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洛收留苦命人
馬車轆轆地經過快樂山和??怂姑┧冀?,差不多沿著奧利弗跟隨機靈鬼初來倫敦時走過的路線行駛;但是,到伊斯林頓的安琪兒酒店以后,馬車拐向一條不同的路,最后抵達彭頓維爾附近一條幽靜的林蔭道,在一棟整齊的房子前面停下來。進屋以后,布朗洛先生馬上吩咐準備好一張床鋪,看著他年輕的被保護人給小心翼翼、舒舒服服地安頓好。奧利弗在這里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
可是,在許多天里,奧利弗對他新朋友們的情意渾然無知。日出日落,日出日落,又是多少回日出日落,這孩子仍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高熱的干烤之下眼見得漸漸消瘦下去,真是令人焦急萬分。蛆蟲吃掉死人的速度,也不一定比這文火耗損活人的速度快。
最后,他終于醒過來了,好像做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噩夢。他又虛弱,又消瘦,又憔悴。他有氣無力地從床里抬起身,把頭支在顫抖的胳膊上,以不安的目光四下環顧。
“這是什么房間?我給帶到哪兒來了?”奧利弗說,“這不是我睡覺的地方呀?!?
他頭暈目眩,身體虛弱,因此說話聲音很輕;可是,這話馬上給人聽見了。床頭的帷幔很快被拉開。一位穿著整齊的慈祥老太太一直坐在床邊的扶手椅里做針線活兒;她一面拉開床帷,一面站起來。
“噓,親愛的,”老太太溫和地說,“你需要安靜,要不又會病倒的。你病得很重——要多重有多重,差不多是這樣的。躺下吧,真是個乖孩子!”說著,老太太讓奧利弗的頭輕輕地靠著枕頭,掠去他額頭上的頭發,以慈祥、深情的目光望著他的臉。奧利弗禁不住把他干瘦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還將她的手拉過來摟住自己脖子。
“上帝保佑我們!”老太太含著熱淚說,“這可愛的孩子多有良心??!長得又討人喜歡!要是他的媽媽現在能像我這么坐在他的身邊,看得見他,她該多高興啊!”
“她說不定看得見我,”奧利弗合起雙手,輕輕地說,“她說不定一直坐在我的身邊。我幾乎感覺得到,她就坐在那兒?!?
“那是你在發燒的緣故,親愛的?!崩咸珳睾偷卣f。
“我想也是,”奧利弗回答,“天國在很遙遠的地方,而且他們在那兒過得很快活,不會到床邊來看望一個苦孩子。不過,她要是知道我病了,即使在那兒也會很同情我的;她臨死之前自己也病得很厲害。看來,我的情況她是一點也不知道。”奧利弗沉默片刻以后接著說,“她要是看得見我受了傷,肯定會感到很傷心;然而,我夢見她的時候,她臉上老是喜滋滋、樂呵呵的樣子。”
對此,老太太沒有搭話;她先抹了抹眼睛,接著又擦了擦放在床罩上的眼鏡,仿佛眼鏡也在跟著掉眼淚似的。她給奧利弗端來一杯清涼飲料,然后拍拍他的臉蛋,囑咐他安安靜靜地躺著,要不他又會犯病。
于是,奧利弗一聲不響。一方面,他很想乖乖地聽那位慈祥老太太的話;另一方面,說句老實話,他剛才說了那番話已經精疲力竭了。不一會兒,他平靜地睡著了。燭光使他蘇醒過來;他看到一支蠟燭移到他的床前,燭光里有位先生拿著一塊走得很響的大金表,測了測他的脈搏,說他已經好多了。
“你確實好多了,你說是嗎,親愛的?”那位先生問。
“是的,謝謝你,先生?!眾W利弗回答。
“啊,我知道你好多了,”那位先生說,“你還覺得很餓,對嗎?”
“不餓,先生。”奧利弗答道。
“哼!”那位先生說,“不餓,我知道你不餓。他不覺得餓,貝德溫太太。”那位先生顯出很高明的樣子。
老太太恭敬地點點頭,仿佛在說,她認為這位醫生真是高明極了??磥磲t生本人也持這種看法。
“你還覺得很困,對嗎,親愛的?”醫生問。
“不困,先生?!眾W利弗回答。
“不困,”醫生露出很精明而又滿意的神色,“你不困,也不渴,對嗎?”
“不,先生,挺渴的。”奧利弗答道。
“不出所料,貝德溫太太,”醫生說,“他覺得挺渴,這是很自然的。你可以給他點茶喝,太太,給他幾片烤面包吃,別涂黃油喲。別給他蓋得太熱,太太,也要當心他著涼。請你關照這些事兒?!?
老太太行了個屈膝禮。醫生嘗了一口清涼飲料,說了聲倒還湊合,然后匆匆地走了;他下樓的時候,靴子發出大人物和富貴人走路的嘎吱聲。
之后,奧利弗很快又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二點鐘。過不多久,老太太親切地跟他道了晚安,留下一個胖老婆子來照看他。老婆子剛來,手里拿著一個小包裹,里面放著一本小小的祈禱書和一頂大大的睡帽。老婆子戴上睡帽,將祈禱書放到桌上,然后對奧利弗說,她是來陪他過夜的;說著,她把椅子移到壁爐跟前,一會兒睡著,一會兒醒來,其間還不時地東歪西倒,發出各種嗚咽聲和哽塞聲。在這種時刻,她只是使勁揉揉鼻子,然后又睡著了。
黑夜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了。有一段時間奧利弗沒有睡著,時而數著燈罩反射到天花板上的小小光圈,時而用倦怠的眼睛看著墻壁紙上的復雜圖案。屋里黑洞洞,靜悄悄的,籠罩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之中。他不禁想到,有多少個日日夜夜,死神曾經在這里徘徊,而且很有可能再次光臨,使這里失去光明,充滿恐怖。想到這里,他轉過頭去,把臉埋在枕頭里,熱誠地向天國祈禱。
漸漸地,他進入深沉安謐的夢鄉,得到恬靜安寧的休息,享受只有大病初愈的人才享受得到的那份愜意,簡直讓人
不愿意醒過來。倘若這就是死亡,誰還肯活過來面對艱難、苦惱的人生,面對操心的今天,擔憂的明天,尤其是那不堪回首的昨天!
當奧利弗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幾小時;他覺得神清氣爽,心情愉快。病魔造成的危機已經安然過去。他又屬于今生今世了。
三天以后,他已經能坐在厚厚地墊著枕頭的扶手椅里。由于他身體依然虛弱,自己不能走路,貝德溫太太讓人把他背到樓下管家也就是她自己住的小屋子。這位好心的老太太將他安頓在壁爐跟前,然后自己也坐下來。她見他已經康復許多,心里非??旎?,竟頓時放聲大哭起來。
“別管我,親愛的,”老太太說,“我老是要痛痛快快哭一場,就那回事兒。瞧,一切都過去了,我心里舒服多了。”
“你待我非常非常好,奶奶?!眾W利弗說。
“哎呀,千萬別這么想,親愛的,”老太太說,“你還是喝點湯吧,現在該是喝湯的時候了;醫生說,今天上午布朗洛先生說不定要過來看望你,你得顯出大有氣色的樣子,你的氣色越好,他越會高興?!闭f著,老太太動手在小鍋里盛了滿滿一碗雞湯——稠得很呀,奧利弗心里想,要是稀釋到教養所規定的濃度,足以讓三百五十個貧民飽餐一頓,這還是最起碼的估計哩。
“你是不是很喜歡畫呀,親愛的?”老太太發現奧利弗目不轉睛地望著掛在他坐椅對面墻上的一幅畫像,就問。
“我也不知道,奶奶,”奧利弗眼睛依然盯著那幅油畫,“我沒有見過幾幅畫,因此很難說得清楚。這位夫人長得多漂亮,多溫柔呀!”
“??!”老太太說,“畫家們老是把女人畫得比真人還漂亮,要不然,誰還會請他們作畫呀?發明照相機的人說不定已經知道,那玩意兒永遠不會受歡迎;照相機照出來的東西太真實。太真實了?!崩咸f。她覺得自己看問題非常深刻,情不自禁地開懷大笑。
“這——這像是畫的嗎,奶奶?”奧利弗問。
“是呀,”老太太一時之間把目光從雞湯移到墻上,“這是一幅畫像?!?
“是誰的畫像,奶奶?”奧利弗問。
“哎呀,說實在的,親愛的,我也不知道,”老太太和顏悅色地回答,“我看,畫上的人反正你我都不認識。它好像把你迷住了?!?
“這像畫得真漂亮?!眾W利弗回答。
“哎呀,你是不是覺得害怕了?”老太太說。她發現孩子在以敬畏的目光盯著畫像,心里大為驚訝。
“噢,不,不,”奧利弗連忙回答,“可是這雙眼睛看上去那么悲哀,從我坐的地方望過去,像是在盯著我看。我的心跳得好厲害,”奧利弗低聲說,“它像個活人似的,還想跟我說話,可是又說不出來?!?
“上帝保佑我們!”老太太吃了一驚,喊著說,“別胡說八道,孩子。你病剛剛好,身體虛弱,精神緊張。我把你的椅子轉過去,那樣你就看不著了。就這樣!”老太太一邊說,一邊把他的椅子轉個方向,“現在你怎么也看不見了。”
奧利弗還是看得見,在腦海里,而且看得跟變換位置之前一樣清晰。但是,他覺得還是不要讓好心的老太太擔心,所以當她望著他的時候,他露出了笑容。貝德溫太太見他自在些了,便放下心來。她在湯里加上鹽,往里面掰幾片烤面包,為這么重要的事兒忙碌著。奧利弗一下子把湯喝個精光。他剛喝下最后一匙雞湯,就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罢堖M?!崩咸f。走進來的是布朗洛先生。
老紳士進門時邁著輕快的腳步,這是不難理解的;但是,他剛把眼鏡抬到額頭,兩手抄起晨衣的后襟,想要好好地、久久地看一眼奧利弗,臉部就呈現出千百種古怪的姿態。奧利弗大病初愈,看上去形容憔悴,身體虛弱;出于對他恩人的尊敬,他試圖站起來,可又站不起來,最后還是倒在椅子里。事實上,要是非得實話實說的話,布朗洛先生心胸非常開闊,足以及得上任何六位普通慈悲心腸的老紳士。可他還是通過某種水壓原理往自己的眼睛抽上來兩眶熱淚;不過,我們都不大富有哲學頭腦,沒有資格解釋這種原理。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布朗洛先生清了清嗓子說,“我今天上午嗓門有點嘶啞,貝德溫太太。我恐怕感冒了?!?
“大概不至于吧,先生,”貝德溫太太說,“你用的東西我都拿出去曬得干透干透的,先生。”
“我也不清楚,貝德溫。我也不清楚,”布朗洛先生說,“我倒覺得,有可能是我昨天吃晚飯時圍了一塊濕餐巾。不過,算了。你感覺怎么樣,親愛的?”
“很快活,先生,”奧利弗答道,“你待我這么好,先生,我太謝謝你了?!?
“真是個乖孩子,”布朗洛先生肯定地說,“你給他喝點什么滋補品沒有,貝德溫?比如流汁之類的東西,嗯?”
“他剛喝過一碗香噴噴的濃雞湯,先生。”貝德溫太太答道。她稍稍挺了挺身子,特別強調“濃雞湯”三個字,表示流汁跟做得好的濃雞湯是根本無法相提并論的。
“哦!”布朗洛先生微微一震,“要是給他喝上兩杯葡萄酒,對他的好處會大得多。你說對嗎,湯姆·懷特,嗯?”
“我叫奧利弗,先生?!毙〔√柭冻龃鬄樵尞惖纳裆鸬?。
“奧利弗,”布朗洛先生說,“奧利弗什么?奧利弗·懷特,嗯?”
“不,先生,特威斯特,奧利弗·特威斯特?!?
“這個姓真怪呀!”老紳士說,“那么,你怎么對法官說,你姓懷特呢?”
“我根本沒有對他這么說過,先生?!眾W利弗吃驚地回答。
這話聽
上去像是在撒謊,所以老紳士以相當嚴厲的目光注視著奧利弗的臉。但是,你不能不相信他的話;在那張瘦削的臉上,每個部位都表明他說的是真話。
“那么準是搞錯了?!辈祭事逑壬f。盡管他察看奧利弗的原始動機已經不復存在,但這時候又突然想起他長得跟某個人特別相似,所以目光仍然滯留在他的臉上。
“希望你不會生我的氣,先生?!眾W利弗抬起眼睛,以懇求的目光望著他說。
“不會,不會,”老紳士答道,“哎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貝德溫,你瞧!”
說著,他急切地指指奧利弗頭頂的那幅畫像,又指指那孩子的臉。他的臉長得酷似畫像上的女人。眼睛,頭形,嘴巴,每個部位都一模一樣。剎那間的表情也完全相同,連最細微的線條也好像絲毫不差!
奧利弗不知道老紳士干嗎這么突然驚喊起來;他還不怎么健壯,經不起這般驚嚇,竟然昏過去了。讀者一定還在牽掛快活的老紳士的兩個小徒弟,奧利弗的虛脫正好給作者提供了一個解除大家懸念的機會。他們的情況記錄如下——
上文已經交代,機靈鬼和他技術高超的朋友貝茨哥兒非法攫取布朗洛先生的私人財物,致使奧利弗背后響起一片抓小偷的喊聲。他們倆出于自身安全的考慮加入了抓小偷的行列。這種考慮是很合時宜,值得稱道的;臣民的自由,個人的權利,是每個真正的英國人最引以為豪、最值得夸耀的東西。因此,我幾乎無須懇請讀者注意,這種行為應當有助于提高他們在所有知名人士和愛國分子眼里的身價,而且應當提高到差不多這樣的高度,即,他們這樣急于保存自己,求得自身安全,強有力地證實了一個小小的法則。這個法則是由一些思想深邃、判斷正確的哲學家提出來的,闡釋了自然界一切行為的主要動機。這些哲學家非常聰明地把自然本性簡化成格言和理論;通過對它的高度智慧和高度悟性作一番娓娓動聽的頌揚,他們把什么良心,什么崇高的沖動,什么情操統統撇之一邊。這是因為,這些考慮有損于它的尊嚴;舉世公認,自然本性遠遠高于此類雞毛蒜皮的瑕疵和弱點。
倘若我想從嚴格的哲學角度來進一步證明他們倆在危急關頭的行為是一種自然本性的反映,那么我馬上可以從上文已經敘述過的事實中找到證據:他們發現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奧利弗身上便停止追趕,立即抄最近的小路踏上了歸途。我不想斷言,那些名滿天下、知識淵博的賢人哲士為了得出偉大的結論通常也走捷徑(他們寧可拐彎抹角,東拉西扯,拉長距離,就像思潮洶涌的醉鬼滔滔不絕地說話那樣)。然而,我想說,而且毫不含糊地說,這便是許多大哲學家千篇一律的做法;在貫徹他們的理論過程中,他們顯示出巨大的智慧和遠見,想方設法地排除一切有可能被認為危及自身安全的偶然因素。因此,為成大事便可以不拘小節;只要目的正確便可以不擇手段;至于大事大到什么程度,小節小到什么程度,或者說什么才算大事,什么才算小節,完全由有關的哲學家根據自身的特定情況,得出明確、周密、公正的結論。
兩位小紳士飛也似的穿過迷宮般的冷街僻巷,一口氣跑到一條又低又暗的拱道底下才敢停下腳步。他們在這里默默地等著緩過氣來好說話,然后貝茨哥兒覺得事情又滑稽又可笑,禁不住大喊一聲,笑得直不起腰,干脆撲倒在人家門口的臺階上,快活得在上面打起滾來。
“怎么回事兒?”機靈鬼問。
“哈!哈!哈!”查利·貝茨放聲大笑。
“別出這么大的聲音,”機靈鬼警惕地環視四周,提醒說,“你不怕給人抓住,笨蛋?”
“我忍不住呀,”查利說,“實在忍不??!看著他飛奔亂跑的模樣,拐彎時撞在鐵的路燈桿上,又接著往前跑,好像他也是鐵做的似的,我卻把手帕往口袋里一塞,喊著朝他追上去——哎呀,我的天哪!”剛才的場面栩栩如生、繪聲繪色地浮現在他的眼前。說到這里,他又一次在臺階上打滾,笑得比原先更響了。
“費金會怎么說?”機靈鬼趁他的朋友上氣還沒有接上下氣的時候,提出這個問題。
“怎么說?”查利·貝茨重復說。
“是啊,怎么說?”機靈鬼說。
“他會怎么說?”查利看到機靈鬼顯出很嚴肅的樣子,突然不笑了,“他會怎么說呢?”
道金斯先生吹了一兩分鐘口哨,然后脫掉帽子,搔了搔頭皮,點了三次頭。
“你這是什么意思?”查利說。
“嘟嚕嚕嚕,瞎扯一氣,胡編一套。”機靈鬼狡黠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
這倒說清了問題,但還是不大令人滿意。貝茨哥兒是那么覺得的,所以他又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機靈鬼沒有回答。他重新戴上帽子,把長長的衣襟撂起來夾在胳膊底下,舌頭抵著一側腮頰,以屢見不鮮而又意味深長的方式在自己鼻梁上叩五六下,躡手躡腳地沿著一條小巷子走去。貝茨哥兒跟在后面,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上述談話過后幾分鐘,快活的老紳士聽到樓梯上響起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他正坐在壁爐跟前,左手拿著一根干熏腸和一塊小面包,右手握著一把折刀,爐架上擱著一個白鐵杯子。他轉過身來,蒼白的臉上掛著獰笑,密密的紅眉毛底下射出兩道敏銳的目光。他把耳朵側向房門,仔細聽著。
“哎呀,這是怎么回事呀?”猶太老頭兒臉色驟變,嘟嘟囔囔地說,“只回來兩個人?還有一個呢?他們不是遇上麻煩了吧。聽!”
腳步聲越來越近,到達樓梯平臺。門慢慢地開了,機靈鬼和查利·貝茨走進屋子,隨手把門關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