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教戎軍士卒彪悍,盔甲鮮明,軍容熾盛,參加成軍禮的百姓都歡喜贊嘆,河西自唐末以來,四方侵伐,熙攘紛亂兩百年,如今總算是有了一支真正的強軍坐鎮(zhèn),百姓們也生出了過得安生日子的盼頭。
自封大將軍的陳德再三起身謝過百姓的歡呼之后,方才含笑和周圍各軍校尉寒暄。大家臉上都喜氣洋洋,陳德隨手接過親衛(wèi)牙軍遞上來的一紙軍報,看過之后,臉色一沉,心頭苦笑道:“報應來得很快,吾等方才抄襲甘州回鶻后路,就有人惦記著吾的嵐州了。”他面無表情,將軍報遞給左右辛古、于伏仁軌、李斯等軍都指揮使傳看,眾人看過之后,都臉色凝重。校尉們面面相覷,不知何事,陳德沉聲道:“宋人偷襲嵐州,蕭將軍已然穩(wěn)住了守勢,傳令各部校尉到此議事。”
依軍報所言,宋人以五千輕兵潛行到嵐州左近,原本欲與嵐州城內(nèi)祆教弟子里應外合,一舉拿下州城,然后械送靈州,同時以靈州禁軍與吐蕃聯(lián)軍壓制討伐,脅迫陳德率河西軍歸宋。孰料嵐州城中宗教裁判所提前知悉了祆教教徒的異動,各教門長老早已對祆教在嵐州的蓬勃發(fā)展頗為妒忌,拿著了蛛絲馬跡立刻以異端為名密捕了幾個外地新來嵐州的祆教教徒,交送蕭九輜重營拷問之下,這些教徒供認了偷襲計劃。蕭九立刻命令嵐州外圍哨探四出,探明宋軍竟然有三千鐵騎,兩千控鶴軍步卒,由于嵐州城中已經(jīng)沒有大股騎兵留守,撤退不及,便干脆將周圍的散兵全部收縮回城,做了堅守的打算,同時向河西與太原告急。
“當下嵐州城中只有練銳軍兩營步卒一千人,匠作營三百軍士要監(jiān)視近萬工奴,宋人五千大軍,器械充足,極擅攻城,蕭將軍如能堅守一月,已算是天幸。”李斯面露憂色。蕭九雖然被任命為練銳軍都指揮使,但練銳軍八個營都在河西,校尉們都還沒有照面,眼下他手下只有當初留守嵐州的輜重、錦帆兩營,而輜重營原有的守城利器諸葛連弩幾乎被西征軍全部帶出。
“涼州吐蕃近日來蠢蠢欲動,已經(jīng)多次派出千人左右的騎兵向西挑釁,被我驃騎軍教訓了幾次,仍是不安分,似乎是靈州董遵晦給他們撐得腰,還贈送了一批鎧甲軍糧。”辛古沉聲道,他夫人朱氏還留在嵐州。河西這幾個月都在進行著與抗拒萌戶制的回鶻部落的討伐作戰(zhàn),抽不出兵力回去護送眷屬西行團聚,,陳德與其他軍官一樣,家眷也陷在了嵐州。
“看來宋人的策略是以靈州禁軍和吐蕃一起壓制我河西軍,以精兵圍攻嵐州。若是我軍軟弱,說不得便順手取了河西,若是一時難以取勝,便要脅迫主公俯首稱臣。”于伏仁軌皺著眉頭,用力握著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老婆孩子也都在嵐州,兩個小子一個十二,一個十五。“這段日子以來,銀夏黨項似乎也有些動作,根據(jù)地斤澤那邊的消息,黨項各州軍有向宥州集結地趨勢,李繼筠這個陰險小人,似乎有火中取栗之心。”
“好在高昌回鶻國暫時沒有東向,否則,我軍當真是四面受敵。”張仲曜緩緩道。陳德對他點點頭,編練六軍之外,仍然保留了牙軍營和承影營建制,以張仲曜獻河西的大功,仍是屈居承影營校尉之職,陳德心下對他頗有些歉疚,所以接待禮遇也格外親近了一些。眾軍都指揮使也知道這是因為承影營自成一體,上下離不開這個張校尉打理緣故,對待張仲曜也都是客客氣氣,并不以見上下之分。
眾將臉上都有了些沉重的神色,嵐州軍得河西千里地,朝廷的反應雖然慢了好幾個月,一旦發(fā)動卻是如泰山壓頂而來,讓人頗有些應接不暇。原本因為宋軍偷襲嵐州而惱火的陳德反而笑道:“自家看著河西子民陷于水火之中而不救,別人救了,他又搗亂,這個朝廷不亡,就沒有天理了。“
他思忖著河西離嵐州千里之遙,中間隔著涼州吐蕃,屯駐靈州的大宋西北禁軍主力,麟州折氏,夏州李氏。當嵐州軍繞到塞外千里馳援取河西的時候,各路勢力反應不及,或者各有懷抱,對嵐州軍采取了放任的態(tài)度。眼下有大宋朝廷以正朔之名協(xié)調(diào)其間,河西軍如果要回援嵐州,必定困難重重。
”遠水難解近渴,依末將之間,莫不如全軍向東擊破涼州吐蕃,圍困靈州,在謀求與大宋朝廷談和,讓出嵐州地,讓朝廷容蕭將軍整軍護送我等眷屬,匠作營,以及愿意依附我軍的民戶西歸。”張仲曜不顧在座家眷皆在嵐州的眾將陰沉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獻策道。
此言出來,大家伙都知道乃是眼下唯一可行之法,只是不能直接援救陷在嵐州的親人,反而在西北和宋軍大打出手,任誰都難以決斷,一時間眾人都默默無語,最后仍是陳德命道:“眾位且整軍備戰(zhàn),三日后發(fā)兵涼州。”見眾將仍然有些氣沮,陳德喝道:“事已至此,我軍在此處越是打得宋人抬不起頭來,宋人在嵐州就越是投鼠忌器,靈州乃是中原西北門戶,位置重要,與嵐州不可同日而語。若是我軍表現(xiàn)出攻克靈州的能力,只要趙氏不是蠢蛋,是不會拒絕與我等談和的!”
眾將聽陳德大喝,都神色一振,辛古噌的一聲抽出腰間橫刀,又推回刀鞘,惡聲道:“若是宋人膽敢害某等眷屬,某等便殺到汴梁,磨光十指,也要誅滅趙氏。”眾將皆是惡向膽邊生,各自發(fā)泄了數(shù)句,匆匆回去整頓部屬。各軍都指揮使史恭達回到大營,立刻召集百夫長以上軍官議事,先說明宋軍偷襲嵐州,大軍將攻擊涼州、靈州之事,吩咐眾軍官下去細細準備。軍中有大量出身吐渾的軍士家眷皆在嵐州,一聽之下當即嘩然,高蹄營校尉蒲漢姑怒道:“欺負咱們留在嵐州的家小,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跟他拼了。”不待指揮使督促,眾軍士紛紛厲兵秣馬,請戰(zhàn)回師向東。
陳德回到寢室,推開房門,回鶻王女艾麗黛正在低頭細看一紙薄薄的娟書,“啊”地一聲站起身來,手足無措便要將那密書往背后藏,俏臉煞白。自從甘州回鶻歸順以后,景瓊可汗依照約定將艾麗黛送到陳德帳中。數(shù)月來陳德在回鶻部族中招募勇士,分發(fā)部眾,都要艾麗黛相陪在側,安撫人心。
“不必藏了,你的族人對你有些指望,我心中明白。”陳德將頭盔取下,丟在茶案之上,見案幾上有艾麗黛仿照中原樣式泡好的香茶,他吞了一下口水,皺了皺眉,卻沒有伸手拿來喝。對于這個回鶻王女,陳德始終不能信任,要知道后來的不世梟雄鐵木真?zhèn)髡f就是死在一個王族女俘的手上,白日將她留于帳內(nèi),晚上則命其在外室休憩。陳德自己所有的飲食茶水都不由她經(jīng)手,防范之心毫不掩飾。艾麗黛也是心思機巧,見陳德如此安排,暗暗傷心之余也有幾分慶幸,二人便這般奇怪地相處下來。
“宋人偷襲嵐州,我大軍不日便要回援。”他一邊說,一邊看艾麗黛的臉色,見她神色平靜,似乎早有人將此事報知于她,不禁心中暗暗有些悔意,取用回鶻勇士還是太急,以至于原有的勢力未能全部清除干凈,就連這個被自己重重隔絕起來的回鶻王女,也有渠道和外間通信。
“大將軍勇武過人,自然馬到成功,些許賊寇不足為慮。”艾麗黛淡淡地說道,一邊將陳德丟在案上的頭盔擺正。陳德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問道:“你的族人該不會希望在我大軍向東開拔之后造反吧?”見艾麗黛咬著嘴唇垂首不答,他又笑道:“倘若如此,你給我向他們捎個話,就算要造反,也在宋軍打敗我之后再說,不然,大軍回師,這河西之地,還是我的。”
陳德說著說著臉色陰沉下來:”你跟在我身邊這幾個月,應該知道,我和中原朝廷不一樣,只要我的大軍還在,州府土地一時得失是無所謂的,,在河西這塊土地上,回鶻這個種族如果想要繼續(xù)存在,就要按照我的規(guī)矩來生存。”說完,他也不看艾麗黛,揮揮手道:“你出去吧,如果你的族人再和你聯(lián)絡,把我的話轉告他們,我不希望無謂的流血。”取出一卷張仲曜制作的涼州地圖,細細揣摸起來,明日還要各軍軍議擊破涼州吐蕃的具體軍略。
艾麗黛低著頭快步走出陳德的寢室,回到自己屋里,掩上門,兩行淚水無聲垂落下來。她掏出藏在腰間的絹書,真是景瓊可汗說陳德后路被宋軍抄襲,大軍即將東返,要艾麗黛發(fā)動聯(lián)絡陳德軍中回鶻部將作亂。可是,陳德軍中素來以勇力奪十夫長,以上軍官皆由下層推舉,這些人十停中倒有七八停不是原來的貴族身份,榮華富貴維系在陳德這個體系之中,單憑回鶻人的身份要想說動這些新貴作亂是千難萬難。
正如陳德所言,若是大廈將傾,這些新依附的回鶻部將也許還想到回歸回鶻王族帳下,可是他軍威赫赫,適才那么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顯然完全沒有把內(nèi)外兩面地威脅都放在眼中,可想而知,確實如他所言,就算宋人打下了嵐州,回鶻人又在河西作亂,他只要大軍還在手中,總能東山再起,到那時回鶻人所面臨的血腥報復,就不是此時所能想象得了。
艾麗黛一邊飲泣,一邊緊攥拳頭,十根手指甲都陷進了肉里,暗道,他的發(fā)妻還失陷在嵐州城里,居然一點不在乎的樣子,這個人心狠似鐵,卻又狡詐如狐,單憑爹爹和仍舊擁護他的那般居心叵測之徒,如何是他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