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李二人答應后立時便派軍士往各處宣布陳德的軍令,聞聽得今日可以休息一天,士卒們不禁都歡呼起來,紛紛各自回營蓄養精力。
進入中軍營帳,陳德坐下后便道:“裁汰怯弱之徒后,便得二千五百精銳之師,我欲以精揀的五百人為牙軍營,其余二千人按照勇怯不同,稍弱者千人為前軍營,剩下千人為后軍營。你二人意下如何?”
五代時將領選拔精銳作為牙軍已成慣例,所以辛蕭二人都無異議,于是陳德又道:“明日比武奪官,僅限什長和百夫長之職,然后前后營的百夫長各自推舉校尉。新軍既立,諸事繁雜,蕭九可擔任都虞候之職,負責襄助我參贊軍務,辛古仍為校尉,為吾統領牙軍營,不知你二人可愿意?還有什么疑慮也可以說話。”他認為這時代百人以下的軍隊作戰中,軍官的個人勇力所發揮的作用遠遠超過他的智謀,再說現下既沒有時間來訓練出一支真正依靠集體作戰的軍隊,也沒有機會去發掘出這些下屬是否真有戰場臨機決斷的能力,所以只能靠相對公平比武來選拔基層軍官了。同時,這種明明白白的實力最能使士卒心服,以此為基礎建立指揮體系起碼具有軍隊所需要的執行力。
這時代的軍中上下尊卑之分極嚴,雖然士卒嘩變時可以將長官大卸八塊,平日里卻往往惟命是從。上下級軍人之間的矛盾往往積累的不可收拾,嚴重影響了軍隊的戰斗力。陳德希望在自己的軍隊中建立起一種和衷共濟的袍澤之誼,所以遇事都會爭求下屬的意見,尤其是辛古和蕭九二人的意見。
但事實證明要改變習慣有時候難得讓人無法想象,辛古和蕭九互相看了看,齊聲道:“屬下遵命。”
見陳德滿意的點點頭,蕭九又道:“出征在即,不知我軍的甲胄何時可以下發?”
陳德笑道:“這個不用擔心,皇甫繼勛今天當著陛下的面說已經將甲胄準備好移交我軍,待會兒你可帶人去神衛軍辦理交接。”
見蕭九欣慰的“哦”了一聲,陳德又問道:“現在軍中器械情況如何?是否需要補充?”
蕭九一一對答,除了刀劍槍盾外,前幾日武庫署居然送來了五百張強弩和五千支弩箭,讓原本對軍隊的遠程攻擊力不抱希望的陳德有了一絲驚喜的感覺,陳德笑道:“待明日大比過后,將這些強弩全部配發給后軍營,讓士卒們加緊練習疊射法。”
辛古和蕭九雖不知道何為疊射法,不過他們在陳德這里聽到的新鮮名詞太多,往往當時雖不明白,嗣后練習時陳德就會有詳細的講解,所以習慣以后也就不再多問。三人商議一陣后,蕭九找了數十軍士趕著牛車去神衛軍營署交接鎧甲,而陳德則帶著辛古在營地中挨個兒慰問士卒。南唐廟堂之上,江北與江南士人之爭甚是激烈,陳德身為江北新來之人,前段時間為避免別人說他意圖不軌,刻意做出對軍旅之事不太上心的樣子。日前李煜對他信任有佳,加上陳德早已視錦帆為起家的部隊,不久便要率領著新成之軍逐鹿沙場,所以現在便加倍努力的收取士卒之心。
指揮使的房間和被褥是軍中早就備好的,當夜陳德便睡在軍營之內,一夜無夢到天明。
第二日上午,士卒先各自以比武的方式在十人小隊內決出什長,然后全軍在校場內圍成一個大圈,二百五十名勝出者抽簽分為十組,每組各自以挑戰比武方式決出一名武藝最高者。中午飽餐一頓后,上午的勝出者作為擂主在校場內接受所有不服的士卒的挑戰,打倒擂主的士卒將代替他接受其他人的挑戰,最終留在場上的人被晚膳時分被陳德任命為百夫長,完成了他們軍人生涯的第一個跨越。
比武奪官完畢后,士卒們結成二十五個方陣,新任命的百夫長筆直的挺立在百人陣前,這些人雖然不少人已經鼻青臉腫,但已經顯出南唐軍隊少有的銳氣。一開始他們都不相信會完全以比武的方式選拔軍官,人人都以為新將軍至少會安排幾個信得過的親兵,或者那些曾經與陳德并肩作戰的特別調入的老兵當百夫長,結果陳德除了直接任命蕭九當都虞侯之外,連辛古的百夫長也是打倒了好幾個挑戰者得來的。
十幾個臨時任命的百夫長沒能在比武中勝出,陳德便把他們安排進了牙軍營,當作親兵使用。
軍中最看重的便是各憑本領,絕大部分士卒都沒有怨言,士卒們自覺地服從新任軍官們的命令,整整齊齊的排成方陣聽陳德的訓話。
陳德看了看站在身前的辛古、蕭九和軍官們,每個人都流露出期待的目光,不由得暗自咕噥:“這時代的將領還真需要一些特別的才能啊。”努力做出一個親切的樣子,拍了拍站在辛古身邊的一個百夫長,微笑著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這是一名特地從湖口大營調入的老兵,他大聲答道:“末將柏盛,愿為將軍效死。”陳德又問道:“柏盛,你籍貫何處?”柏盛又大聲答道:“楚州。”陳德心中一動,點點頭又道:“楚州柏盛,今年多大年紀了?”柏盛大聲道:“末將今年二十四。”“嗯,不錯,二十四已是百夫長,好好干,萬戶侯也不在話下。”陳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向下一個方陣,向著挺立在前的百夫長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除了與二十五名百夫長敘話外,陳德還與幾名士兵聊了聊,每次都是這三個問題,他不懷好意的想:如果有天軍中招募進許多外族人,“陳將軍的三個問題”是不是將代替那位皇帝成為一個經典笑話,不行,一定要所有加入的外族人都學會使用基本的國語對話。走完一圈后,陳德又回到主席臺上,心中不免有些微微的遺憾,貌似從前在電視上看到領導檢閱的時候下面的人都要喊個口號什么的,看來古代民風就是比較淳樸啊,他清了清嗓子,開始了對軍隊的第一次演講。
“士兵們、軍官們,你們即將奔赴戰場,和來自北方的敵人戰斗,許多人可能再也不能回到家鄉。”話音剛落,方陣中的士卒便爆發出一陣“嗡”的聲音,畢竟他們大部分都是剛剛從民間征召的普通百姓,上戰場對這個時代的民眾來說無異于地域一般的恐怖。
軍紀啊,陳德皺了皺眉毛,新上任的軍官們立即發揮了作用,隨著他們的喝斥,剛剛有些騷動的軍陣又安靜下來。
雖然感覺有些沒有面子,陳德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們大部分人都是迫不得已的被卷入到這場該死的戰爭中的,但是,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做為你們的將軍,我保證,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將你們平安的從戰場上帶回來,讓你們和妻兒團聚。”
這話不論真假,都順應了大部分士卒的心聲,更何況陳德的語氣別有一種讓人信服的魄力,見到大部分士卒都開始平靜了下來認真聽他說話,陳德冷冷的看著腳下黑壓壓的人頭,又繼續道:“但前提有一個,你們都要絕對服從我的軍令,對服從軍令的兄弟,即便戰死,我也必定厚加撫恤,讓你的家人衣食無憂。違反軍令的人,連累軍團的人,在他被敵人殺死之前,會首先受到我的懲罰。”
“當然,如果有人愿意憑借自己的勇力,再殺場上掙出一份富貴榮華,我也絕不虧待。你們都聽說過義社十兄弟吧?”
這話一出,場下的士卒頓時又有些失控,不少什長、百夫長級別的軍官都在互相交換眼神。雖然和北國互相敵對,義社十兄弟起家于卒伍,最終位高者黃袍加身富有天下,位低者至少也是一方州郡之長,著實讓這些五代軍人的憧憬羨慕。
有想法就好,陳德心中暗想,按捺住自己也悠然而生的一股子情緒,繼續用平靜的語氣說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趙匡胤、石守信、王審琦、韓重贊諸輩,當初不過和你我一樣。富貴功名皆由沙場上拼來,汝等若有此心,吾當與眾位兄弟共取之。”
這席話幾近叛逆,辛古倒不以為異,聽得蕭九臉色發白,卻令不少有心闖個名堂的軍漢對他另眼相看,心底都要贊上一聲,好肥的膽子。
陳德頓了一頓,又道:“我們即將和宋人作戰,你等或以為,趙匡胤乃是蓋世英雄,吾卻不以為然。”此話一出眾人又安靜下來,以陳德一介新軍指揮使的身份,貶低此時南唐尚且奉為正朔的宋朝開國皇帝,未免顯得有些狂妄,緊緊站在他身邊的蕭九的臉色顯得越發蒼白,身子也有些發抖,仿佛隨時都會被處以誅九族的謀反大罪一樣。
但陳德卻要繼續下去,今天的演說要為軍中的風氣定下一個調子,他必須將所有的話都講到通透,讓所有人為他出死力,打消哪怕一丁點可能的顧慮。
“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令眾位老兄弟安享富貴,世人往往傳為佳話,吾卻不以為然。今日之天下,唯兵強馬壯者得之,趙氏此舉,不過以猜忌之心,令諸將自剪羽翼而已。此番做作,當真令人齒冷。宋人君臣相忌,軍無宿將,日漸衰弱乃必然之事。”
他這番話越扯越遠,而且出言悖逆,幾乎每一句都可以套得上謀反的罪名,底下的士卒中渾渾噩噩之輩且不去提,若干心思通透之輩都有些云山霧罩,不知道陳德想要說什么。眾人正疑惑間,陳德伸手從身旁的箭筒里取出支箭,一手握住箭頭,一手握住箭羽,大聲道:“吾今日立誓,不論將來身居何位,當與眾兄弟同甘苦、共富貴,今后若有離心離德,背信棄義之事,天人共厭。”說完將手中的硬箭用力折斷。
隨著“啪”一聲脆響,整個校場鴉雀無聲,半晌過后方有士卒在軍官的帶領下大聲呼喊:“同甘苦、共富貴!”聲音開始三三兩兩稀稀拉拉,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呼喊的人群,最后所有的士卒都一起呼喊起來,聲音地動山搖。
人群中柏盛忽然覺得心中有些激動,起先隨口說說的愿為將軍效死的話,竟在心頭有些種了下去,他忍住淚水和眾人一起用力高呼:“同甘苦,共富貴!”
見鼓舞士氣的目的達到,陳德也隨即安排了今后一段時間的訓練內容,除了精選的五百士卒練習槍陣外,其余兩千士卒都加緊習練劍盾攻守,后軍校尉還要訓練士卒疊射之術,除了必要的力量聯系外,全體人員每天下午再加負重十里越野跑。
新上任的軍官們分別領著自己的士卒依次離開,陳德這才長吁一口氣,忍住要揉揉發麻的雙腿的想法,吩咐身邊的蕭九道:“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出營,有膽敢向外間胡言亂語者,立斬。”蕭九心中一凌,趕忙躬身答是,轉身便找百夫長們布置去了。
陳德回到將軍帳里還沒歇夠一盞茶的功夫,蕭九便稟報入內,道:“啟稟將軍,黑云都指揮使咼彥派人請你過去共商出兵大計。”陳德點點頭道:“好,請辛校尉選拔五十精悍的牙軍隨我前往,你為我嚴行軍令,看顧大營。”
黑云都與長期負責守衛皇宮的羽林軍不同,每逢戰事必當先鋒。因此黑云都雖然號稱國主親軍,也在城里設有衙署,但為了讓士卒習于野戰,還在城北的雞籠山下、玄武湖畔圈占了一大片營地,并將大部分軍士屯駐在此。自咼彥統帶黑云以后,更常年駐于軍營之中,將城中的衙署幾乎空置。此番請陳德去的,便是這設在城北的大營。
來到進入營地,便見,一副熱火朝天的備戰景象,沙塵遮天蔽日,隊隊騎兵來回奔馳練習騎射和突擊,聲勢煞是駭人,沒有騎馬的士卒也在軍官的帶領下騎在木馬上練習大槍,幾乎沒有步卒的身影,讓跟隨陳德的五十牙軍顯得格外弱小。
黑云都指揮使咼彥率領幾名校尉早已等候在大帳中,他看著被校場上的沙塵弄得灰頭土臉的陳德和辛古,笑道:“聽說陳將軍那日從皇宮出來后便直奔軍營,當真勤于王事,辛苦辛苦。”
陳德心中一凜,黑云都號稱江南第一強兵,在南唐能夠與十萬神衛軍相抗衡,看來確實自成系統,不是一支單純的軍隊而已,于是連忙謙讓。
咼彥見陳德并未以李煜的信任自恃,暗中贊許,大軍不日即將出征,欽命陳德為副,若是個自命不凡之輩,以黑云都的實力固然不怕,但也會造成不少麻煩,于是又道:“陳將軍,大軍不日出征,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否由貴部先行押送糧草輜重進駐池州陜口寨并加以固守,黑云都隨后進駐,我部以騎兵為主,可以陜口為中心,四出攔截敵軍輜重。”
陳德聞言不禁有些愕然,心想,如此錦帆軍豈不成了黑云都的輜重營,立功的機會沒有,而且守衛要塞極易引起宋國大軍攻擊,到時候黑云都見利便上,若是戰事不利,拋棄友軍溜之大吉都有可能,參加戰斗越多的軍隊在友軍問題上就越滑頭,這是陳德熟讀許多戰例之后的經驗。
于是陳德立刻拱手道:“咼將軍,錦帆軍雖是步軍,但江南水鄉縱橫,借助水路往來,一樣可以出擊襲擾宋軍的。押送輜重,守衛陜口之責,還需再加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