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猶未亮, 老尚書府里里外外已經高懸起白燈籠。
老人家與睡夢中平靜離世,便是府里常備著太醫也無甚用處。待服侍老尚書的下人發現不對, 老人家早已去了。醫者治得了病, 卻治不了命, 便是這個道理。
一時間老尚書的喪信飛快地往至親幾處送去。老人家本就備好了遺折, 圣駕如今正駐暢春園,兆佳氏府上便要出城往暢春園遞折子,但因西直門開門進水車的時辰已過, 無奈只得等天亮再出城往暢春園去。
老尚書去后, 老太太喜塔臘氏應聲病倒,于老太醫看過, 只說哀傷太過, 身子骨無礙,但務須臥床靜養一陣。
尚書府內院里, 如英如玉姐妹倆早已起身, 都換上了素服。如英早已抱著姐姐哭得泣不成聲, 只說早知道昨晚是見祖父最后一面,該當多陪他老人家多說兩句話,多謝他老人家這么多年的撫育之恩才是。
一提起老尚書的慈愛, 如英的眼淚就止不住嘩嘩地流, 至于今后該怎么辦,她們姐妹倆過了初選卻被迫無法復選的事兒,如英根本無心顧及。
如玉心里也難受得緊,她心懷有愧, 心想家族里出了這樣的大事,她怎么還滿腦子想的是自己的前程與將來。她忍不住也抱著了如英,姐妹兩個相擁而泣。
等到十三福晉趕到,看到她們姐兒倆哭成一團,忍不住也拿帕子擦眼淚,只說:“玉姐兒、英姐兒,這眼下老太太心里是最難過的時候,你們千萬不能只顧著自己心里哀慟,家里還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張羅,又有各誥命來往,少不得要你們倆費心打點。否則虧了禮數,教人笑話!”
此前如玉與如英都隨喜塔臘氏和兆佳氏學過當家理事。只是治喪這么一件大事卻從來沒經過,聽見十三福晉這么一說,如英先拭了淚,對十三福晉說:“姑母,侄女兒從沒經過這樣的事兒,原是料理不來,但眼下萬萬沒有眼看著老太太受累的道理……”
她說著沖十三福晉深深一蹲:“還請姑母指點。”
如玉這回比妹妹慢了半拍,也跟在妹妹身后沖自家姑姑蹲了下去。
“你們也別太擔心了,回頭我和你們六姑姑都會遣幾個經過事的嬤嬤來幫手。要緊的幾日我和六姑姑都會來。但其余日子,家里上上下下雜事極多,人手想必也是亂糟糟的,來往極多,為了府里的顏面,內院的事兒,都要靠你們時時在家里撐著才好。”
十三福晉兆佳氏的六姐嫁了伊爾根覺羅氏·伊都立,此人乃是大學士伊桑阿之子,索額圖的外孫,曾一度在內務府當差,后來八阿哥出事之后才轉的刑部。
十三福晉與伊都立夫人見娘家治喪,都有心要幫上一把,但她們各自家里都是一攤雜事,不能時時都在老尚書府上盯著,如今只能叮囑侄女們將家中之事撐起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至于你們的事兒……”
十三福晉想起來也頗為黯然,好好的兩個姐兒,明明已經過了初選,已經算是留了牌子,可如今身在在孝期之中……今后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相信姑母,以后一定會有辦法的!”十三福晉這樣這樣虛言安慰姐倆。
一時老尚書府上請了欽天監擇日,算準停靈七七四十九天,三日后開喪送訃聞。兆佳氏府上人人換上孝衣素服,并搭起靈棚,準備招待親朋吊唁。
剛開始兩日,前來吊祭的人并不多,待到正式開喪送訃之后,前來吊唁的人依舊多為與尚書府往來有親的那幾戶。老尚書府上日漸忙碌,外頭由白柱這個孝子,并十三阿哥、伊都立等幾個女婿一起張羅;后院老太太身體不虞,便由十三福晉等人代為出面招待。府里的家務,則由老大人的兩個侄孫女勉力支撐打理。
頭七之前,宮中旨意下來,命內大臣傅爾丹親自過府吊唁,并賜祭葬,即賜祭禮典儀,并由內務府出面料理葬禮。
這個旨意一宣,一下子,尚書府上立即忙乎起來。前來吊唁的人數多了幾倍。
要知道,老尚書馬爾漢身為十三阿哥的岳父,當年是個不折不扣的“二阿哥黨”,一廢太子之后以老病乞休,這次老人家過世,外人不知上頭對昔年的二阿哥黨是個什么態度,所以齊齊地選擇了觀望,等上面的旨意下來之后,才做出的決定。
石詠隨十六阿哥一道,前往兆佳氏老尚書府吊唁。
且不用說馬爾漢老尚書是多年的老臣,十三阿哥的岳父,只沖當年老尚書府上的太醫救了十六阿哥的性命,十六阿哥就得親自前往致祭才是。
早先石詠已經隨十六阿哥一道,備下了禮金、香燭與祭幛。今日兩人一起穿著素凈的袍服過來,十六阿哥將自己身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荷包、扇套之類,都事先摘了,丟給小田。
這邊老尚書府邸大門上已經糊了白紙。進門的時候,石詠遞了十六阿哥與他兩人的名帖,當即由管事唱了名兒。里面馬爾漢的獨子白柱聽說是十六阿哥親自到了,連忙迎了出來。
白柱是馬爾漢一把年紀上得的獨生子,此刻披麻戴孝,穿著粗麻布的孝衣,雙眼哭得紅腫,前來迎接十六阿哥。他見了十六阿哥就要打千行禮,被十六阿哥趕緊攔住,只說:“喪儀繁復,務請多保重才是啊!”
白柱以前見過石詠,當下沖石詠點了點頭,也沒說話。立即有管事過來,將十六阿哥與石詠引至靈前致祭。
十六阿哥伸手輕輕拍一拍石詠的后背,說:“好侄兒,我不方便靈前直接祭禮,你替我好生給老尚書多磕幾個頭。”
石詠一怔,已經被十六阿哥推了出去。
此間喪儀講究“死者為大”,來客除了長輩以外,平輩與晚輩到此,都是要跪奠的。然而十六阿哥是皇子身份,不必如此,他又自覺老尚書于他有恩,所以干脆將石詠這個“侄兒”推出去,好在老尚書靈前幫他多磕幾個頭。
此處靈棚里搭了臺子,在靈前設了拜墊。石詠被十六阿哥推了一把,當即從旁邊家仆手中接過奠酒,舉過頭頂,稍許撒一點在奠缽里,然后將奠爵還給家仆,隨即拜倒。
如此恭恭敬敬地三奠三拜之后,兆佳氏府里的家仆在旁邊輕聲提點:“這位爺,請起吧!”
然而石詠卻示意家仆,不行,他還得再來三奠三拜。
家仆懵圈了,回頭看向家主白柱求援。白柱見到十六阿哥指使這個傻小子,縱是心里哀慟,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沖家仆點點頭,待石詠再次拜過,白柱那邊帶著兆佳氏其他本家子侄,一起沖十六阿哥與石詠拜下還禮。
十六阿哥祭奠過老尚書,向白柱等人躬身致意,便帶著石詠下去,順便夸獎一下石詠,說他這個“侄兒”當得好,“替”他磕起頭來很是盡心。
石詠極為無語,知道唯一能阻止這人嘚瑟的方式就是不理這人,當即板著臉轉過頭去,果然聽十六阿哥連聲說:“好好好,小石詠,以后爺不占你便宜了就是。不過,爺……感謝老尚書府的這份心,可是真真的啊!”
老尚書馬爾漢年逾八旬,又是無疾而終,一生福壽雙全,時人謂之“喜喪”。因此兆佳氏府上除了祭奠治喪以外,在靈棚一側還擺了流水席,請前來吊祭的賓客享用,意為沾沾老爺子的福氣。
石詠在這邊席面上見到了于老太醫。
老太醫長吁短嘆地,一派無精打采,大約還是為沒能及時發現老尚書過世的征兆而追悔莫及。然而世人卻都認為老尚書已經得享高齡,又是無疾而終,顯然是于老太醫照料多年之功。席間諸人對于老太醫多為推崇,唯有于老太醫自己心里苦,有苦說不出:
離了老尚書府,他就要回太醫院了,在太醫院里,哪有他在老尚書府上這樣,一邊照料照料老人家,一面研究研究病癥傷患來得輕省。
他唯有看到石詠的時候才露出一點兒異色,招呼石詠坐到自己身邊,小聲問起那“顯微鏡”的時候,得到了石詠肯定的答復之后,于老太醫才稍稍松了口氣,心想:以后回太醫院去,至少也還有一件能壓過旁人一頭的利器了。
馬爾漢老尚書的頭七之后沒兩天,宮中便開始復選。
迎春孤零零一人,坐在靜怡軒外面的抄手游廊一側。
早先聽說了老尚書府上的喪信,迎春就知道:她又落單了。上次兆佳氏那兩個雙生姑娘對她很是照顧,偏生人家府里出了事兒,這復選是沒有可能再來的。因此這靜怡軒放眼望去這么多人,在迎春眼里,始終就只得一個。
“唷,這不是賈家的二姑娘嗎?對了,忘了問你,上回那一小面西洋鏡子,你這次可帶了?”
有人笑著問迎春。
迎春不用看來人,就知是上回向她強要那面小鏡子的那拉氏小姐。
可她還是勉強自己抬起頭,望著對方,怯生生地說:“沒有!”
那拉氏家的姑娘冷笑一聲說:“這次沒有兆佳氏兩個潑貨護著你,諒你也不敢帶。如何?這幾日在宮里的滋味可受用不?”
這幾天,迎春在宮里,多少有被旁的秀女刁難的時候,除此之外,更有些莫名其妙的煩惱,諸如分內的熱水變了冷水,榻上驚現爬蟲、物事丟失不見之類。迎春少不得一一都忍了過去。
此刻面對那拉氏公開挑釁式的問話,迎春心想:她確實不敢帶什么了……她現在連抬頭不理來人,都做不到。
對方見迎春就跟個面團兒似的,任人揉圓搓扁,也覺得無趣,只管冷笑一聲,說:“我阿瑪說了,如今內務府已經在產琺瑯彩的小鏡子了。我阿媽已經去使人去內務府求上幾面,據說是又亮又華彩的。你那一面,我已是看不上,真是對不住了。”
說著那位那拉氏秀女一甩帕子就走了,迎春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相送,自己也覺得自己實在是沒半點膽色,伸手揉揉眉心,只盼著這段住在宮中復選的日子能盡快過去,至于選秀的結果什么,她實在是不敢再肖想了。
這幾日在宮里,她倒是偷偷帶了一本《太上感應篇》進宮,無事的時候看了解悶,可是越看越覺得一頭霧水,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書中寫著要人時刻止惡修善自利利他,可是她從來一件惡事都不做的,怎么這輩子卻總這樣受人欺侮?
越想迎春便越發懷念兆佳氏兩位小姐,這是她此生頭一回在賈府之外結交的朋友,甫見了一面便就此分開,迎春實在是心里不舍。她回想著如英的英氣,和如玉的外柔內剛,一時出神,便將那《太上感應篇》慢慢合上,撂在一旁了。
這日石詠照常到內務府上差。如今十六阿哥將他暫時調回去養心殿造辦處,與王樂水和唐英一道研究玻璃廠的產出,試圖將那玻璃鏡子做成各色精美擺件,供宮中御用。
石詠與王樂水和唐英兩人一起商量過一回,又將幾件已經制成的鑲嵌琺瑯多寶鏡架玻璃鏡擺在桌面上,便見到十六阿哥臉上掛著賊忒兮兮的笑容,背著手走進造辦處,笑望著石詠。
幾個人一起站起來向十六阿哥見禮,十六阿哥笑著搖手說:“免禮免禮!”
他又看看石詠,笑著說:“聽說你家有喜事!”
石詠:……啊?
他一副茫然的樣子,王樂水和唐英都笑起來,說:“十六爺別逗這傻小子了,明擺著他啥都還不知道呢!”
十六阿哥也覺得是如此,當即一笑,說:“爺放你的假,先回去看看吧!”
石詠“哦”了一聲,謝過十六阿哥,轉身就要出門,只聽十六阿哥的聲音在背后響起,說:“不是外城那里,是你們瓜爾佳氏府上!”
石詠還不曾習慣有人叫他“你們瓜爾佳氏”,愣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十六阿哥說的是永順胡同。可他依舊不明白永順胡同能有什么喜事。
待到永順胡同口,石詠陡然聞到一股子剛剛放過鞭炮的味道。眼見著地上還落著紅紙屑,他帶著疑惑,走進胡同,靠近忠勇伯爵府,只見伯爵府大開著中門,中門內是香爐香案,顯然剛剛接過旨意。大伯父富達禮與二伯父慶德兩人都在門口,拱手向鄰里與親朋們致謝。
“詠哥兒!”慶德一眼瞥見了侄兒,立即大踏步走過來,拍著石詠的肩膀,滿臉是欣喜:“聽說了你妹妹的喜事兒了?”
石詠搖頭,他在認真地在腦海里思索:他哪個妹妹……
慶德:……哪有這樣不曉得捧哏發問的傻小子,連“什么喜事”四個字都不曉得說?
旁邊富達禮跟了過來,插上一句話,說:“宮中剛剛傳下旨意,你二伯父膝下嫡女,剛剛指婚給十四阿哥長子弘春阿哥為嫡妻。”
說這話的時候,富達禮一派嚴肅。旁人都曉富達禮一向不茍言笑,可是此刻就只有石詠能看出,這位大伯眉頭微微擰著,隱隱約約露著一點憂色。
原來是這樣!
石詠一凜,心想:果然說禍兮福所倚,自己這位堂妹嫁了十四阿哥長子弘春,那么忠勇伯爵府又難以避免地與十四阿哥綁到了一塊兒。這位十四阿哥,將來可是要被新皇清算的,所以這樁指婚,對伯爵府來說真的是喜事嗎?
可是見到慶德的嘴角已經咧到下巴根兒了,石詠實在不忍心拂他的意,當下一抱拳,鞠躬行禮,說:“恭喜二伯!”
慶德笑嘻嘻地說:“免禮免禮,什么時候你叫上喻哥兒,一起來二伯這兒吃酒……”
不止石詠,旁邊富達禮也忍不住挑挑眉毛,知道這慶德是高興太過,口不擇言,石喻一介八歲多快九歲的小哥兒,哪里就能吃酒了?
“說來這次,真的是咱家祖宗保佑!”慶德瞥眼見到兄長富達禮緊繃著臉,滿心都是得意,遂將石詠拉到一邊,跟這堂侄子說起了悄悄話。
“詠哥兒,你可知,這次你妹妹能指給弘春阿哥,實在是老天幫忙,老天太幫忙了……”
“須知,早先皇家屬意的對象,不是你妹妹,而是老尚書馬爾漢的孫女。你想想,人家那家世,祖父是兵部尚書,父親是廣東巡撫,你二伯這點兒官職哪里值得一提。”
“可是你妹妹的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慶德越說越是興奮,臉上露出笑意,“可是人家老尚書前兩日沒了……哈哈!兆佳氏的姐兒就得守孝,這一屆秀女大挑便選不得了,這才給你妹妹騰出了位置……”
石詠聽見慶德在他耳邊說“這一屆秀女大挑便選不得了”,耳中便開始嗡嗡嗡的,幾乎不知道自己耳中所聽到的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慶德兀自湊在石詠耳邊嘰嘰呱呱:“對了,詠哥兒,你看,這么著你妹妹也就是要嫁入皇家的人了。二伯可是記得上回你五姑姑出嫁的時候曾經給添了一套四幅的條屏。那個二伯也見過,可體面了!”
“你妹妹是要嫁進皇家的人,皇家么,什么好東西沒見過,只有你上回送的那種書畫才最風雅,不顯得俗氣……當然了,你在內務府當差,最近內務府搗騰出的那些個好東西,看看能不能給你妹妹……”
石詠茫然地瞥了一眼慶德,費勁地問:“二伯,你在說什么?”
慶德:……
他以前曾經聽說過石詠的主官十六阿哥自從受傷之后,耳力就不太好,可難道這耳力不好的毛病,竟還是會傳染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