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漂亮的女孩,在這個無聊的城市裡丟下一枚誘餌。他決定咬鉺的那一瞬間並不知道海上的世界,可是仍然願意尊從自己的內心,心甘情願去到她的魚桶裡。那麼請你,一直保持著你的心甘情願,無論那是一隻爛魚簍還是一隻純金魚缸。
林君在二手電腦市場買了檯筆記本。
老闆說,確定要,我給您重做系統。林君看到電腦屏幕上一個女孩喜笑顏開的生活照,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連忙拒絕:“我自己拿回去重裝。”
回家打開電腦,果然有太多女孩的信息。她的文檔,她的日誌,她的無數自拍。還有新做的腳趾甲特寫,深綠色的薔薇在上面很努力地綻放。
她很美豔,生活照都塗著褐色眼影,年輕而凌厲的眼神,有一點點風塵氣息。
林君是個出身平凡的小男孩,剛剛大學畢業,戴眼鏡,穿邦威的T恤,是這城市裡掙扎的蚊族一員——工資不高,沒有房子,沒有女朋友。讀書時是好學生,工作時是好員工。老實八交地生活了22年,從未遇到過真正意義上的美女。這個從天而降的、恣意而炫目的姑娘對他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他仔細研究了她的全部蛛絲馬跡。心臟跳動得彷彿是病危的老人躺在醫院裡,聽得見儀器在邊上發出噗噗通通的轟鳴。
關上電腦,手指發麻。他斷定了兩件事:第一,他愛上這個姑娘了。第二,這臺電腦是被盜的。誰會在賣二手電腦的時候不刪除自己的相片呢?
電腦是花三千塊買來的,他要去學一次雷鋒將電腦還給她嗎?他很猶豫很猶豫。這樣做的意義在哪裡?結果會不會是她和她的男朋友請他吃飯、道謝?
不管怎樣,他決定先找到她。我們的生活太平凡,需要像海嘯一樣的動盪激情,鋪天蓋地地席捲這個城市。
林君百度她在日記裡提到的單位,它竟然是電視臺旗下的一家傳媒公司。他抄下它的地址,然後去蹲守。
公司裡花花綠綠的小女孩真多。她們無論多熱的天,都掛著小圍巾,帶著小帽子,青春無敵而又趾高氣昂的樣子。她們跟林君真不搭配。但是這並不妨礙他癡情地注視著公司大門,企圖從龐雜的人羣中淘出他的公主。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林君快要絕望了。這天晚上,林君站在樹下,他看到一輛紅色別克轎車緩緩從面前滑過去,駕車的女孩,不正是他的公主嗎?他恍然大悟,難怪一直碰不到她,她每天開車到地下車庫,直接乘電梯上樓去,怎麼會在路邊與他有驚豔邂逅?
她離他那麼遠。可是,計劃都實施了一大半,即將結識,怎肯放棄?
第二天,林君硬著頭皮來到車庫裡等。她像一隻蜻蜓優雅地飛過來,他們終於認識了。林君說:“我可以還給你的電腦……”女孩卻笑了:“它不是被偷的。是我故意沒有刪除。我一直想知道,這個城市裡會不會有一個人無意間看到這些,然後關注我,像鬥士一樣來尋找我?當然我一直以爲會是做系統的或是賣電腦的?!?
林君張大嘴巴看著她。她自信,妖冶,坦蕩,狡黠。她向他伸出手:“你好,我叫季佳。”林君呆頭呆腦地把手遞過去:“那麼,季佳小姐,我沒有讓你失望嗎?”她笑了:“戴眼鏡的王子也是王子呀。”
林君心花怒放。他坐上她的車,和她聊王菲,聊世博,聊《十一種孤獨》。她還告訴他,自己感情生活很不順,特想有一段浪漫情史。要在很奇特的地方纔能發生,比如一隻不知駛向哪裡的船,一個被燒燬的教堂,一次偷情般的邂逅,所傳達的,需要是非常時刻的非常信息,經歷的,也必須是非同小可的愛情。所以,她在這個無聊的城市投下一枚餌。
林君在想,她的腦子是什麼做的?她多麼孩子氣啊。
下車前,季佳和他交換名片。林君看到她的名片上寫著,主任。“你這麼年輕就是小中層?”他好崇拜她。
她很平淡地說:“嗯,其實也不是憑實力做的,我是我們老總的……”她打住,而後補充:“我們關係非比尋常?!?
林君的脊背一涼。原來如此!
晚上洗了澡,躺在他的單人牀上,一直很難過。其實他那麼喜歡她。她漂亮,率直,笑聲爽爽。她開車時,搭在方向盤上的纖纖手指都令他著迷??墒切难e就像吃了一個爛番茄,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在胃腸裡蠕動,然後堵在那兒,生生梗住他的神經。
難怪別人說從校園裡出來的孩子,接受現實社會需要時間。如果社會就是以這樣的面貌示人,我還是不要步入社會好了。
他強迫自己睡覺,格式化自己的大腦。就這樣從漆黑的深夜躺到暗藍的黎明,他不得不和衣而起。城市的燈火從窗內看上去,像一座巨大的螢火蟲洞,自溼氣中透出微微光芒。她美好的模樣,依舊在現實的廢墟里一點一滴鮮活。他傷心地哭了,他想,如果剋制不了自己,那麼還是去交往吧?或許,她可以爲他從良?
第二天,他發短信約她。她回覆得很快,和他一起去玩滾軸溜冰。還在一起吃了簡單的大盤雞,他買單。
又一天,兩人去看3D電影,打電遊,吃肯德基。她買單。
再一天,她叫了朋友,一起去玩殺人遊戲,游泳,他買單。
有時候,她叫他出來,而他在加班。他就說忙,不去。他從電話裡聽到她淺淺的失望,他也會心軟。但轉念一想,她是什麼人呀,值得他瘋狂地付出一切嗎?於是又坦然下來。
他們那麼像談戀愛,卻又交往得不鹹不淡。他越來越多地讓她失望,越來越多地強迫自己不去想她的身份。有時候過馬路,很想把手放到她背上,做保護狀。但是看到她柔和優美的腰線,想到她背後還站著一個老男人,他便全身僵硬,伸不出手去。
他每天都生活在掙扎與糾結之中。
週末的晚上,兩人去遊樂園,季佳從旋轉木馬上摔下來,扭傷了腳。他扶著她去停車場,她問:“你會開車嗎?”
他茫然地搖搖頭。
她嘆了一口氣:“你明天去考個駕照吧,以後方便給我開車呀?!?
他本想點頭,但馬上,又不開心起來。給她開車?他希望的是,有一天她自己把車還給人家,像一個普通的、樸素的鄰家妹妹一樣來找他,清清白白地拉他的手。他纔不想去做一個二奶的司機呢。他鬆開她,斷然拒絕:“我不想學。”
他對她這麼不好,她還是那麼稀罕他。她經常搶著買單,送昂貴的禮物給他。這應該是除了他媽媽,對他對好的女人了。他爲她感到心酸。
夏天的傍晚,林君和季佳一起去路邊的大排檔吃燒烤。中途她去買扎啤,遇到他的一個同事。小夥子低聲問:“那是你女朋友?”
林君吱吱唔唔,不知道如何回答。
同事很強烈地吃驚:“我認識她!”不等他汗顏,同事又叫道:“她爸爸是一家傳媒公司的老總耶!”
他轉過臉來看著他,直到確認他不是在開玩笑。他這才覺得自己心裡發虛,像是剛纔被人重擊一拳,短暫的眩暈之後忽然空掉了。
她端著一大杯扎啤過來,要和兩人劃拳。他驚詫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在一刻前,如果她這麼做,他又要心生厭惡,認爲她檔次低,像小流氓??墒乾F在,龐大的顛覆。
他問她:“你爸爸是你們老總嗎?”
她很平靜地說:“是?。课矣浀酶嬖V過你???”
林君差點跌凳了。哪裡有告訴過他!她的家境不是一般的優越,她在新西蘭長大,她會做正宗的西餐,她會至少五種樂器,她會駕駛遊艇。
她拉著他的手,一定要和他劃拳。他卻瞬間自卑得擡不起頭來。
季佳有點不高興,大聲問他,到底還劃不劃拳啦?不玩我走了!他連忙拉住她,劃??!他一直謹小慎微。爲了讓她開心,他始終讓著她。她輸了,耍賴,他全部由著她,沒有半點不耐煩。
吃完東西,他不讓喝了酒的她開車。他扶著她說:“我明天就去學駕照,以後給你開車!做你的專職司機!”
他打車送她回家,一定要送到她家門口,看到她進去,並等著她臥室的燈亮。
他前腳走,她後腳發短信來:“你今天沒有吃錯藥吧?以前從來都不送我回家的?!?
他馬上回:“因爲以前你真的沒有告訴過我,你爸爸是你們老總??!”
這句話可能有歧義,她生氣了。她發了一條史無前例長的短信,以至於這條短信被系統自動分成7條發過來。
她說,她還是喜歡以前的他。那個憨厚的,卻給了她距離的他。那個有一點冷峻、不輕薄,不失態的他。她以爲他就是那個無論多愛也不會失去自我的男子,一個永遠不會迷失靈魂、不會降低身價的人。而現纔在發現,他是一個同樣庸俗的男孩。
林君覺得自己會被冤枉至死。他急切辯解。
季佳自己也終於想起來,她曾經做出的關於她和她爸爸的解釋,的確容易產生歧義。她很憂傷,如果第一次見面就解釋清楚了的話,林君會不會第一次就表現出這樣浩瀚的自卑?如果是那樣,林君應該感激那一句話的誤會。如若不是他的冷靜鎮定,她決不會賜予了他這兩個月的戀情。
他想的是,她是否一枚怪胎?而她想的是,我愛的男生,他要有鎮定的霸氣。他對待一個人,從不因她的身份而有所改變。從始至終,只問自己的角色,不問其它。
因爲,也許下一刻她的命途更改,一個曾因自卑而唯唯喏諾的男生是否又會忽然趾使氣昂?強大的內心和鎮定的靈魂,纔是她真正的需要。
林君坐在出租車裡,這個平常的晚上,他像是從人間到天堂,又從天堂摔到地獄。他脆弱的小心臟都接受不了這麼天大的打擊。出租車的收音機裡在播放娛樂節目,主持人說:“這就是爲什麼有的人註定要與豪門失之交臂?因爲他沒有足夠強大和鎮定的氣場?!?
林君好像有一點點明白了。兩個月前,當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像海底的小魚看到了海面上的漁翁。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的身高、家境、籍貫、年齡,它只想到他的桶裡去。但是爲什麼,這單純的願望到了海上,卻變得越來越沉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