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胡鬧。”聽張仲曜稟報，高瓊居然走兵部的門子，真的將高德送到宮里做公公了，陳德不由哭笑不得。兩宋朝太監(jiān)一直受士大夫壓制，這高德也不是宮中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公公們的對手，倒也不虞留下后患。
“大人既要讓高德再無法騷擾林中的娘子，又不點醒與他。屬下們尋思，唯有將他能犯案的玩意兒收了，方能不負所托。”張仲曜也強忍著笑意，與陳德開著玩笑，他亦是世家子弟，最是見不得這種仗勢欺人的敗類。不過玩笑開過之后，張仲曜將臉色一沉，一揖倒地，沉聲道：“大人，承影營將士乃是潛伏各地的精銳，為成大事可以不惜性命。仲曜斗膽請大人，今后萬勿為泄一時之憤而輕易動用承影營力量。使壯士寒心。”
這樁為民除害的事情雖然辦的痛快，但凡事須有章法。張仲曜思慮深遠，若是陳德隨意指派承影營干一些對大業(yè)而言無足輕重的事情。如此輕忽，與那打著替天行道的綠林好漢又有何不同？承影營的力量應(yīng)該專注在更重要的方面，而不是到處打抱不平。陳德若是執(zhí)念于逞一時之快，那只是俠義之士的格局，反而不是奪取天下的心胸了。欲成大業(yè)者，所謀者深，所思者遠，卻無暇顧及眼下，這就是宰相見到命案置之不理，見到發(fā)生異常的牛的卻異常緊張的原因。
見仲曜神色嚴肅，陳德也收起笑意，起身還禮道：“張校尉進諫的是，此事可一不可再。”二人都直起身來，似乎氣氛有點怪怪的，陳德忍不住又問道：“話說回來，承影營諸君，此番行事頗覺痛快否？”張仲曜信口答道：“痛快！”二人對視片刻，忽然一起大笑起來。笑完之后，張仲曜又板起臉諫道：“主公既然有心做奪取天下，便做不得此等快意事。”陳德一邊笑一邊頷首道：“知道了，張校尉是吾魏征也。”
旬日后，林沖率五百驍武軍護送欽差安西節(jié)度使陳德南下九江，張仲曜見一本正經(jīng)的曉武都虞侯林中端坐馬上，上前行禮道：“林虞侯千里遠行，家宅可清凈否？”林中頗有些詫異，拱手沉聲道：“尚好，不勞掛懷。”他今日心緒頗佳，此番把在環(huán)州時出生入死的袍澤都調(diào)到身邊來聽用，定要讓這跋扈不臣的安西節(jié)度使耍不出什么花樣來。張仲曜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便自回到安西軍一百牙軍的隊伍中去，這一百人全是騎乘河西健馬的騎軍，將陳德的馬車團團拱衛(wèi)在中間，便是隨扈的驍武軍也只能透過縫隙隱隱約約看到馬車而已。外間不相干的人等更只能遙遙望見一個車頂子，這便是朝廷欽差大員奉旨出京的氣派。
代北河朔，隴右河西一帶的邊鎮(zhèn)軍中，不管是烈日炎炎還是寒風(fēng)凜冽，千里奔襲還是例行巡邊，將官平素的衣食住行都和普通軍兵相差無幾，將官乘轎坐車行于軍中乃是聞所未聞的駭然之事。但中原朝廷高官出行，無論文武，大都是坐車，甚至是肩輿，即便曹彬潘美也不不例外，陳德也只有入鄉(xiāng)隨俗，乘坐原本為黃雯準備的馬車，好在這馬車內(nèi)部頗為寬敞，坐上兩人也一點不顯擁擠，反而別有一番情趣。
陳德在車中隨手翻看張仲曜呈上來的九江陳氏的資料，頗覺有趣。九江陳氏開創(chuàng)于唐玄宗開元十九年，繁衍至今，已經(jīng)有近三千口，仍未分家。陳氏以禮法治家，又創(chuàng)辦東佳書院私學(xué)，道德楷模天下。歷代朝廷對義門陳氏都多有褒揚，唐僖宗李儇御就親自賦詩《贊義門陳氏》：“金門宴罷月如銀，環(huán)佩珊珊出鳳闉。問道江南誰第一，咸稱惟有義門陳。”近年來朝廷愈發(fā)推崇儒學(xué)，義門陳氏的聲望也日漸高漲，幾乎堪于山東曲阜的孔氏相比。此番趙炅欽賜金匾“真良家”，更為九江陳氏提寫了門聯(lián)一幅：“萃居三千口人間第一，合爨四百年天下無雙“。
但是陳德對九江陳氏的未來發(fā)展卻分外不看好，雖然朝廷與地方大家族有共同利益，但就像朝廷不能容忍藩鎮(zhèn)一樣，絕不能容忍一個有三千多口人的大家族長期存在，而且聲望日益隆漲，秦漢以來，號稱酷吏的朝廷干臣每至地方，頭等大事便是打擊豪強，什么是豪強？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你有沒有能力做點什么，就好像陳氏，雖然沒有謀反自立的心，但他們在九江的聲望和影響，足以對朝廷帶去威脅了。竟有好事者，稱九江陳氏是”天下第一家“，將汴梁趙氏至于何地？
這一路曉行夜宿，陳德與黃雯連同所帶親衛(wèi)，便將這趟差事當(dāng)做秋游一般，每逢名山大川，必登尋幽覓盛，觀奇石，賞秋葉，聽濤聲，品美食。趙炅忌憚陳德掌控河西，又與契丹漢人關(guān)系不清不楚，不欲他留在汴梁礙事，便尋了個由頭將他遠遠發(fā)配出去，陳德又何嘗不忌憚“伴君如伴虎”，那牽機藥見諸史冊，也不甚好喝，巴不得在外地的時間越久越好，待到太宗北伐失利，河西也鞏固下來，自己便可以脫身，虎歸山林，龍潛大海了。
曉武都虞侯林中也不便催促，只加派人手四面把守，名為隨扈，實則防止陳德甩開大隊潛回河西。臨行時董大人叮囑，這陳德狡詐似狐，他嵐州的部屬一大批已經(jīng)撤往河西，如今更要把他嚴加看管，但不能得罪了此人，否則安西節(jié)度使若是鬧將起來，朝廷未必會維護小小的曉武都虞侯。這般道理在國朝從古自今便沒法講，即使是敵人，只要他位高權(quán)重，在官家心中，這敵人的分量，也比忠心耿耿侍奉朝廷的官員重要。林中久居禁軍，自然不比那憤世嫉俗地毛頭小子，一路上除了加倍提防之外，對陳德乃至張仲曜等安西軍官也都陪著小心，生怕落人口實。在安西軍官的眼中，倒覺得這禁軍曉武都虞侯也忒圓滑，哪有那日單手擲矛折斷大帥旌旗的英雄氣概，除了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張仲曜，其它安西軍官都有些輕視林中的心思。
走走停停一月之久便到了九江，此地山擁千嶂，江環(huán)九派,“士高氣清、富有佳境”。自古以來，九江就是舟車輻輳、商賈云集的通都大邑。春秋時九江屬吳之東境，楚之西境,因而有“吳頭楚尾”之稱。秦始皇劃天下為三十六郡，就有九江郡。此后九江又有柴桑、潯陽、江洲等稱呼。正因為九江的在南方如此重要，南唐升元四年，金陵李氏九江建立學(xué)館，稱“廬山國學(xué)”，又稱“白鹿國學(xué)“，地位與金陵國子監(jiān)相類似。
“朝廷賜九經(jīng)，讓廬山白鹿洞書生數(shù)干百人肄習(xí)，書生們都感激不盡。”江州知州周述小心翼翼道，此時白鹿書院正因為朝代的交替而處于它最低潮的時期，名氣遠遠不如陳氏先祖在潯陽縣所創(chuàng)建的東佳書院。誰會想到，，日后理學(xué)宗師朱熹在此講學(xué)，使它成為天下赫赫有名的四大書院之一呢。
接待前來給陳氏頒發(fā)金匾的這位欽差，可著實讓周述大傷腦筋，天下文官都知道當(dāng)朝天子一心鏟除藩鎮(zhèn)，而陳德正是漢人中間最大的藩鎮(zhèn)。但現(xiàn)在他偏偏代表著皇權(quán)前來，若是接待不周，這人翻臉彈劾，自己這州官的考評就危險了。所以這幾日來，周述是生怕行差踏錯，日子苦不堪言。
陳德面無表情地聽著周述的介紹，來到九江，更多的是想起在金陵生死與共的天德軍指揮使胡則，在原本的歷史上，他死守江州，也就是九江，最終壯烈而死，招致了曹翰盡屠九江士民。因為他的影像，胡則殉國于金陵，而九江少了胡則，卻仍然不乏執(zhí)意抗敵的英雄，順義三年進士、左軍招討使柯昶力戰(zhàn)宋軍不敵，自刎殉城而死。柯昶雖然竭力抵抗宋軍，但給宋軍造成的損失卻不大，原本指揮宋軍攻打九江的曹翰也被曹彬提前調(diào)去圍攻金陵。所以，現(xiàn)在的九江，仍然保持了南唐以來的繁華興盛。
待周述走后，陳德方問張仲曜道：“已故天德軍指揮使胡將軍在江州故居何處？”張仲曜知他心懷舊友，拱手沉聲道：“胡將軍舊居已被劃入了江州牢城營，專門收容各地發(fā)配而來的作奸犯科之徒。不過，胡將軍身前多住在軍營和州府兩處，也很少到那舊居居住的。那兵營駐扎著朝廷禁軍。”陳德聞言黯然，胡則盡忠于國事，卻于金陵殉國，連尸首也沒有找到，自己想到胡則的故居憑吊一番，也不可得。
回到寢室，見黃雯也是面色凄然，陳德放下心事，柔聲問道：“回了家鄉(xiāng)是件高興的事情，有何事心煩？”
黃雯抬頭看著陳德，已是淚光盈盈，低聲泣道：“當(dāng)年父親帶著娘親和我從家鄉(xiāng)出來，路過江州城，娘親心疼我，央求父親在江州停留了數(shù)日，帶我在城內(nèi)四處走動游玩，如今往日店鋪還在，街市車馬絡(luò)繹如昔，父親和娘的樣子，我卻幾乎記不清楚了。真是不孝。”說完又低聲啜泣起來，她年紀幼時便遭遇兵災(zāi)，父母皆死難，自己也被掠入宮，小孩的記憶原本就模糊，這些年來屢經(jīng)變故，記憶中父母的模樣逐漸模糊了起來。今天回到故地，拼命回想，那舊日情景越是清晰，父親母親的面容卻似離自己越來越遠。
注1：《漢書·丙吉傳》：丙吉，字少卿，魯國人。吉又嘗出，逢清道群斗者，死傷橫道，吉過之不問，掾史獨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駐，使騎吏問：“逐牛行幾里矣？”掾史獨謂丞相前后失問，或以譏吉，吉曰：“民斗相殺傷，長安令、京兆尹職所當(dāng)禁備逐捕，歲竟奏行賞罰而已。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dāng)于道路問也。方春未可大熱，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時氣失節(jié)，恐有所傷害也。是以問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體。
注2：東佳書堂當(dāng)時就為國家培養(yǎng)造就了大批人才，如陳氏“八英九才子”“同榜三進士”廣為美談。據(jù)各地義門陳氏宗譜載：僅“宋慶歷四年(公元1044年)計，應(yīng)舉登科者四百有三。郎署之在朝者琛、遜而下十八人，當(dāng)要路而居刺史、司馬、參軍、縣令者珪、儔而下二十九人”。名震朝野，蜚聲全國。因此，有不少文人墨客吟詩贊頌：如錢若水的“居住東佳對白云，義風(fēng)深可勸人倫。兒童盡得詩書力，門巷偏多車馬塵……”，宋琪的“群賢肄業(yè)文方盛，孝友傳家族更豪……”，張齊賢的“兒童歌舞詩書內(nèi)，鄉(xiāng)黨優(yōu)游禮樂中……”，還有蘇軾、陳堯叟、楊億等詩詞、墨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