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嵐州的次日清晨,陳德再次升帳,此番情勢和昨夜已然大不相同。吐渾軍眾校尉此前還僅僅是尊奉前指揮使衛倜遺命奉他為主,但昨夜分發物資之后,眾軍卒齊聲稱贊指揮使體恤部屬,主母大人更如菩薩下凡一番。眾軍早聞陳德大名鼎鼎,此番見他出手大方,僅昨夜犒賞所費錢財當以萬計,可見其志不在小。校尉們本來也沒有強項作亂的意思,既然軍心向背已然明了,就更加打定心思先跟這新指揮使闖個前程。
眼見素來以跋扈彪悍著稱的吐渾軍校尉們眼觀鼻鼻觀心的端坐下首,陳德不禁心中感嘆,昨夜見黃雯渾身濕透,陳德心疼不已。原本以為還要折騰數月方能得眾軍歸心,誰知關于主母是菩薩下凡的流言不知怎的傳遍全城,間接幫助他收服了不少軍心。
既然如此,時不我待,此前計算好的重重策劃說不得要提前實施了,他輕輕扣動著面前厚重的黑漆書桌,沉聲道:“昨夜煩勞眾校尉分發物事,本將心中有一優,這嵐州地瘠民少,地上沒有出產,我等坐吃山空,不是辦法啊!”
他這番擔憂,此前的吐渾軍眾校尉何嘗沒有過,只是一則大家伙都沒想在嵐州久待下去。皇帝不差餓兵,把大伙兒逼急了,投大宋去,投契丹也未嘗不可。再則,吐渾軍全是軍戶,祖上恐怕已有百年沒有種地了,四體夠勤,五谷不分,讓軍戶種地,就好似讓戰馬拉犁,校尉們誰也拉不下臉開這個口。
李斯卻不管吐渾軍校尉心中想法,按照和陳德事先商量好的大聲答道:“屬下以為,當行屯田之策。”此話一出,出身神衛軍的諸校尉倒還不動神色,吐渾軍諸校尉心頭均是一沉。
不過總算還有人當即跳出來反對,陳德在心里滿意的點點頭,看來吐渾軍幾名軍將,確實沒有存心和自己為難的意思,想到此處不禁對故去的指揮使衛倜充滿感激。他微微一笑,對李斯道:“屯田之策,自古便有,只是嵐州四戰之地,讓軍士們屯田未免荒廢了戰技。”
聽他如此說,吐渾軍校尉們一起點頭,李斯卻又道:“末將所獻屯田之策,非是讓軍士們屯田,而是招攬民戶,讓民戶耕種我嵐州近郊之地,開荒比較麻煩,但好在州城有不少原來戶主拋荒的熟田,只要種上莊稼就會有出產,再加上朝廷多多少少會接濟我們一些軍糧,軍戶們分到羊口后畜牧繁衍,不出數年,可保我嵐州軍豐饒自足。”
李斯乃是殷實人家出身,宋軍南征之前,家里希望他繼承家業,是以苦讀詩書之余,也學會了不少經營農莊的竅門,此時娓娓道來,顯得屯田之策成算極大,眾校尉見不必讓軍士耕作,也頻頻點頭。
陳德瞇著眼睛考量屯田之策,他和李斯商量許久,總的來說頗為可行,卻有一處致命的破綻,無論如何解決不了,倒要看在場眾將有誰看得出來。
果不其然,吐渾軍校尉于伏仁軌沉思一陣,抬頭問道:“李校尉,我嵐州固然地廣人稀,河東道諸州又何嘗不是如此,就連晉陽北都,民戶不半兩萬,宋人驅趕、掠奪我民戶猶嫌不足,怎會讓我等招撫宋境的民戶到嵐州開墾田畝。”
這個人,可當方面之才,陳德滿意地看著于伏仁軌不慌不忙的陳述,鼓勵似地對他點了點頭,于伏仁軌眼中閃過一絲感激神色,又道:“即便是出兵掠奪周圍州縣的民戶,但嵐州四周稍微人煙繁盛一點的地方,都是在邊郡根深蒂固的折楊兩家的地盤,他們都怎會讓我等如意。”
想得到出兵掠奪民戶,不愧是吐谷渾王族的血脈,陳德在心中暗贊一句,看著于伏仁軌又點點頭。
李斯靜靜聽完于伏仁軌提出此問,皺著眉頭,歷經五代戰亂,邊郡附近都是地廣人稀,倉促間要招募民戶,的確不是那般容易。
陳德微笑道:“適才兩位校尉的意見吾已知之。各位可有計策?”
地下的十幾名校尉都面面相覷,行軍打仗他們都是行家,這招攬民戶屯田之策就只能洗耳恭聽了。
陳德見眾人都不說話,心道這些軍將都不通文事,還得多加提點,免得將來事業做大以后無人可用,他不打算像前代那些君主一般,打天下用軍漢,治天下用儒士。
想到此處,他清了清嗓子,沉聲道:“吾有個計較,各位聽聽是否可行?北地變亂,黨項、契丹趁勢而起,洗掠邊郡,除卻搶掠牛馬、糧食、錢財外,還擄掠了大量人口。黨項、契丹人不通農事,只胡亂將他們圈起來,用作種地、放牧、紡布的奴隸,每年每人所出之物不過數貫錢。吾打算拿出一筆錢來,從黨項和契丹贖回被擄掠的漢民,由這些漢民在我軍的監視下負責嵐州左近土地的耕種。”
陳德說完后看著堂下諸將,李斯沉默不語,錦帆營校尉郭年當即道:“昔年魏武帝贖回文姬只惠及一人,大人此策,惠及千家萬戶漢民,當是流芳百代之舉。”
此言一出,眾校尉紛紛附和,那被契丹、黨項掠取的漢人,在塞北的待遇,恐怕連原來的奴隸都不如,性命的價錢還不如一頭大牲畜,尤其是吐渾軍眾校尉熟知北地狀況,見自家指揮使居然愿意出錢將這些民戶贖回,都替那些人感到慶幸。
見無人反對,陳德此策就定了下來,由吐渾軍校尉于伏仁軌和史恭達分別取前往朔州和夏州聯絡契丹、黨項貴族,洽談嵐州贖回漢民的具體事宜。
眾將散去,唯有李斯坐在堂下,臉有憂色,一言不發。
陳德上前問道:“李校尉,對這贖回漢民之事,可有顧慮?”
李斯抬頭看著陳德,憂聲道:“以前黨項、契丹人掠奪漢民,不過讓他們種地、放羊。塞外苦寒不宜農耕,漢人體弱又不善放牧,因此實際上不管是讓漢民種地還是放牧,胡酋所得甚少。大人行此贖民之策,則大酋每掠一漢民,就可對我嵐州待價而沽,獲利遠過從前。吾恐此策一出,契丹、黨項大酋將變本加厲的掠去邊郡人口,吾邊郡漢民無寧日矣!”
陳德臉色一凜,此節他其實早已想過,只是當此亂世,夯實嵐州根基甚為重要,也就無暇顧及太遠的后果,他嘆了口氣,按著李斯的肩膀道:“你的話有道理,但生逢亂世,不得處處兼顧,將來若我等勢力大張,便可直入大漠,將這些被掠取的漢民盡數奪回。”
李斯點點頭,他也不是要陳德放棄此策,此時各地文武官員不拼命搜刮地方也算是好官,像陳德這樣肯自己拿出錢來贖回被異族掠走的漢民的,恐怕又有不少人為他立長生牌位。
陳德看著李斯退下的背影,暗道,這李斯心思機巧,還有悲天憫人之情,若好生栽培,倒是一個上好的宰相之才。他也嘆了一口氣,這贖民屯田之策看似善行,其后果如何還真很難說,是非功過,只有后人去評說。
陳德到嵐州之后,放糧餉,贖漢民,都是別家節度使不能做、不愿做之事,俗話道人心如鏡,神衛軍士卒自不待言,吐渾軍軍戶也知道這新任指揮使不是池中之物,這番氣度作為,遲早有一日要飛上九霄,到時自己這班跟隨他打天下的軍戶,運氣好的便是云臺二十八將,凌煙閣上臣的前途,運氣差的也是歸鄉榮養,和其它節鎮不知所謂的打生打死,最終也是無定河邊骨的下場決然不同。就算大事不成,跟了這么一位主公,行的是仁義之事,死也有臉見列祖列宗。
在這種氛圍下,隨之而來對吐渾軍的重新編組出乎意料的順利。
陳德覺得吐渾軍六個指揮的騎兵大同小異,未能將士卒的專長都發揮出來。作為自己未來大軍的骨干,吐渾軍將是十蕩十決,宰割天下的一把利刃,必須有大軍編成中各司其職的分工體現在部伍的編組上。
參照錦帆、神衛前例,吐渾軍也重新進行了比武奪官,只有武力卓絕者方能晉身十夫長,各營十夫長推舉百夫長,百夫長推舉校尉。
善騎射的士卒被集中在白羽、馳獵、踏燕三個弓騎營,每個騎兵人馬皆著輕甲,帶小盾,攜軟硬弓各一,負矢150枚,專責游斗、斥候、奔襲、騷擾,行則因糧于敵,戰則遠敵發箭。
善馬上砍殺的士卒編成高蹄、解煩兩個驃騎營,人馬要害部位披重鎧,持長槊、馬刀,佩鶩盾,用馬弓,負矢100枚,遠射近刺,混戰時則以馬刀作戰,專責驅逐敵方輕騎兵,護衛本方游騎,以及在必要時沖陣。
身形最為威猛彪悍的騎兵被用來編組重建真正的重騎兵,因襲了江淮勁旅黑云都的名號,騎高頭大馬,人馬遍體均掛重甲,用革帶綁在一起,雖死不墜,持長槊重盾,不用弓箭,專用來沖擊敵軍大陣。
經過這番重新編組,不僅吐渾軍戰力較之以往大大提高,所有將卒也徹底被納入了陳德的嵐州軍系統。
明了指揮使將來必要大用,所有步騎營校尉都全力以赴地操練士卒,反而是陳德倒閑了下來,每日除了琢磨一些生財之道,便是盼著前往朔州和夏州的校尉早日歸來。
百廢待興的嵐州,急需大量勞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