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空樓里已然蔓上了厚厚的一層青苔,空空蕩蕩的長廊間回蕩著異常沉重的腳步聲。偶爾能瞥見無人的房間內一些頗具年代感的宣傳畫——那是一個分崩離析、深淵將至的時代,也是一個飛蛾撲火、困獸猶斗的時代。
歷史學得不錯的陳正昊自然知曉那些時代的一些事,但僅僅是些皮毛而已——不過現在的他也無暇顧及這些事了,最后的審判已經到來,而他沒有選擇逃避。
進入預設的房間,陳正昊只看見朽壞得有些嚴重的一張檀木桌和五把竹椅。而在這些桌椅面前,擺放著一把嶄新的木椅——這便是他的受審席了。
看來來得早了些,陳正昊心想。他慢慢走向受審席,安然坐下,等待審判員們的到來。
就在他剛剛坐上椅子的那一剎那,五道如同幽靈般的身影同時端坐于面前的五把竹椅上,面向即將接受審判的陳正昊。這有些瘆人的一幕并沒有讓陳正昊太過驚訝和恐懼——畢竟在他心里,鑄成如此大錯的他早已是死罪難逃,成為這世間又一個亡魂不過是早晚的事。
“哼,小子倒是挺淡定,”其中的一個身影冷哼一聲,向陳正昊科普了房間的原理,“全息投影儀,做成了針孔型布置在了這老房間內,方便我們保密身份——當然,聲音也經過了扭曲處理,你也不必再想深究我們的真相了。能告訴你的,太陽都已經說完了。”
“五位前輩,初次見面,沒想到居然是我大禍臨頭之時。”陳正昊苦笑著向五個身影致意。
“先前聽麒麟說,你好像很在乎我們五人的身份,”坐在正中的身影發話了,“尤其是你的推薦人——太淵,你似乎很想通過他找尋你失去的記憶。”
“不過我想,現在已經沒這個必要了吧?這一次Y國之行,你應該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可以這么說吧,”陳正昊嘆了口氣,“我只是找到了問題,卻沒有解決問題。在沒有解決問題之前,我還是受到那個夢魘的制約。不過我想,既然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對于各位前輩來說,我只是一個社會不安定分子而已,除之而后快應該是理所當然的選擇——我也接受這個結局,這叫罪有應得。”
“嘖,小子,這可不太對啊,”先前的第一個身影帶著挑釁的笑意說道,“罪有應得?沒想到能攪和出這么一個爛攤子的你居然還這么天真!要是真的罪有應得,我們這里的所有人早就應該下地獄了!所謂的罪有應得,不過只是‘你已經沒用了’的另一種說法罷了。”
“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用自己的死給他們四個人洗脫?太天真了!為了把你從那個泥潭里撈出來,他們四個這次也沒少沾血。種什么因,得什么果。他們的事我們會另外處理的,和你一樣,他們逃不了!”
“嗯,”陳正昊默默地點點頭,說道,“但就算他們手上沾了血,你們也不會讓他們償命。畢竟,他們還是很好用的,不是嗎?”
空空蕩蕩的房間內頓時陷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沉默,雙方進入了一種莫名的對峙狀態。
“呵,太蒼,”終于,另一個身影發話打破了沉默,“我就說你嚇不住這孩子的——現在,他比我們還要強點兒,畢竟這孩子已經親身經歷過那樣大的一場戰爭啊!孩子,你倒也不必太緊張,當初太淵剛剛向我介紹你時,他可說你的脾氣應該是五個當中最溫和的了——至少是表面上的你。”
“抱歉,太蒼前輩說得對,晚輩的確是心太急了,沒有把握好分寸。”陳正昊躬身致歉,問道,
“敢問前輩是哪一位?”
“我是太陰,青龍的推薦人。”那個身影淡然回答道,“其實我的脾氣也有些問題,不過老了之后感覺溫和了很多。嗯,怎么說呢,你現在的想法當初我們都有過,你們幾個孩子干過的事我們幾個老不修大抵也多多少少體驗過——當然,干涉他國內政、擾亂他國內戰戰局這件事除外。”
“太陰的話也說得比較清楚了,小子,”中間的身影再一次發話了,“還是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太初,‘五佬’組的組長,麒麟的推薦人和聯絡人。關于這件事,其他四個小子也就是為了救你和自保而殺了些無關緊要的人,況且也沒被外界察覺到,就算是處罰他們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相較于你而言。你所做的事國際影響太過巨大,雖然國際輿論暫時也沒發現你在這場內戰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對我們來說,你是很好用的,但不是可控的——這是你要面對死刑的真正原因。”
“嗯,我明白了。”陳正昊點點頭,“所以,我還可以活下來,對吧?”
“.……的確如此。”太初點點頭,肯定了陳正昊的判斷。
“不過你能否活命,決定權在于我們。換句話說,你是否依然可控,判斷權在于我們。接下來,我們五個人按照約定會分別問你一個問題,按你的本意回答就好——記住,一定不要撒謊,雖然謊言對你我來說對很必要,但至少這一次,不要說謊,明白了。”
“明白了。”陳正昊閉上了眼睛,深呼吸幾次,調整好狀態,迎接最后的審判。
這是一場真正的生死局,每一個回答、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有可能決定他最后的命運。生與死,懸于一線之間。唯有將生死置之度外,才能贏得一線生機。
“那,太陽,你先吧。”太初向坐在最左側的身影說道。
“是。”太陽轉向陳正昊,說道,“小子,又見面了。”
“又見面了,將軍。”對于已經清楚了真實身份的錢少將,陳正昊顯得格外放松。
“唉,怎么說呢,”太陽的聲音里有些難堪,“說實話,作為行伍中人,我也算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窮兇極惡之徒了。但像你這樣傳統意義上的戰爭犯,我還是第一次碰面,所以我才對你的真面孔很好奇。可惜,剛才你在車上的表現太過平淡了,愚鈍如我真的看不出什么。”
“言歸正傳,我的問題很簡單,也是當初我問過我自己的問題——”
“現在你知道了這場任務會帶來什么結局,假如回到當初,你會拒絕參與這次任務嗎?”
“不會。”陳正昊沒有任何猶豫,平靜地回答道,“您也知道,我的父親是一名軍人。對于被交代的任務,尤其是國家需要我的地方,我都會接受,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也會盡力完成。”
“.……”太陽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各位,我的建議是留他一命。”太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小子,如果你能活下來,替我向你的父親致意——從你的身上,我能看出他是名好父親。”
陳正昊沒有說話,只是向太陽認真敬了個禮。
“先別高興太早,小子,”太蒼冷冷地說道,“太陽手上握著的只有一票——想要活命,你還得說服我們四人中的兩位。”
陳正昊淡然一笑:“無所謂,反正從永江事變發生開始,我就沒打算活著。”
“行啊,挺硬氣,”太蒼哼了一聲,“輪到我了——我這個問題也只是出于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你要去策劃永江事變、幫助哈德奇?”
“嗯……我想想……”陳正昊沉吟半晌,最后給出了個近乎荒謬的答案:“因為……一個女人。”
房間內又陷入了寂靜——一種尷尬的寂靜。
“‘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太蒼的語氣幾乎裝滿了嘲諷,“行啊,行啊,不虧是你小子,太淵,怪不得你要推薦他,原來你倆……”
“閉嘴。”太蒼的嘲諷被太陰冰冷的聲音狠狠打斷了,“太蒼,這兒我們只處理這孩子的事,別給我翻那些陳年爛賬!當心你的腦袋!”
“行行行……”太蒼嘲諷的聲音之中裝滿了無奈,“來,小子,講講看吧——什么樣的女人迷得你神魂顛倒到把人家一個好端端的政府連鍋端了?”
“額,也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陳正昊不在乎地撓了撓頭,“可是那個女人,哈德奇軍的……嗯……可以說是三當家吧,她給了我信任,戳中了我的弱點,讓我為她的死感到自責。然后,我的行動被另一個我給操縱了——之后的事,我想你們應該很清楚。同樣,你們也很清楚我有第二人格的事。”
“嗯……”太蒼故意拖長了聲音,然后轉向太初,“這個小子的第二人格破壞力已經超過我們的控制,為了將來大局的穩定,我的建議是——不要留。”
一比一。陳正昊選擇閉目養神,靜靜等待下一個問題。
“咳咳,到我了?”太初緩緩說道,“好吧,朱雀。麒麟跟我報告過很多你的事,并且還有他自己對你的分析,想聽聽看嗎?”
“不必了,”陳正昊的回答毫無猶豫,“我覺得我還是先自己評價好自己再看看別人對我的評價吧。”
“行,那就我而言,還是留你一命,讓你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再說吧。”
太初的問題讓陳正昊感到十分意外——沒有想到,原本以為只是太初的一個無心之問,卻是他故意設下的局。憑著這個看起來無厘頭的問題,太初立刻對自己作出了判斷。
看來,之前自己還是太輕視五佬的水平了。陳正昊默默告誡自己。
“行吧,太陰,你呢?”問完問題的太初轉向太陰。
“嗯,關于這個孩子的處理意見,”太陰頓了頓,繼續說道,“我也沒什么想了解的——可以棄權嗎?”
“當然可以。”太初的聲音中有莫名的無奈。
“那行,我的意見與太淵保持一致——太淵,你的人,還是你自己處理吧。”
這突如其來的決定讓受審席上的陳正昊感到十分意外——太初莫名其妙的問題,太陰的冷處理,讓所有事情的走向都匯集到了最后一個人的抉擇——
太淵,朱雀的推薦者,也是五佬中陳正昊最想了解的一位。曾經陳正昊費盡心思希望能夠從太淵那兒找回自己的記憶,如今過去的一切已經被殘忍地喚醒,而眼前的這個沉默已久的身影將決定陳正昊為他所做的一切將要付出的代價。
“.……好吧,你們一個個的,算計好了的是吧?”太淵干笑一聲,緩緩說道,“踢皮球踢得不錯啊——到頭來,我自己的人,還是得讓我處理。行!既然交給我,那各位可別后悔”
“朱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勸你不用再多想了。對于你而言,我只是一個陌生人。我的確清楚你的過去,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你要永遠相信,所謂‘五佬’,目前而言,你們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暫時還沒有超過我們的想象。”
“包括‘藍孔雀隕落’,至少,這件事在我的考慮范圍內。”
“那您有沒有考慮過,在那個槍炮無眼的戰場,作出那個決定后,我可能會永遠回不了家?”
陳正昊的語氣帶著些許憤懣。
“當然。”太淵的回答毫無感情,“如果你犧牲在那兒,那只能說明我看走了眼,你還配不上‘朱雀’的名號——還好,你的表現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陳正昊選擇了沉默。
“行了,也不說那么多廢話了,”太淵直截了當地說道,“你,你們,我們,都是一個位次上的人——我們比你們多的,不過是幾十載的光陰和閱歷而已。我知道你并不強求活著,但我明確告訴你:至少目前,你還不能離開此世。還有人在等著你,還有事在等著你。”
“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朱雀。所以,要想活著,答應我一件事:離開‘伍’組織——就這一件事,同意,你活下來;不同意,我寧愿送你去刑場。”
“做決定吧。”
太淵的聲音戛然而止,審訊室又回到了寂靜——令人緊張的寂靜。
先前,面對隨時會決定自己生死的提問時,陳正昊的回答幾乎沒有一點猶豫,而面對這個看起來十分簡單的選擇,他陷入了漫長的思考之中——很顯然,他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在乎的,是那個記憶中的苦痛的空白,是“伍”正在為他填補的那處空白。雖然只是一群陌生人,甚至可能是一群對自己另有用心的陌生人,但陳正昊在他們之中找到了他一直缺失的事務,一件值得讓他為之付出生命的事務。
但,太淵說的話,讓他在自己的生與死之間難以抉擇——超越了本能的求生欲,陳正昊正在考慮的,是他的生或死對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意味著什么。這是他作出最后決定的唯一考量。
時間過去了很久,仿佛墻上厚重的青苔已經蔓上陳正昊的身體。漫長的思考后,陳正昊做出了最后的抉擇:
“我,自愿離開‘伍’組織。”
“唉,還是惜命嘛!”太蒼“嗤”地冷哼一聲,便不作言語。
“9月1日,來京域RM大學,我和其他各位需要嚴格監控你的行動。”太淵并沒有對陳正昊的選擇作出評價,而是直接說出了下一步的解決方案,“交流學習的手續和住宿問題我會幫你解決,不必擔心。各位,這就是我對陳正昊的處理方案,有哪位要提出意見嗎?”
其余的四個身影選擇了默認——他們知道,太淵決定的事,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
他們也相信,太淵這么做,也有自己的考慮——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他們選擇理解。
“那,你可以走了,陳正昊。從現在開始,你將不再是朱雀。”
全息投影關閉了,黃昏的柔光緩緩流入空空蕩蕩的房間內,鍍印在依舊呆滯于受審席上的陳正昊。他的目光無比呆滯,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靜靜注視著方才 “審判官”們的座位。——現在的他是一名為自己的惡行承擔后果的罪人,不是他預想之中的生命,卻是他未曾想過的更為慘痛的代價。
良久,一直在樓外的車里通過全息投影參加審判的錢宇謙見陳正昊還未出樓,便走入預設的房間內,嘆了口氣,拍了拍陳正昊的肩,將他從凝固的時間中拉回依舊在奔涌不息的現實世界。
“走吧——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價。做了錯事,就要受得起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