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白晉,不過是這偌大江湖中一過客而已。
年少之時,我曾經師承蓮峰派大俠師巖門下,師父德高望重修為深厚,門派中兩百余名弟子個個被他調教得出類拔萃,而毫無疑問,我是其中最不著調的一位。
我每日被同門口口聲聲叫著“大師兄”,但心里卻很清楚,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服我,相比之下,他們更愿意聽從二師弟司天捷的差遣。
很顯然,比起我這樣隨性放肆不好管教的人來,玉樹臨風且沉著可靠的二師弟顯然更容易受人信賴。
小師妹經常說,這大概叫做人格魅力,不過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這所謂的人格魅力。
哦忘記說了,小師妹叫師繪云,是師父的獨女,和我一樣,離經叛道。謝天謝地她也是這么不著調的一個人,所以我才能放心大膽地喜歡她,就像她也在偷偷喜歡我一樣。
“大師兄你怎么就能這么不要臉呢?我有說過喜歡你么?”直到很多年之后我都還清楚地記得,那一日陽光正好,她就在坐在后山一處斷壁之上,笑意盈盈俯視著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眉眼俊秀,美不勝收,“不過你既然都這么說了,本姑娘就成全了你也不錯,省得你以后沒人要。”
像她這樣的小魔頭,只有我才制得住,同樣,也只有她能能讓我浮躁的內心平靜下來。但我是知道的,二師弟也喜歡師妹,并且,不亞于我。
然而正是這樣我才不安,并非因為多了競爭者,而是……二師弟望向小師妹的眼神太過熾烈,充斥著滿滿的占有欲,和他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樣子簡直如同天上地下。
小師妹七竅玲瓏心,聰慧如她怎么可能看不穿二師弟的心思,因此她曾和我說過的那句話,便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我不擅長勾心斗角,也從未打算和二師弟正面沖突,其實只要小師妹的心在我這里就可以,我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帶著她浪跡江湖去,畢竟蓮峰派的整體氣場和我不合,我不可能在這壓抑一輩子。
“師妹,要是離開這里的話,你想去哪里呢?”
“去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吧,地靈人杰,以后我們的孩子也能好好成長。”
“你居然想得這么長遠?”
“怎么,你不愿意?當心我一劍刺穿了你!”
天光傾灑,我笑著側身擁她在懷里,耳鬢廝磨,輕言低語。
可是我忘記了,要和她在一起,還需經過師父的同意,兩廂情愿,并不適合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里。
師父不待見我,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若不是因為我進派最早武功又不錯,說不定他早就把我分配去后院燒火掃地了……當然,任何事都有原因,我并不想說什么多余的廢話,畢竟我除了不愛參與門派事務,也實在沒有犯過什么大錯誤,唯一的可能,就是因為小師妹。
師母去世得早,小師妹是師父的心頭肉,可憐天下父母心,想來任憑是誰也不愿意把親生女兒交到一個成天不務正業的浪子手中。對于這一點,我能理解,而且我也知道,師父中意的女婿是二師弟,我不想細究二師弟時時出入師父房間到底所為何事,或是他時常的冷嘲熱諷和裝作不經意間對小師妹所獻的殷勤,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心愛的女孩嫁與她不愛之人。每個人都存在嫉妒心,我是凡塵俗世中最平凡的一位,自然也不會例外,盡管我不愿意承認。
我沒有什么振興門派一統江湖的大抱負,對我而言自由就意味著一切,小師妹也是這樣,因此她才會在某日認真問我:“你在怕什么?我需要的是一個能陪我逍遙天涯的知己,而不是二師兄那樣八面玲瓏的所謂君子,所以我不會愛他,就算是爹做了決定,我也不會答應。”
然而我們卻低估了師父的決心,一紙婚約將她推向二師弟的懷抱,直至全派皆知。
小師妹當堂甩開了二師弟伸來的手,后被師父憤然禁足,猶記那夜暴雨傾盆,我跪在師父門前,任憑雨水淋透全身,寒意入骨,第一次放棄所有的驕傲,求他把師妹嫁給我,然而被他斷然拒絕,連一絲挽回的余地都
沒有。
“為師不會讓云兒跟著你耽誤一輩子,要娶她,你憑什么。”一句話,絕了我所有的念想。
是啊,我憑什么。
相愛究竟有多困難,以前我從來沒想過,就像突然聞言師妹以死相逼要見我一面,相對而立,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愛我嗎,大師兄?”
“愛。”
“那么,帶我走。”她一字一句分外堅決,帶著慣常的挑釁意味,“你敢么?”
在蓮峰派的日子,她沒有一時是開心的。
愛么,有多愛,荒唐了二十余年,如今瘋狂一次又如何。
“只要你說可以,我就帶你走。”
新婚之日,華堂之上,小師妹一襲鮮紅嫁衣流光溢彩,笑意盈然傾國傾城,她在二師弟掀開自己蓋頭的一瞬間,纖纖五指疾若閃電,一掌拍在了二師弟的胸前。
我拔出長劍,無形劍氣四溢,擊碎了殿前的琉璃燈盞。
“擋我者殺。”
話雖如此,我卻沒有打算開殺戒,同門一場,不傷及他們性命就是我的底線,但是,二師弟卻招招滿含殺意,想要我的命。禮服的顏色灼目,我抬眸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洶涌戾氣,那是日積月累所沉淀下來的舊怨,仿佛我與他多年來不肯親近的緣由得到瞬間爆發。
“白晉,你什么都沒有,拿什么許給小師妹一生一世?”
我什么都沒有,甚至連師父的認可都得不到,然而眼前這個男人,他有貌有才文武雙全,甚至會是蓮峰派下一任掌門,但我終是不肯服輸,因為有些事情,本不該那么的理所當然。
“比起你來,我一無所有,可小師妹的一生一世,卻偏偏只有我才給得起。”
從未想過要改變初衷,平心而論,我想要的只是一個能永遠陪在身邊的知己而已,即使是那一刻師父已經動了殺心,我依然決定反抗到底。
答應師妹的事情,怎能食言。
而我卻沒想到她會如此不管不顧地挺身相護,劍刃就停留在她頸間不過一寸之處,她將鳳冠狠狠摔在地上,揚起下巴對師父道:“你想要大師兄的命,不如從我尸體上踩過去。”
師父終是長嘆一聲轉過身去,衣袖一揮,筆直指向山外方向。
“你們兩個,給我滾得遠遠的,從此不要再踏入蓮云峰半步。”
一面是不肯妥協,一面是不肯原諒。師妹重重向師父叩了一個頭,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拉著我頭也不回離去。
彼時年少輕狂,從不曾細想過,我們終會為那所謂的自由付出多少代價。
不久之后,江湖盛傳蓮峰派掌門師巖病逝,司天捷接任掌門之位,誰知他僅在數天之內就發布了解散門派的詔令,動作快到令人猝不及防……最重要的是,詔令明明白白是以師父生前的名義下達的,于是門下二百多名精英弟子,盡數隨他自立門戶。
收買人心這方面他本就擅長,我并不意外,卻不料他竟陰狠至此,將師父也算計進了這個局。
師父舊傷發作,怒火攻心一病不起,毫無疑問,是因為我和師妹。而司天捷推波助瀾直至計劃成功解散門派,是為了報復我們,也為了他自己的野心。
三個人共同種下的孽果,一人坦然,所有苦痛都注定要由另外二人來承擔。
甚至連尋仇的理由都不存在,須知我早已被逐出師門,不再是蓮峰派的人。
師妹幾近崩潰卻無力挽回,終于一日在拜祭師父之后離我而去,遠走他鄉前往碧潮山清凈觀,決意忘卻紅塵。
“師兄,我們都錯得太離譜。”
誓言未老,青絲卻已泛白。
我在碧潮山定居下來,日日夜夜對著清凈觀的方向,只盼有朝一日她心釋然,能應允再見我一面,這一等就是數年。
“逍遙神俠”這個稱號是江湖中人何時賜予我的,我記不清了,也不想憶起,我只知道司天捷終是成為了受眾人仰望的武林盟主,一呼百應,所以擁有和他并肩的榮耀,反而令我感到恥辱。
在這樣難熬的歲月里,我在山下撿到了一個棄嬰,棄嬰的肚兜上繡了個“阮”字,許是她父母留下的,我將她抱了回去,取名為“楓塵”。
塵兒不像平常的孩童那般喜歡哭鬧,她大多時候都是笑著的,瞇著眼睛古靈精怪,我覺得自己和她頗為有緣,于是終日悉心照料,希望她能快些成長起來,倒也算是個寄托。
直至一晃十七年,塵兒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大概是常年和我習武的關系吧,她言行舉止間都帶著幾分颯爽的俠氣,更令人意外的是,她能做到我完不成的事情……她進出清凈觀算是常事,從不會受到任何阻攔。
“師父,凈慧師太是帶發修行的呢,她好美。”
“……”
她笑嘻嘻地盯著我看:“師父,你天天望著清凈觀的方向出神,該不是喜歡人家師太吧?”
忘記說,塵兒笑起來的樣子,和當年的小師妹真是相像得緊。我也時常會想,或許這就是上天給予我的另外一種補償。
但我是留不住她的,即使能留住一時,也不可能留她一輩子,所以在她十七歲生日那天,我決定放她下山,去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然而擔憂之情卻一分也不會減少,我時常在暗地里悄悄打探她的消息,想知道她是否有需要我這個師父的地方,然而我萬萬沒想到,這傻丫頭卻被堯王盯上了……那個傳言中,皇帝最不著調的一個兒子。
好吧,我承認自己年輕時也很不著調,連帶著教出來的徒弟都相不中好男人,但這還不是讓我最擔心的,我最擔心的是堯王是否確實認真對待,亦或是只把我的寶貝塵兒當成一種調劑。
但我似乎多慮了,事實證明堯王不僅非常認真,甚至還認真過了頭,他們兩個居然就這么不顧世俗看法地劫獄出逃了。
連皇城都困不住的感情還能有什么阻礙呢?塵兒真是頗有我當年的風采。
可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竟去到了幽靈山莊,還中了司天捷的圈套。有時候我也在想,讓塵兒多多歷練一下,對她自己也有好處,畢竟我不能陪她一世,而當她看透了一些事情的時候,就會產生新的選擇。
然而她的固執卻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縱然是死,也定要替堯王拿到那兩樣神器。她如何去愛一個人,我沒道理干預,可我卻不能看她如飛蛾撲火一般沖向既定的危險,直至威脅到生命。
所以在千鈞一發之際,我還是狠下心來帶走了她,并把她困在山上,不準她再去搭救堯王。但她仍是不管不顧地逃了出去,且為了那個男人幾乎傾盡了所有的能力,最后甚至決定以身祭劍來和司天捷同歸于盡,我不得已出手指點,不為其他,只想讓她得償所愿,別再重復我當初的遺憾。
可造化弄人,堯王終究沒能逃過司天捷的毒手,千秋歲焚心蝕骨,在靈山住處中,我站在他的床榻前,聽他含笑低聲道:“煩請白大俠今后好好照顧小楓子,若有可能,不如叫她永遠忘了我。”
我的寶貝徒弟,何時要靠別人來托付給我了?
卻是止不住的心酸。
庭院中月色深深,我直言自己無能為力,只盼望塵兒能夠知難而退,但她情緒失控淚流滿面的那一瞬間到底還是刺痛了我,我回憶起當初師妹在華堂之上身著嫁衣下跪的樣子,也是如是一般,撕心裂肺。
情之一字,本就無解。
令我意外的是,師妹終于走出了清凈觀來到我身邊,字字清晰,言道要助我們一臂之力。
“師兄,須知你二十年都沒能放下這段感情,而我也清修二十年,都無法了斷紅塵,做長輩的亦如此,又能強求晚輩什么呢?”
默契仍在,她淺笑嫣然如同初見,突然有些欣慰,這么多年,她始終不曾離開我身邊。
我還要去強求什么呢?
這注定是一場不會輸的戰役,即使對手是司天捷,任憑相隔二十余年,恩怨難牽。
如果時光能夠倒回,我想自己依舊會選擇這樣的道路,仿佛前世注定,不后悔不遲疑,只為今生可以相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