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四年,汴州宣武鎮為流寇黃巢所迫,向河東節度使李克用求援,五萬河東子弟誓師出征勤王,連敗黃巢,大局已定之時,孰料乞師求援的汴州宣武軍突然反戈相擊,派人包圍李克用所住的上原驛,四面縱火,亂箭齊發,李克用死里逃生,從此拉開駐守汴州的宣武軍與駐守太原的河東軍長達百年相互攻殺的序幕。
此后朱溫篡唐稱帝,國號梁朝,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畢生忠于唐室,死時賜三支箭給兒子李存勖,一箭討劉仁恭,因幽州不平,河南不可圖;一箭擊契丹,因阿保機背約附賊;一箭滅篡唐自立的朱溫,狀志未酬,遺恨綿綿。其子李存勖勵精圖治,最終滅亡后梁,建立后唐。
此后百年,河東軍屢屢自太原出兵討伐中原朝廷的都城汴州,在頻繁的改朝換代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開運三年,開封兵三十萬不戰而降,契丹人大舉入寇中原,是河東鎮首倡義旗,中原各鎮群起攻擊契丹軍,迫使如日中天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倉皇退出中原。直到郭威代漢自立之前,河東鎮兵對汴梁朝廷禁軍保持著從道義到勝負比上的絕對優勢。高平之戰,河東軍剛剛開始攻擊,汴梁禁軍便無愧于他們墻頭草本色,沖著劉知遠三呼萬歲解甲歸降,但周世宗憑借他堪比李克用那種暴烈的不世帥才扭轉了戰局,世宗歿后,趙匡胤繼起,中原國運,河東與汴梁之間,斗轉星移。
雖然漢皇隱帝殘暴不仁在先,但占據河東自立北漢的劉崇亦無負于郭威,北漢據太原自命為正統,與汴梁朝廷相抗。只是,天下大勢所趨,即便有中原最好的堅城和精兵,在大宋禁軍地全力攻打之下,太原的淪陷,只是時間的問題。
從南面城頭望出去,一道黃土夯筑的土堤正在逐漸形成,宋軍征發了數萬民夫,采取分段包干的法子,每段向左右延伸,直到最后全部合攏。土堤還未建好,從汾水飲水的渠道已完工了大半,河東軍屢次出城破壞宋軍修筑土堤,卻總被在旁監視護衛的優勢宋軍騎兵擊退,死傷了數千人后,只得蟄居在城墻之后,眼睜睜地看著這道要命的堤壩漸漸成形,晉陽城史上屢遭水攻,城中軍民更經歷過一次宋太祖決水灌城之禍,對城外的宋軍無不咬牙切齒地咒罵,卻又毫無辦法。
修筑堤壩的同時,宋軍亦未放松對城池的攻打,二十幾萬禁軍輪番上陣,拉開了架勢,大宋集天下物力的優勢顯露無疑。城西南角的羊馬城先被曹翰攻破,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被迫退后,力保南面城墻,劉繼元宮城所依靠的晉陽西面城墻直接暴露在宋軍面前。
漢皇劉繼元企圖派使者向契丹請援,使者卻被石嶺關都部屬郭進擒拿,押到太原城下斬首。此后由春至夏,潘美都督四面攻城禁軍數十萬晝夜不停地輪番攻打,太原城里箭如雨下,城頭垛堞,城內房屋被石彈所破,幾無完好。滿城百姓中的成年男丁大都上城助守,只余老弱婦孺在家中惶惶不安。但河東與汴州百年交戰積怨已深,兼且近年來已被禁軍攻打過四次,屢屢聽聞汴梁軍打下太原后便要毀城屠城,所以守城軍兵雖然疲敝不堪,但仍然苦戰不止。
四月,大宋官家派出使者,招降劉繼元及守城將士,守城軍兵連稟報也不肯,直接一頓亂箭將他射了回去。趙炅自覺受了羞辱,連夜披掛甲胄督促眾將攻打太原,日夜不停。北漢國主劉繼元發動城中百姓揀取宋軍射入城內的箭支,以十文錢一支箭收購,居然收集了上百萬支箭。到了五月間,北漢重臣人心開始浮動,先是北漢宣徽使范超號稱出戰,實則企圖出降,被宋軍誤殺,后有馬軍都指揮使郭萬超出降,為趙炅所納。
自此以后,北漢朝廷臣僚中歸降之議蜂起,唯有先前主張納土降宋的劉繼元義弟,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堅持不愿降,劉繼業言道,若是戰事未開時,漢主納土降宋,不失為保全百姓的上策,但交兵近四個月,雙方都死傷慘重,一旦投降,漢國宗室大臣雖然可以保全,滿腔懷恨河東的開封兵屠城的可能卻是極大,所以為了滿城百姓計,當堅持守城,拖得宋軍錢糧耗盡,自會撤去。至多不過玉石俱焚,也比那解甲歸降之后,大家伙兒引頸就戮要好。城中軍民大都認可劉繼業的說法,只是漢主劉繼元日夜都被希圖投降的臣僚圍繞游說,漸漸地已經有所意動。
宋軍漸漸偵知了城內的一些動向,開始有意識地加強了對劉繼業所防守的南面城墻的攻打力度,但建雄軍乃是北地首屈一指的精兵,在控鶴軍與虎捷軍狂風暴雨一般的輪番攻打下,憑借著高聳厚重的城墻,守得甚是堅韌。遇到戰機可乘,劉繼業間或還會率領精銳騎兵出城襲殺因為疲敝而隊列混亂的攻城禁軍,負責南面城墻的宋將彰德節度使李漢瓊亦是一員猛將,為了調度精兵阻遏楊家騎兵的反突擊,連日來都親自駐守在城墻下面挖掘的攻城洞子里,不眠不休地指揮軍兵向上仰攻。趙炅原本在直逼劉繼元宮城的太原城西面督戰,聞聽南面戰斗更為慘烈,士卒傷亡累累,便穿上重甲,要親身前往攻城洞中指揮軍兵攻城。李漢瓊聞言大驚失色,不顧矢石從城墻下面趕回來,哭泣苦諫官家保重龍體,方才使趙炅打消了這個主意。
太原城中,撿拾宋軍射入城里的箭支,在衙門胥吏那兒換取銅錢,再購買一些糊口的食物,已經成為了太原城中百姓的生活常態。李久言老漢投奔兒子以后,因為代北常年兵荒馬亂,建雄軍都頭李呈祥便在太原城頭中買了一處房舍給他居住,李久言便帶著娟兒留在太原,原本李呈祥在代北戍邊,李老漢與娟兒二人相依為命。朝廷大兵壓境,建雄軍自代北回援,一家人倒團聚了,只是李呈祥旬日都在城墻上面戍守,軍餉軍糧也多日沒有發放,為了糊口,李老漢每天仍是要帶著娟兒,冒著喪命的危險四處撿拾箭矢。
此刻,李老漢與娟兒正躲在一處沒了主人的臨街破屋里,提心吊膽地等待宋軍箭雨稀疏下來。
經過這些天奔波,娟兒已經不太怕在箭如雨下般的環境里穿行了,李久言也是老兵油子,居然根據過去幾個月經驗推斷出宋軍箭盡的大致時辰,專挑這個時候帶著娟兒出去撿拾沒有損壞的箭支。
“爺爺,朝廷怎么有那么多的箭啊?”娟兒等了老半天,也不見箭雨稀疏下來,不禁有些羨慕地望著那些頂著箭雨在街邊屋后揀箭的人,這些人大都衣衫襤褸,見到一簇簇完好的箭矢,就好像餓極了的老鼠見到白面饅頭一般。劉繼元為一支箭開出的賞格是十個銅錢,而一千個銅錢,在如今的太原城中僅僅能換到熬出一碗稀粥的雜糧。
她話音剛落,忽然一聲巨響,李老漢叫聲“不好”,一枚百來斤的石彈砸穿了屋頂,就在離兩人不到半尺的地方轟然落地,將地面砸出了三寸多深一個大坑。一時間屋里灰塵彌漫,嗆人耳鼻,娟兒被嚇得呆立在當地,說不出話來。李久言怕她吃了驚嚇,哄道:“別怕,這落下過石彈的地方,便是老天爺點卯過了,難得再有石子落下來。”
恰在此時,街道上傳來數聲慘叫,原來是宋軍的箭雨不知為何忽然變密,幾個揀箭的百姓躲避不及,中了好幾箭,忍痛不過大聲的呼叫,這樣一來身手更加不靈,屢屢中箭,在街面上翻滾了半晌便沒了聲息。
娟兒頗為惶恐地看著這幅場景,終于忍不住,嗚嗚地低聲哭泣起來。李久言婆娘早亡,拉扯李呈祥都是靠著棍棒底下出孝子,男兒流血不流淚的古訓,見她哭泣,只嘆了口氣,等到宋軍的箭支終于稀疏了下來,按時辰,大約是一撥箭支用完,正在等待輜重接續的當口,李久言便不叫娟兒,獨自走出屋舍,小心翼翼地挑選那些箭頭沒有損壞的箭支。未幾,李老漢感覺身后有些聲響,回頭看時,卻是娟兒也跟了出來,她沒有力氣將射入磚石縫隙和房梁上的箭支起出來,只能四處尋找恰巧呈斜角碰在屋瓦上,又彈落在地上的箭枝。見娟兒臉上猶自掛著淚珠,如同花臉貓一般,卻緊咬著嘴唇,李老漢又嘆了口氣,伸手將那插在已經被射死的百姓身上的幾支箭起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