"我一說"朱七七"三字,弄塵的嘴角立刻抽搐了幾下,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正想損他幾句,他已經催道:"然后呢?"
我道:"后來我將她畫像摹了一張揣在身上,我娘看了,自然就將她指認了出來。"這時一提海蒔,我心里又是一陣難過。
弄塵目光一亮,道:"綰綰,你和沈浪倒有些異曲同工的妙處。到底是聰明人--那時我也不得不佩服沈浪的直覺了。"
我沒說話,只看著弄塵,等他開口往下說。
這時窗外忽然刮來一股勁風,桌上的茶壺啪的一聲倒了,滾燙的茶水噴濺出來,弄塵馬上站了起來,只聽外面有人哀叫一聲,隨即慟哭之聲大作。我和弄塵對望一眼,走出屋去,見到外面景象,不由得也呆了一呆。
園中的梅花先前還只是落了一地的花瓣而已,此時經強風一催,又多日無人打理,竟全都紛紛落了下來。無數梅花打著旋兒從枝頭飄了下來,那情景說不出的讓人難受,門外不知何時聚集了一大群百姓,烏泱烏泱的人頭聳動著,此刻他們一齊放聲悲哭起來。
"夫人去了!"
我見此情景,鼻子一酸,終于落下淚來。
余下的時間里,弄塵也無暇跟我說話,自去安撫游府外的那些百姓,又要將喪事按著海蒔生前的喜好一一置辦,只忙得焦頭爛額。我見他事忙,自己又幫不上什么手,只好在一旁看著。海蒔一去,我又是他們唯一的女兒,海威常常拿著些名冊來給我看,上面記錄著前來吊唁的賓客給的白喜錢。游府上上下下一片忙碌,眾人似乎都在借著忙來多少轉移些對于主母過世的傷痛。
游家血脈凋零,若要出殯,連摔盆、執燭的子孫都沒有。海蒔生前最喜清凈,海威跟隨海蒔多年,深知其脾性,出殯那一日在大門處貼了訃告,拒客。
沒有吹吹打打的儀仗,海蒔靜悄悄地被葬在了郊外的梅林中,墓上灑滿了雪白的花瓣,所有的人都說:夫人素來是好整潔的,走也要走得干凈。
翌日西林不告而別,只留下一張字條,說是要回死人谷。我知道她定然是不甘心回去的,也許是去尋師父了,握著字條有些悵然,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緣之一字,怎能強求。
其實西林此次離去,倒真的是錯過了最后一次機會,但那是后話了。
之后花婆來找我,叫我將來行走江湖之時,查訪我那失蹤哥哥的下落,解了海蒔最后這個心結。
沒過幾日,弄塵接到傳書,那姓葉的探子回報說,沈浪的行蹤在蘭州便斷了線索,口信沒有送到。弄塵似乎是早有預料的樣子,煩躁起來,道:"是了,想必是已經進去了。這個鉆牛角尖的,是一心求死么。"
我忽然想起那日跟弄塵的談話,于沈浪之事上只說了一半,忙問弄塵沈浪去了哪里,待聽到他的回答,騰地站了起來,"乓"地一聲帶倒了身后的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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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西北,有個蘭州城。蘭州城周圍有山,可惜個個都寸草不生,活像一個個土饅頭,丑陋不堪。奇就奇在,這堆土饅頭里,居然有那么一個異類。
這個異類,就是號稱"西北青城"的興龍山。
初春時節,中原極北之處,積雪正厚,而興龍山此刻卻是山雪融化、草木興發。
這興龍山的確當得起"西北青城"這四字,放眼望去,滿目蔥翠葳蕤,原來造物竟將春色全都圈在了這小小的興龍山上。
興龍山嶺有一絕,名曰三元泉。
這三元泉的泉水,自石縫中流出,一左一右。說到這里,定然有人奇怪--既是兩道泉水,何以名叫三元?
只因這兩重泉水自石縫中流出后,再由石槽流入水柜,水柜卻有三個小孔。泉水自這三個小孔中流出,在注入一個半月形的水池。這水池上有一只青石龍頭,泉水自龍口中汩汩吐出,再注入一個石槽。石槽上有個小孔,泉水就自這小孔中注入殿前的深潭。
這一番話繞到這里,定然又有人發暈了--這興龍山的泉水甭管有幾元,但怎么看,都跟前文扯不上關系。
不,這關系可大了。
兩道泉水何以成三元,這問題正是咱們弄塵口中"一心求死"的沈浪問出來的。
而回答的人,自然是王云夢。
一個月前,王云夢無限風情地將頭枕在沈浪的大腿上,無限嬌柔地說起了這個興龍山。
"每年春夏之交,泉水正好,快活王必定前去取水烹茶,只因他不但好酒,更是嗜茶之人。所以我呀,重金聘請了一個茶道名家、一個酒道名家,又在興龍、筆云兩山山麓之處,造了個'快活林'。"
沈浪坐在軟榻上,雙手食指交互扣著,看著眼前云鬢松垂、國色天香的麗人,不發一言。他是在看著王云夢的--但他的眼神似乎透過了王云夢,在看著一些什么別的東西。
"夫人想要我做什么?" 沈浪的語氣很淡,臉上的表情也很淡,淡得幾乎沒有表情--仿佛枕在他大腿上的,不是一個驚人的美麗女子--他面前只有空氣,他的周圍什么人也沒有。
王云夢有些難受。
她的美麗,她的光芒,向來沒有人能夠拒絕。所有的男人,都應該匍匐在她的裙底,祈求她的垂憐才對。
王云夢笑了。她軟軟地說:"沈浪啊沈浪,別人都說你是個聰明人,可如今,你不還是要乖乖地躺在這里,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明知道,我要你做什么的。"
沈浪截口道:"在下從來都不是個聰明人。"
王云夢有些著惱,但她臉上并未有一絲惱色。她那雙眼睛、那雙仿佛能把人吸進去的眼睛,緩慢地、誘人地轉動著,散發著教人酥麻的媚意。她伸出一只蔥尖兒似的修長手指,伸向沈浪的脖子,在他的喉結上畫著圈兒。
沈浪沒有動。
因為王云夢不僅將沈浪抓來了,還將熊貓兒也囚禁在了這里。
王云夢柔柔地說:"我要你去幫我對付那個人。"
沈浪依舊沉默著。
王云夢接著道:"你別忘了,你的小情人--那位白姑娘,正在江左司徒,快活王的色使手上。她最后要落到誰的手里,你也該清楚的很。"
沈浪嘴邊泛起了一絲微笑,那微笑帶著嘲諷。他輕聲道:"在下從來不認為,白姑娘需要什么人去救她。"
王云夢停留在沈浪喉結上的手指忽然停下了動作,迅速地一踡,尖利的指甲在沈浪的喉嚨處刮出了一個白印。她仰起頭,盯著沈浪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看出些什么來。
可惜,她什么都看不出來。
王云夢微微瞇起眼睛,道:"你們追著那色使一路到了太行山,不正是為了那姓白的小美人兒?"
沈浪面上笑容的嘲諷之色更重,但他并沒有說話。
這間小小的房間的墻壁上,有幾個小孔,外面的人,自然能透過那幾個小孔,看見里面的情景。熊貓兒的雙眼,此刻正對著那墻上的小孔,王云夢和沈浪的對話,也一字不落地聽進了他的耳中。
熊貓兒的臉上,也露出了有些譏諷的表情。他此時被點了啞穴,不能夠說話。倘若他能出聲,他定然是要大笑三聲的。
王憐花抱著胳膊,站在一旁,聽見了王云夢最后的那句話,眼神瞬間變得晦暗起來,臉色也有些陰沉。
白飛飛的戲向來演得逼真,但人心的天平,總會有偏向的一邊。若一開始這天平偏向的不是她,那么無論她如何賣力,編造出一個多么完美的謊言,也是徒勞。
這也正是這個女子的可憐、可悲之處。她并不懂得什么叫□□,所以有些事情,她永遠不會明白。
王云夢靜靜地望著面帶譏誚之色的沈浪,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她咯咯地笑了一會兒,然后輕輕道:"沈公子,我知道了--你要找的人是我,是也不是?"
沈浪依舊用不帶一點感情的語氣道:"夫人的確很聰明。"
王云夢又笑了起來,邊笑邊站起身,坐到了桌旁。她替自己斟了一杯酒,緩緩送到唇邊,卻并不急著喝,而是讓那杯沿在她唇邊打轉。她就這么盯著沈浪,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這句問話很是古怪,又有些繞口。若在場的還有第五個人,一定不知道她究竟在問什么。
但這個問題,卻正是屋內除了沈浪以外,所有人都想問的。
王云夢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出口--但當她問出口后,她便有些后悔了。因為沈浪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那笑容,正像是苦惱的學生終于對上了先生的對聯、查看陷阱的獵人發現逮到了值錢的獵物時所露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