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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是兇手

在上一個案子結束后,金寧市鐘樓區太平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好景不長,又一個奇怪的案件送到了我們刑大。

這個案件并不算重大,是一名中年男子,被人殺害于自己的房子里,兇手隨后逃離。平時這個案件甚至都到不了分局級別,只是因為當時金寧市即將召開一個世界華人大會,對于治安問題抓得很緊,恰好那段時間又沒什么惡性案件,這個案子才升格由鐘樓區刑大接手了。

案發地點,是在鐘樓區四條巷一處小樓的2層。房子都是八十年代建的,也沒有像樣的小區物管,所以我們并沒有獲得當晚小區內的監控錄像。盡管樓梯口裝有安全門,但據看門的老伯說,很多居民為了圖省事,都會把門用磚頭擋住,所以安全門形同虛設。

跟看護現場的民警打過招呼,我們走進了中心現場。受害人的遺體仰面,斜躺在臥室的床上,衣著基本完整,雙手手腕處都有一道明顯的傷口。他身下的床鋪上和地板上全都是已經凝固的血跡,老劉法醫判斷,是因為失血性休克而引起的死亡,死亡時間在12個小時左右,也就是昨晚11點鐘左右遇害的。

今天早晨,他的一個朋友過來找他,發現門虛掩著,叫門沒人回應。推門走進來一看,就是眼前這般情景,嚇得那個朋友立刻報警。社區民警到達之后,確認他早已死亡,并很快判斷出這是謀殺而非自殺,就迅速上報了指揮中心。

“師兄,”小湯走過來,“跟社區民警確認過了,死者名叫王殿生,現年42歲,離異,子女不在身邊,獨自居住。好像沒有正經職業。”

“看樣子,還不是窮得揭不開鍋……”我在房間里大概看了下,“這房子是他的還是租的?”

“他父親留下來的,”小湯看了看手頭的戶籍資料,“社區民警說,他比較游手好閑,沒有犯罪記錄,但雞飛狗跳的事情沒少做,也是派出所調解室的常客。”

wωω ?TTkan ?¢o “嗯……”我想了下,“社會關系很復雜,估計是惹到了哪個狠角色,就給做了?”

“小葉,有點奇怪哦。”劉法醫示意我過去,指著遺體的手腕,“這兩刀割得很深,皮瓣綻開,深及橈骨,而且沒有試切創?”

“看來他殺沒跑”,我看了一眼地下的血跡,“從姿勢來看,似乎是躺在這里被割開手腕的,但刀具卻找不到,應該是被兇手帶走了。”

“嗯,定他殺沒問題,”老劉搖搖頭,“我說的意思是,他怎么會這么聽話,乖乖躺在那兒,等著自己的血液流干?”

“是有點奇怪……”小湯也看了看,“劉老師我記得你說過,其實割腕自殺很不容易成功的,這個人倒是成了。”

“嗯,主要是失血之后,人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啟動,血壓下降、血管斷口收縮,減少了出血量。”老劉翻了翻死者的傷口,“可能是因為傷口割得很深吧。兇手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而且對于人體解剖非常熟悉,左右手腕都是一刀傷及動脈血管。”

“嗯,先拍照固定現場,回去再慢慢看吧。”我看了下墻角,招呼小湯過來,“這里有幾個血跡點,應該是人血,先拍照,我再來噴魯米諾。”

噴過魯米諾,多波段光源一照,墻壁上的血跡就非常清楚了,是大量的噴濺狀血跡,散布在離死者手腕近一米的墻壁底部。

“從墻和尸體的位置來看,你覺得現場是怎么樣的?”我順手考了下小湯,這是師父的叮囑,遇到案件多鍛煉,讓她能夠盡快成為一個全能型的刑警。

“好像……”小湯皺起了眉頭,“從高度看,應該是死者躺在床上,右手血管被割破的一瞬間,大量血液噴濺出來,有些就濺到了墻壁上?”

“對。”劉法醫點點頭,“然后呢?”

“這個高度……和地上的血跡聯系起來,說明死者在血管被割破以后,基本沒有挪動過位置,直至死亡。”小湯說道。

“嗯,靠譜。”我說道,“還能看出來什么?”

“這邊,”小湯指著墻上發著藍光的血跡,“不知道為什么,血跡的邊緣很整齊,像是一條線……右邊就沒這么整齊。好像是什么東西,擋在死者前面?”

“很好,”我欣慰地笑了,“再有幾起案子,你就是個合格的偵查員了。”

“呸呸,”小湯趕忙搖頭,“再不要死人了才好,我一點都不喜歡看這種現場,太嚇人了!”

在現場勘驗完畢之后,王殿生的遺體被送到菊花崗殯儀館,尸體解剖隨即展開。

劉法醫在現場的推斷沒錯,致命傷的確是兩邊手腕上的刀傷,而且很準確地避開了橈骨的保護,一刀命中,可以看出兇手對于人體解剖學相當了解。而比較特殊的是,細心的老劉還發現,死者的后頸上有兩個不易察覺的焦痕,似乎是電流灼傷的。

“也就是說,他生前曾被人用電擊過,一下就失去了反抗能力。”老劉指著圓形的焦痕小點說,“從間距看,似乎是個挺小巧的電擊器。”

“這種玩意兒,女士防狼器?”我看了一眼,“按說國內不許銷售的啊。”

“還用說,網上買的唄。”小湯撇撇嘴,“眼看現在都十點了,又要走回家,我都想買一個防身了。”

“你是警察啊!”我忍不住笑了,但很快又有點感慨,作為警察特別是女警察,承受的艱辛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這樣,待會我送你回去。”

“別,”小湯擺擺手,“被人家拍下來,說你公車私用發到網上,你就慘了。”

“呃……”我想了想,“把警車開回分局,算是正常公務吧?總不能把車扔在殯儀館咯。然后我打車送你回家。”

“嗯!”小湯使勁點頭,“正好我媽也一直說,叫你去玩呢。”

“咳、咳。”老劉咳嗽了下,“我這還沒結束呢,要不你們先走?”

然而,真正給我們帶來驚喜的并非尸檢,而是隨后出來的法化學檢驗結果:死者的血液中含有大劑量的巴夫龍。

“巴夫龍,學名叫作泮庫溴銨,是一種非去極化類肌松藥物,”小王師兄拿著報告給我們解釋,“主要作用于N2受體,起效快,持續時間短……”

“呃,我們都不是學醫出身的啊!”我無奈地望著他,“直接說結論吧,這個東西干嗎用的,什么地方能搞到?”

“好吧,簡單地說,做手術時,全身麻醉劑可以把你麻翻,不省人事,”小王師兄撇撇嘴,“但你的胳膊啦腹肌啦都還是僵硬著的,不好下刀啊。所以呢,醫生就給你注射這種藥物,讓你全身的肌肉松弛下來,便于操作。基本上稍微大一點的手術都可能用到。”

“松弛下來?”小湯露出了難得一見的驚恐,“你不會是說,這個人當時躺在那兒動不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腕被割開,血噴出來?”

“對,就是這個意思。”小王師兄平靜地點點頭,“從劑量看,這個死者血液內的巴夫龍比手術常規的要大一些,大概足以維持40分鐘到一個小時,神志清醒但完全動彈不得,連翻個身都做不到。這么長的時間,足以讓血流干了。”

“我補充一句,”劉法醫插話說,“泮庫溴銨還有增加心搏輸出、提高血壓的作用。也就是說,心臟每次泵出來的血液量比正常的更多、勁頭更足,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這個人的血液流得那么暢快,噴得到處都是。”

“我的天啊。”小湯說道。

“是太奇怪了……”我的腦子里也嗡了一聲,“這么奇怪的手法,兇手似乎預謀得很仔細,一定要致這個王某于死地,不留任何余地。”

“而且最后那么驚恐,那么絕望。”小王師兄嘆了口氣,“這是有多大仇啊!”

從現場勘驗的情況來看,兇手并沒有留下指紋、足跡一類的線索,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然而,一個刑偵圈子里的公理認為,手段越是復雜的犯罪,就會留下越多的破綻。在這個案件里,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兇手的身份是醫護人員。因為能懂得巴夫龍的作用并能搞到這種藥物,又能準確無誤地割破其動脈,滿地鮮血處理起來有條不紊,毫不慌亂的,除了醫護人員還能是誰?

順著這個思路,我們全面排查了王殿生的社會關系,但基本上一無所獲:他的親戚、熟人之中,并沒有從事醫護工作的人;查他兩年來進派出所調解的記錄,似乎也和醫護人員沒什么交集。盡管我們查到此人還有冶游史和賭博的惡習,但摸排下來也沒有找到與之有關的醫護人員。

于是,苦于全無抓手,加上緊接著忙于華人大會的安保工作,此案就被暫時擱置下來,金寧的秋天也悄悄來臨了。

這一天的上午,我剛到辦公室,一邊聽著小湯糾結于“拍照是去金師大還是金寧大學鐘樓校區?哪邊的落葉更好看?”,一邊打開了內網上的重大案情通報,突然間,一條通報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注意力:

“案發時間:10月13日清晨。案發地點:綿山市高游縣××路××小區×室。死者黃潤,男性,32歲,高游本地人,無業。案情簡述:死者的鄰居發現隔壁有異味,報警后打開門,發現黃潤躺在衛生間地板上,已經死亡5日以上,確定是他殺。死亡原因是雙手動脈被割開,大出血導致休克。已經開展工作,尚未確定嫌疑人。嫌疑人指紋樣本:無。嫌疑人DNA樣本:無。足印和其他痕跡:無。”

我毫不猶豫地抓起電話,請戰勤值班室幫我轉接到綿山市公安局的刑警大隊。盡管綿山市屬于兄弟省份,離金寧市有上百公里,但此案中奇怪的作案手法,與半年前的王殿生案如出一轍,不是同一個人所為的概率堪比買彩票中獎;而且王殿生案媒體報道很少,諸多作案細節更是被我們嚴加保密,所以也不可能是模仿犯罪了。

搭上關系后,我和小湯、小王師兄一起趕到了鄰近的綿山市,沒想到還碰到了我們的老熟人:秦法醫。

“老秦啊,居然是你負責這個案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在省廳待著,又下來督導了?”

“嗯,運氣好啊!”老秦苦笑著搖搖頭。

“好啦,言歸正傳,”老秦打開了桌面的一個文件夾,“這里頭就是現場的勘驗照片,你們慢慢看吧。”

“秦老師,之前金寧那個案件的資料在這里,”小湯掏出了U盤遞給老秦,“我們覺得兩個案件有太多相似之處了,陳隊長的建議是串并案偵查。”

“嗯,我也看過你們的案情通報了,”老秦點點頭,“昨晚毒化做出來的結果,和金寧的案件一樣:死者被人注射了大劑量的巴夫龍。”

“那基本上就坐實是同一個人了。”我點點頭。

“不過,有一點可能不太一樣,”老秦打開了一張質譜圖,“我們懷疑,這個死者還被人注射了肝素鈉。”

“肝素鈉?”我腦子里轉了下,“好像……美國有個殺手護士,就是給患者注射肝素鈉,讓患者出血不止的?”

“沒錯,就是這個。”老秦指著質譜圖上的數字,“盡管含量很低,但這個特征峰還是讓我們覺得足以判定了。肝素鈉,會暫時性地破壞人體的凝血功能,阻礙血栓形成,讓出血很難停止。”

“也就是說,雙保險……”小湯有些遲疑了,“巴夫龍,是讓受害人完全失去自救能力,肝素鈉是確保他盡快把血流干?”

“只能這么解釋了。”老秦長嘆了一口氣,“能用這么復雜手法殺人的,應該是個腦子很清醒很冷靜的人,但這么鐵了心要人命,好像也是仇恨很深的人,比較矛盾的人格啊。”

經過協調,上級很快批準兩起案件串并案,還是由金寧區刑大負責偵查。既然認定是同一個兇手所為,我們的思路就轉為梳理兩位死者的共同點,因為他們生活圈子的交集,很可能就是兇手作案的動機所在。

根據手頭的檔案,我們很快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在2001年8月到2002年6月期間,王殿生、黃潤,實際居住地都在金寧市的鐘樓區,相隔不到半個小時的路程。并且,兩個人都有過賭博被抓的劣跡,完全可能是通過某次賭博時結識了兇手,從而結下了梁子。

當我們把這個思路報告給師父時,師父卻兜頭潑了一大盆冷水:

“重合點是有道理的,但整個偵查思路是錯誤的。你們啊,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兩起案件的具體案情。”

“不是吧……”我愣了一下,“是哪里不對頭呢?”

“我來問你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兩起案件,都發生在受害人的住處。請問,嫌疑人是怎么進門的?”師父問道。

“從現場勘查結果來看,一定是軟進門啊。”我回答說。

“如果嫌疑人是和他們兩人有某種過節,受害人會那么痛快讓他進去嗎?”師父反問說,“何況兔死狐悲,這邊孫殿生死了幾個月,如果是某人尋仇,黃潤多少應該會有警惕,還會讓他進去不?”

“呃,不一定吧……”我說道。

“還有,你一直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物證,”師父打開了文件夾里的照片,放大,指著屏幕對我說道,“這兩個小圓點,老劉認為是什么?”

“電流斑。”小湯搶著回答。

“嗯,我也這么認為。但你想過沒有,為什么兇手要用電擊器放倒受害人?”師父又問。

“呃,放倒以后,才能靜脈注射啊,否則沒法操作呢,找血管也不容易。”我回答說。

“這種作案手法你覺得常見不?”師父搖搖頭,“刑警最寶貴的是經驗,你想想以前辦過的案子。”

師父這么一說,我是有點慌了。腦子里飛快地過濾了一遍,我承認師父說的沒錯,因為沒有哪一個謀殺案需要這么麻煩的……但關鍵問題是,如果想要讓一個人喪失反抗能力,為什么要用電擊器呢?

“對啊,”我恍然大悟,“都進屋了,如果是熟人,用下安眠藥的辦法,不是更省事?”

“對咯,”師父點點頭,“這才是我想的答案。還有,我有一種推測,兇手非常可能是個女性。”

“是因為更容易軟進門?”我突然覺得豁然開朗,“這兩個人都不是正人君子,漂亮女孩應該很容易獲得信任。”

“有這個意思。還有,電擊器這種小東西,你覺得誰最習慣用?”師父轉過頭去,“小湯,你說呢?”

“我?”小湯一怔,“對啊,防狼器,女生最愛用嘛!那天我還說去買一個呢。”

“別,知法犯法,這玩意兒不合法。”我擺擺手,“而且也不可靠。我當年就被電棒給電了,那還是官配的呢。”

“所以,我們排查的重點,應該是兩人都認識的女性,而且是醫護人員?”小湯問道。

“可能……”師父沉吟片刻,“但最重要的是找到動機。這么狠的手段,又大費周折,背后的動機應該非常強烈。圖財是不可能的,情殺仇殺非常可能。從這方面去思考吧。”

“嗯!”

接下來的摸排過程,實話說非常瑣碎。我們這邊重新摸排王殿生的社會關系,綿山那邊則由老秦他們摸排黃潤的社會關系,重點都是:哪些女性和他們有過交往?然而,這兩個人的情史都挺復雜,都是閱盡千帆的主,而當事人肯定又都不愿意自找麻煩,所以要核實情況頗為不易,只得從他們的熟人那兒獲得旁證。

可惜的是,捋了好幾遍之后,我們不得不承認:黃潤和王殿生,壓根就沒有和同一個女子有過什么感情糾葛。我甚至猜想說,是不是他們倆曾經結伴作案,性侵過某一個女子,現在那個女子來報復了?但很快反應過來,真要是這樣,他們哪里還敢讓這個女子進屋呀?

就這樣,這兩起案件的偵查工作又停滯下來。金寧市的冬天很快就來到了,而且冷得非常嚇人,整天不是下雨就是下雪,讓我們的情緒更是有些低落。

我非常希望能夠告訴各位讀者,破案的靈感來自一個電影畫面或者是報紙上的一則新聞這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像小湯填《九九步寒圖》啟發我想到那個發夾的事情,只能說是天賜良機。更多的時候,我們的刑偵工作都是依靠大量細致的摸排走訪,從中獲取有用的線索,而且往往這種線索還不是非常明確。

這種情況就會讓偵查工作無處入手,甚至于我們會有個心照不宣的想法:如果這個人再次作案,應該就會露出破綻了吧?然而,作為刑警,我們又最不愿意看到下一個受害者出現。就在這種焦慮和苦悶之中,在現代科技的幫助下,一道亮光終于浮現出來。

在案情分析會上,我總結了下目前我們所做的工作和結果,然后請大家討論下,是不是我們的偵查方向有偏差?大家七嘴八舌說了很多,集中起來就一個意思:

不從這些方向入手,還能從哪里入手?

師父不置可否地揮了揮手,然后平和地說道:“大家說的都有道理。同時,我覺得偵查方向,的確有點問題。”

“啊?”“呃?”

“你看啊,我們現在的排查范圍呢,實際上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假設上:黃某,王某,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熟人,而這個熟人也曾經在鐘樓區活動。”師父解釋說,“但是,如果這個假設本身就是錯的呢?”

“那也有可能……”我脫口回答道,“但如果真是這樣,這個兇手,并不認識黃、王二人,只是因為某個偶然事件和兩人結下了解不開的梁子,我們沒法去查找啊。兩個人在金寧重合的時間段長達三百多天,遇到了多少人?經歷了多少事情?哎。”

“等等,”小王師兄突然站起來,眼神怪怪地盯著我,“你是說,如果我們搞明白,這三百多天里,金寧發生過什么比較奇怪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又和他們有關系,那就可能找到線索了?”

“嗯。”師父點點頭,“不過話是如此,做到很難吧……這么大的范圍,光是治安案件就有數千起,更別說還可能是沒報警處理的沖突了。”

“有戲!”小王師兄興奮地一拍桌子,“師父你不總說我做的那個軟件沒用,是瞎折騰嗎?這次可能還真能派上用場了!”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么。小王師兄的本職是物證技術民警,通常是做痕跡鑒定的,但好像聽說他最近在搗鼓計算機,還申報了個省廳的技改課題,為此還被師父嘮叨了很久。

“各位,我說的這個,叫作大數據挖掘技術。”小王師兄打開了電腦,一邊給我們演示,“很多很多瑣碎的數據放在一起,不斷迭代歸納以后,就能看出有意義的趨勢了。”

“呃……”大家依然一頭霧水。

然而,科學技術的威力,是不會因人的懷疑而消減的,就在會后第三天的下午,小王師兄突然推開門,沖進來大聲嚷嚷著:“有了,真的有了!”

“誰有了?嫂子有了?”我還沒反應過來。

“看!2000年10月,王殿生曾經作為證人,在鐵心橋派出所錄過一次口供!”小王師兄把一疊打印好的文件放在桌上,指著其中一行給我看,“一方當事人叫作代鑫,涉嫌上門滋擾他人,沒錯吧?”

“沒錯啊,就是去討債嘛,不過這個我還真沒看到過,”我承認他的工作比我做得仔細,“可能是因為他不是當事人只是證人,就給忽略掉了?”

“對,”小王師兄又翻開了另一頁,“這兒,2001年9月,還是這個代鑫,和黃潤一起因為聚眾賭博,被治安處罰過!”

“啊!”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這么說,代鑫就是他們兩個人的聯結點?”

“還不止呢,”小王師兄眉飛色舞地又掀開了幾頁紙,“看這兒,2002年5月20日,上官區西大醫院,女醫生跳樓案,這個證人,是不是叫作代鑫?”

“女醫生?”這下我真的是給驚到了,本案中的兇手很可能就是個醫護人員,這么一說,似乎恰好印證上了。

“嘿嘿嘿,最后的底牌,在這里!”小王師兄像變魔術一樣亮出了一張《金寧晚報》,“看這里,這張照片,紅筆圈著的這個人,你覺得像誰?”

憑著在戶政大隊練出來的本事,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王殿生!”

“對咯!”小王師兄哈哈大笑,“那次事件,去醫院鬧事的人不少。現在我們有了代鑫,有了王殿生,再如果這個黃潤當天也到場了的話,你說會是什么結論!”

“哇!”小湯噼噼啪啪地鼓起掌來,“小王師兄你太棒了!”

“科技強警,真不是吹的,”我也豎起了大拇指,“現在看來,搞不好哪天,我們警察都要被計算機給逼下崗了呢。”

這次案件有所進展,還要感謝前幾年公安系統從上到下花了那么多精力,把所有的執法舊檔案全部電子化。我們一下子從黑夜里看到了路燈,偵查工作迅速轉向了正確的方向,所有專案組的同志都信心倍增,感覺這個案子很快就可以告破了。

那起西大醫院的案件,嚴格說起來并不是按照刑事案件來處理的。事情的大致經過是:一個腫瘤患者劉某,在醫院住了幾個月,還是醫治無效死亡了,這本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然而,死者家屬糾集了一群社會閑雜人員,跑到住院部去大鬧一通,質疑為什么花了那么多錢還是治不好?既然知道治不好,為什么要送ICU?這撥人在住院部大廳里搭靈堂停尸體,搞得醫院的秩序大亂。

下管分局的民警出警后,依然沒有能夠有效地控制局面,因為死者家屬一口咬定,主治醫生王艷紅就是謀財害命,證據是她曾經開了一個檢查單,“我家老爺子一輩子清清白白,她居然要他去查有沒有艾滋有沒有梅毒!這不是騙錢嗎?太可惡了!”

盡管院方一再解釋,這屬于醫學上的手術前常規檢查,甚至表示可以退還這一部分檢查費,這撥人還是不依不饒,又堵住醫生辦公室,揚言要王艷紅抵命。慌亂之中,王艷紅從辦公室陽臺上爬到空調架上,可能是想從那兒逃到隔壁的病房里,未曾想不慎失足,從15樓上摔了下去,當場死亡,歿年僅29歲,非常可惜。

盡管這些家屬,以及他們招來滋事的人顯然行為不當,與王艷紅醫生的死亡也有關系,但從法律的角度來看,這種關聯還是相當弱的。最終的結果,是由醫院按照工傷撫恤了王艷紅的親屬;鬧事的那撥人中,有幾個帶頭的被證明是職業醫鬧,因為擾亂公共秩序而被處以拘留十五天的處罰,其中就包括了這個代鑫。

當然,這個代鑫肯定與本案沒有什么關系,因為此后不久,他就因為醉酒駕駛,從揚子江大橋上摔了下去,當場死亡。我們調取了當年此案的全部資料,結果令人欣喜:盡管沒有找到黃潤當時也在現場的直接證據,但可以確認的是,領頭鬧事的是代鑫,參與者中的確有王殿生;而從代鑫的口供中,我們知道那天沖到醫生辦公室里鬧事的,除了死者的女兒、女婿之外,還有另一個“姓黃的兄弟”,這下,底牌就漸漸浮出水面了。

但是,后續的調查還是有一點小小的困惑:王艷紅醫生是獨生女,老家不在本地,我們通過其老家的刑偵部門協查得知,其父母雖然在此事之后傷心欲絕,但也并沒有說想要報復的樣子,這段時間都在老家沒有外出過,更何況他們都是普通工人,哪有足夠的知識與技術完成這么奇怪的謀殺呢?

于是,我和小湯來到了西大醫院,找到了王艷紅生前的上級醫師兼碩士生導師,肛腸科主任孫軼飛醫生。

“請坐,”孫醫生一看就是那種仙風道骨的老伯,非常客氣地把我們迎接進了診室,“抱歉,這是醫院,就不給二位泡茶啦。”

“孫醫生,”小湯先開了口,“我們是鐘樓刑警大隊的刑警,是為一樁陳年舊案來的。”

“是,小珊的案子?”孫醫生平靜地說道,嘴角卻閃過了一絲微笑。

“對。”我點點頭,“雖然這個案件已經有了定論,但有些事情我們還是需要弄清楚,希望能得到您的配合。”

“好,知無不言。”

“請問,您知道王艷紅醫生,在出事之前有男朋友嗎?”小湯小心翼翼地問道,“雖然這事涉及個人隱私,但請相信,我們問這個只是為了工作需要。”

“沒有,”孫醫生搖搖頭,堅定地回答道:“從她本科到碩士,就沒聽說過她有男朋友。”

“嗯……”這個答案讓我有些意外,“那您覺得王艷紅醫生的同學、師兄弟里頭,有沒有和她關系特別好的呢?”

“小珊人緣很好,和大家都處得很融洽,但要說特別好的,我也說不出來。”孫醫生回答說。

“也是。”我點點頭,“那麻煩您再回想一下,她出事以后,家里邊來了什么人嗎?”

孫醫生還沒來得及回答,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很年輕的女醫生。

“哦?”看著辦公室里坐著兩個陌生人,又不像是患者,女醫生有些驚訝。

我站起身,打開了手里的警察證,“鐘樓刑大,了解一些情況。”

“小柯,你先去病房看看吧,”孫醫生揮揮手,“她是今年年初剛到我們醫院的,對這些完全不知情。”

“嗯。”年輕女醫生應聲走了出去。

從診室出來,我翻了下小湯記下的筆錄,覺得沒有找到什么有用的東西。而小湯的神色卻變得有些凝重,我知道她可能是發現了什么端倪,就趕緊和她走回到車上。

“你覺得,這個孫醫生隱瞞了什么?”我發動車子問道。

“不,”小湯搖搖頭,“孫醫生的神態很自然,沒什么破綻。反而是那個柯醫生,我覺得很不對勁。”

“哦?”我有些奇怪了,“按說她進西大醫院時,王艷紅早就死了啊。”

“你亮證時,她的神色非常慌張,但又很快努力鎮定下來,非常非常可疑。”小湯遲疑了一下,臉都憋得有點紅了,“而且,我覺得她有點奇怪。”

“怎么奇怪啦?”

“呃,師兄,你有沒有覺得,柯醫生有點男子氣?”小湯問道。

“有點,很干練,很果斷,但醫生不都這樣嘛?”我有些奇怪,“不都說患者面前,醫生就是中性人,女醫生也當男的用?”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小湯想了想詞,“簡單地說吧,我懷疑她是蕾絲邊。”

“撲!”我差點把方向盤給拉偏了,“你厲害,這都能看得出來。不過,我們是刑警啊,不是狗仔隊,就算她是女同志,也是人家的自由,關我們啥事?”

“哎呀,你咋這么笨呢!”小湯忍不住掐了下我的胳膊。

“別鬧,開車呢,危險駕駛啊!”

盡管我完全不相信所謂女人的直覺,但還是按照小湯提出的思路,秘密地向王艷紅和柯曉苗(就是那個柯醫生)當年的輔導員、老師、同學調查取證,結果讓我大吃一驚:

小湯沒有說錯,王艷紅還真的可能是女同志,而她的同性密友,就是比她低兩級的師妹柯曉苗。

在碩士畢業之后,王艷紅留在西大醫院工作;而柯曉苗畢業后曾經去英格蘭留學多年,不久前才回國,然后到了王艷紅曾經工作過的西大醫院肛腸科行醫。

這些,難道都是巧合嗎?

我們又通過技術偵查措施,秘密核對了西大醫院的處方藥管理情況,發現該院肛腸科的確曾大量使用過巴夫龍,而心外科則大量使用過肝素鈉,并且這兩種藥物并沒有按照“毒麻精放”藥品的規定,真正嚴格的管理,柯曉苗醫生完全可以通過工作之便搞到它們。

向師父匯報了這些情況之后,上級批準我們立即對柯曉苗進行全天候的秘密監視。因為盡管嫌疑很大,我們卻沒有任何證明她就是兇手的證據,更不能貿然行動。

兩天后的深夜,我的手機響了,打開一看,是負責監視的民警發來的:“葉隊長,目標帶著個挺大的包,獨自開車沿著朱雀路方向開去。”

“收到,保持距離,盯住了,就過去和你們會合。”我回復了短信,心跳頓時加快了。金寧人都知道,朱雀路上就是金寧火車站,難道是我們那天的調查驚動了柯曉苗,她想要畏罪潛逃?盡管現在我們依然沒有任何證據,但如果她真的有跑路的想法,正面接觸一下總沒有壞處。

然而,停車以后,柯曉苗沒有走進火車站,反而是走向了站外的一個“喵空”茶座,旁若無人地坐下來,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窗外發呆,就這么耗了兩個多鐘頭。

我實在忍不住了,帶著小湯走進了茶座,直接坐在了她的對面。

“警察,鐘樓刑警。”我不動聲色地把警察證打開,放在桌面上。

“柯醫生是要去哪里啊?”小湯坐在了和她平行的位置,不慌不忙地說道。

“我?”柯曉苗回答道,“去云泰,看看小珊。”

我想起來,王艷紅的老家是鄰省的云泰縣,可能她身故后也是安葬在那里吧。

“柯醫生,我們想問你個事,10月13日前后,你有去過綿山市嗎?”我試探性地拋出了問題。那個時代火車票還不是實名制的,所以我也無法核實她的話語。

“嗯。”柯曉苗喝干了杯里的咖啡,“想聽我先說說嗎?”

“成。”我瞄了一眼站在門邊的偵查員,外邊都是我們的人,她是跑不了的。

“我知道你們去西大醫學院查過我的事情,”柯曉苗微微一笑,眼神很溫柔,“沒錯,我和小艷是一對情侶,也就是你們常說的女同。”

“理解。”小湯點點頭,“這是個人的選擇。”

“不,你們沒法理解的,”柯曉苗輕輕搖了搖頭,“大學情侶,誰看著都覺得很正常。但兩個女孩成了情侶,就得提心吊膽好像是在做賊。直到小艷先畢業,租了房子,我們才算是光明正大地住到了一起。”

我有些尷尬,這些感情問題,沒必要對我說吧。

“然后,你們都知道,就在我剛考上研究生不久,還沒來得及住院實習,小艷就出事了。她走的時候還穿著白大褂,手腕上還戴著我給她編的手鏈。”柯曉苗捋了下長發,“傻丫頭,如果當時我在,我會把那幾個人統統踹出去,她居然想到翻窗逃跑!那天的雪很大很大,她的血很紅很紅。”

“所以呢?”我想盡快回到正題上來,“后來你又來到了西大醫院,準備替她報仇?”

“嗯,沒錯,那幾個人,都應該為她償命。”柯曉苗的眼中閃過一道寒光,“難道不應該嗎?”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既然肯開口,這個案子處理起來就容易多了。“那你是怎么找到他們的?”

“朋友的朋友,”柯曉苗掏出了香煙,“介意嗎?我特意選的吸煙區座位,如果介意我就出去抽。”

“沒事,抽吧。”我心想哪敢讓你出門啊。

“找到這幾個人以后,事情就簡單了。這幾個人不但壞,而且好色。很容易就能讓他們帶我回家,還以為占了多大的便宜呢。”柯曉苗狠狠地抽了幾口,“后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就不用我再說了吧。”

“很好。”我給小湯一個眼色,“柯小姐,麻煩你跟我們回刑大錄一下口供吧,法律會給你一個公正的。”

“呵呵,小珊死的時候,法律的公正在哪里呢?”柯曉苗摁滅了煙頭,看了下墻上的掛鐘,“差不多了吧。成,我跟你們走。”

“什么差不多了?”我有些驚訝。

“張燕、李小賓這兩個賤人。”柯曉苗站起身來,伸出了手腕,“要戴手銬嗎?”

“不用。”小湯靠上去,看似很親密地挽住了她的胳膊,我站在前面,很順利地把柯曉苗帶上了警車。

然而,剛才她的那句話還是讓我有些不踏實,這兩個名字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便趁著等紅綠燈的工夫,用短信發給了在家留守的小王師兄。幾分鐘后,小王師兄直接把電話打了過來:

“喂,小葉,你怎么會問這兩個名字?”

“嗯,咋了?”

“還記得王艷紅那個案件嗎?張燕是死去患者的女兒,李小賓是他的女婿。”

一股寒意從我的后背冒了上來。我在路邊停下車,轉過頭看著柯曉苗:“你說張燕、李小賓差不多了,是什么意思來著?”

“多行不義必自斃唄,還能有啥。”柯曉苗依然非常平靜。

“糟糕,”我抓起了手機,“孫師兄,快把這兩個人家的地址發給我下,要壞事!你通知周邊派出所的兄弟,先過去!”

可惜,我們還是去晚了。

張燕、李小賓夫婦已經被人殺死在家中,死狀頗慘:兇手用某種技術打開了房門,將熟睡中的兩人用電擊器分別制伏,然后殘忍地割開了兩人的頸動脈,兩人都很快死亡,從現場情況來看,女的是在睡夢中死去的,男的則還走了幾步,最后倒在了自家的客廳里。

“走,”我看著眼前的慘狀,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一下子覺得特別沮喪,“叫上支援的兄弟,直接去西大醫院!”

當我們敲開肛腸科孫醫生的辦公室時,孫軼飛醫生端坐在辦公室后面,身上沒有穿著白大褂,而是一件灰色的馬褂。

“孫醫生,”我直接亮出了手銬,“我懷疑你參與了包庇犯罪,請跟我回去協助調查。”

“你是在找這個嗎?”孫醫生微笑著,指了一下辦公桌。

桌面上擺著一把不銹鋼的手術刀,擦得锃亮,在日光燈下閃閃發光。

“帶走。”我強忍住心中的怒火,向隨行的偵查員搖搖手。

和之前所有的故事都不同,這個案子的結局,卻并沒有真正的破案。

盡管柯曉苗詳細地交代了自己的作案動機和手段,但我們卻沒有找到任何能夠與之佐證的物證,甚至連一個證人都沒有。更何況最后一起雙殺案件,她有非常過硬的不在場證據,絕對不可能是她所為——我們幾個警察,就是她最好的不在現場證明。

同樣,我們也沒有找到孫軼飛是殺人兇手的任何證據。更戲劇性的是,孫醫生竟然也講了一個完全合理的作案動機(“小珊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同樣敘述了詳細的作案手段。

麻煩的是,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講出具體的作案過程,所以我們也無法甄別,誰的口供更像是真的。

而從孫醫生辦公室里拿回的那把手術刀,經過分局和市局兩級刑偵部門反復檢測,依然是沒有找到任何受害者的DNA,甚至連細菌都很少,有人把它徹底地消毒滅菌過。當然,或許它本來就不是兇器,只不過是恰好放在孫醫師面前罷了。

我們依法搜查了這兩位醫生的辦公室、住處,翻了個底朝天;我們甚至沿著張燕家到西大醫院的路仔細地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任何與此有關的物證。

最終,在偵查期限屆滿之前,我提交了不起訴建議書,因為按照疑罪從無的原則,我們沒有可靠的證據能夠指控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沒有過硬的物證,得出的結果往往是經不起歷史考驗的。

柯曉苗和孫軼飛都很快被解除了強制措施。孫醫生以身體不適為由申請了提前退休,回了老家山區,開了個小診所,整天走鄉串寨地行醫,頗為逍遙自在;柯曉苗則聽說參加了一個國際組織,好像是去了非洲還是哪里的醫療隊。

總之,這個案件就這么擱置了下來。當然,可能有讀者會覺得遺憾,不是說好的“命案必破”嗎?只可惜我們警察也是普通的人類,只能做到盡力維護法律的實施,做到問心無愧而已。

(第一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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