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處理過的刑事案件中,很多都是由一具尸體被人發現開始的。然而,下面這個案子,卻是個很詭異的例外。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該不該立案偵查,甚至都無法知道這是不是一個神經過敏的誤會。然而,當真相大白的時候,它給我們留下的那種心靈上的震撼,卻并不輸給那些親人相殘、滅門絕戶的惡性案件。
那是個夏天的午后,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鐘樓刑大,請講。”我拿起了話筒。
“市局110指揮臺。”雙方確認了身份后,指令就發了過來:“群眾報警,說有人口失蹤,聯系電話026-83271351,請及時處理。”
“收到。”
按照報警信息,我打通了那個報警群眾的電話。
“你好,是你報的警吧?誰失蹤了?”我問道。
“老趙失蹤了。”對方是一個中年婦女,“我們街的老趙失蹤好幾天了。”
“老趙全名叫什么?知道是干什么的嗎?”我有些奇怪,按理說,成年人失蹤的案子,到不了我們刑警大隊啊。
“我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老趙,”對方遲疑了一下,“是個撿破爛的。”
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恰好那時也不算忙,就告訴報警人,我們很快就到,見面再說吧。
在蘭苑小區,我和小湯見到了這位奇怪的報警人:齊心,57歲,退休,就住在這個小區,家庭穩定,背景很干凈,平時熱衷社區活動,沒什么特殊之處。
“葉警官,我給你們說啊,這個老趙,可能真的是出事了。”齊阿姨坐在涼亭里,搖著蒲扇很認真地說道,“他已經有大半個月見不到人了,太不正常了。”
我笑了,這話聽起來不怎么靠譜啊:“這個老趙,是咱們小區的居民嗎?”
“不是,”齊阿姨搖搖頭,“不過也可以說是。”
“哦?”我愣了下,“是說他平時常在小區里活動?”
“他好像在南門外邊的泵房后頭,搭了個小棚子,”齊阿姨指了一下方向,“平時吧,常看到他在小區里走來走去收廢品,遇到誰家有什么力氣活呢也會幫忙……”
“齊阿姨,您看,事情是這樣的,”小湯微笑著說,“這事呢,上次派出所也來調查過了,這次呢,是由我們鐘樓分區刑警大隊來復查此案,說明我們公安機關還是很重視您的報案的。”
“是呀,是呀。”齊阿姨點點頭。
“但是呢,這個案子,我們沒法現在就給立案。”小湯轉了個彎,“這個老趙,有四五十歲了吧,又不是本地居民,他走到別的地方去了,不是很正常的嗎?”
“不呀,警察同志啊,這個老趙啊,他在我們小區這兒有快一年沒挪過窩了,他好像也沒有旁的親戚,怎么突然就不見了呢,他能去哪啊!”齊阿姨說,“他不見了好久,沒道理啊……”
我覺得這純粹在浪費時間,只好打斷了她的話,“那齊阿姨,你能不能帶我們,去看看他的那個棚子?”
“好啊,當然好啊,”齊阿姨高興地站起身來。
所謂的棚子,是以泵房的外墻為依靠,在兩個樓道中間,用塑料布、板條等搭的一個簡陋的窩棚,原本估計是某一戶人家的車棚,里頭的面積不過幾平方米,里頭整齊地碼放著一堆堆的紙板、壓扁的塑料瓶之類廢舊物品,角落里是一張鋼絲床,床上扔著一條破舊的被子。
由于并沒有搜查令,我們也不太好去動手翻看,只能站在“門口”,簡單地看了下。一眼看去,屋子里并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基本都是各種廢品,床下有一個破舊不堪的小電飯鍋,床頭擺著一個木箱當作桌子,上面有幾個碗筷,還有一個小收音機。
“咦”,我抬頭看了下“屋頂”上掛著的燈泡,“他平常用電,從哪里來的?”
“哎,這個不太清楚了,”齊阿姨搖搖頭,“好像是從附近哪家商鋪接的線吧,我們這邊是老小區,沒正經的物管……”
“唔。”我隨意地點點頭,看了看,就走了出來。
“師兄,這個老趙的事情,能立案嗎?”回大隊的路上,小湯突然問我。
“廢話,”我頭也不回地回答:“你又不是第一天做刑警了,這種事怎么可能立案?”
“是啊……”小湯似乎猶豫了下,“身份信息不明;沒住址,是不是失蹤了根本沒法確定。”
“對嘛。”我推了一下轉向燈,打了方向盤,“就算立案了,這事也沒法查呀。最簡單的,活著見人死了見尸,尸體呢?本市最近沒發現這個年齡段的無名男尸吧。”
“但是,師兄,”小湯想了一下,“這事,我覺得不對勁。”
“哪不對勁啦?”我笑了,“雖然我很尊重你的直覺,但畢竟不能每次都靠直覺辦事啊。”
“不,是那個電飯鍋。”小湯回答道,“我看了下,雖然很舊,但內外都還挺干凈的。”
“所以呢?”
“我的整體感覺,這個老趙雖然是撿破爛的,但把生活收拾得還算整齊。”小湯的聲音里多了幾分自信,“這個電飯鍋擦拭得很仔細,說明他很看重這個東西。”
“嗯,敝帚自珍。”我點點頭。
“還有那個收音機,他沒電視,估計平時就靠這個殺時間。然而,他突然拋下自己的所有家當,一下子消失了,這不符合邏輯啊。”小湯說。
“等等,讓我想想。”我把車子停在路邊拉好手剎,走到車外抽了一支煙。和我相比,小湯的確算是刑警中的新手,然而,她剛才提到的這個疑點,卻并不容易解釋。或許,是因為大案、要案見得太多了,反而讓我變得有些遲鈍,還是說麻木了?
順著這個思路一捋,我很快想好了策略,“上車,我有轍了。”
向師父匯報之后,經過慎重考慮,我們認為此事還是不適合作為刑事案件立案,但可以做一些前期調查。很快,以檢查消防為名(是的,這是個非常好用的理由,那么多的易燃危險品堆在那兒,消防部門當然要限期整改),我們在那個簡易的窩棚里做了勘查,沒有發現打斗過的痕跡,當然也沒有發現尸體,只是秘密地提取到了這個老趙的多個指紋。
回到隊里,技術民警對指紋進行了網上比對,但沒有找到任何記錄。也就是說,這個老趙應該是沒有犯罪前科。之所以這樣比對,是為了排除一種可能:這個老趙實際上是一名逃犯,為了掩人耳目撿破爛為生,因為覺得自己身份暴露了,再次匆匆逃亡。
老趙接電的那個商鋪老板,我們正面接觸了一下,他也并不清楚老趙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大概是本省瓜洲一帶村里的人,可能是叫作趙華冬,在本市沒有親戚,大概是一年前來到這個小區,通過各種方法搭建了一個安身之所。這個商鋪老板看他可憐,又因為是同鄉,所以就從自己店里給他拉了一條電線,讓他點點燈、照照亮什么的。
他的話大大地縮小了我們的工作量,我們在全國人口信息網上,用名字和戶口所在地作為檢索條件,很快查清了這個“老趙”的確切身份:趙華冬,時年46歲,家住瓜洲市阿艾縣吉客村,有一個兒子常年在外打工。
有了身份信息,領導批準了將趙華冬列為失蹤人口。我們隨即把他的身份信息放進了內網核查,居然找到了一條奇怪的記錄:4月21日,也就是齊阿姨說的,趙華冬失蹤的大致日期前后,他曾經出現在本市的中心門長途汽車站,在巡警的例行抽查中被查過身份證。
查核的時候,警務通“滴”的一聲,這一條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就被上傳到了內網平臺,事后卻被證明簡直是價值連城。
很快,汽車站的監控視頻也調出來了,經過和戶籍照片比對、齊阿姨辨認,確定就是趙華冬。他和一個青年男子一起過了安檢口,登上了開往鄰省云泰縣的長途汽車。此外,兩個人的車票是那個青年男子買的。
刑警的本能告訴我,這事真的鬧大了。一個撿破爛為生的人,突然丟下幾乎全部身家,跟著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去了外地,這其中非常可能有問題。
然而,這個問題會是什么呢?謀財害命嗎?誰會去搶一個撿破爛的人。找犯罪幫手嗎?這倒是有可能的。不管怎樣,我們正式立案,然后迅速趕到了云泰縣,和當地的派出所一起調查此案。
從云泰縣汽車站的監控錄像來看,趙華冬和那個男子一起下車出了站,然后上了站外一輛非法運營的出租車,消失在畫面里。
“施警官,”我指著監控視頻,對車站派出所的民警說道,“這輛車的駕駛人,能不能幫我們找到?”
“沒問題,天天在這兒趴活的,一準能找到。”施警官點點頭,“不過,如果方便的話,我能不能問下,這個案子的定性?”
“當然。”我有些尷尬,“這個趙華冬,之前一直在金寧市撿破爛為生,然后突然丟下家當,跑到了你們云泰來了,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撿破爛?”施警官的眼里全是困惑,“沒別的背景?我還以為是涉槍、涉毒案件呢。”
“嗯……”我無奈地點點頭,“很可能只是我們神經過敏了,也可能就是結伙去干一票大的。”
“好吧……”施警官聳聳肩膀,“我盡力配合你們就是。”
實際上,我相當理解施警官的反應。公安機關也是**的一部分,辦案經費來自國庫,自然也要講究資金的使用效率。跨省辦案,需要兩地公安機關的協調,差旅費顯然少不了,如果最后發現只是個偷雞摸狗的小案,甚至根本不是案件而是鬧了烏龍,就實在太蠢了,也是一種浪費公帑的行為。
在那個時候,支撐著我、小湯,還有批準立案的師父的,只有一種刑警的直覺。顯然,直覺很可能是錯誤的,我們也許會因此成為整個系統內的笑話。然而,天平的另一邊,則可能是一樁嚴重的犯罪,甚至是趙華冬的性命,賭一把還是值得的。
那個黑車司機很快就找到了,然而時間久遠,他已經記不清楚那兩個乘客的外貌特征,只記得付錢的那個人是本地口音,兩個人在十幾公里外的岔路口下了車。
吃過飯后,我和小湯悶在賓館里,開始討論起這個看似模糊的案子來。
小湯問我:“師兄,下一步怎么辦?”
“趙華冬沒什么錢,汽車票是對方買的,所以肯定是那個青年男子把他帶到云泰的咯。”我指著地圖,“你看,這個岔路口邊上,最近的就是郎園村了,沒準就在這里。”
“嗯,那個人是本地口音,說得通。”小湯點點頭。
“不過,這里有個小問題,你發現沒有?”我點了下地圖,“為什么在岔路口下車,然后摸黑走進村里呢?”
“可能是村道不好走吧?”小湯想了想,“這個也簡單,明天請這邊的同志,帶我們實地看看就知道了,不正好也摸排下,如果趙華冬好好地待在村里,我們立馬卷鋪蓋回金寧。”
“不行。”我搖搖頭,“云泰不是大城市,郎園村估計也不怎么發達,一下子來了兩個陌生人,哪怕穿便服,也很容易打草驚蛇。”
“那,讓本地的同志幫我們去查?”小湯有些遲疑,“折騰下來要啥都不是,是不是太坑人家了?”
“哎,管不著了,”我嘆了一口氣,“這次我們都已經下水了,要么是破大案,要么是大笨蛋,硬著頭皮上吧。”
“啥!”當我們說明來意之后,云泰縣公安局普濟派出所的陳所長,臉一下子就僵硬了。
“呃,陳所長,”我撓撓頭,“這事吧……的確是有些唐突,但我們倆都不是本地人,貿然進村,恐怕太顯眼了。”
“知道啊……”陳所長頹然地坐了下去,“不瞞你們說,我啊,就是個光桿司令。你們猜猜,我們派出所,現在能上崗的,有執法權的民警,有多少人?”
“十來個?”我試著說。
陳所長搖搖頭。
“七八個?”小湯說。
陳所長拿起茶杯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五六個?”我真有些不敢相信了。
“三個!”陳所長猛然站了起來,一臉的苦相,“我,指導員,內勤,就我們三個是真正有警察證的。”
“啊?”我們都傻眼了。盡管我知道,有些地方的基層隊所警力嚴重不足,但只有3個警察的派出所,的確是超出了想象。
“天下警察是一家,我協助你們辦案,那沒話說。”陳所長指著墻上的地圖,“問題是,本來人手就不足,一個在住院,還有一個抽調到縣里追逃,就剩下我們仨了。內勤民警要守家值班,真正能出動的就我和指導員,另外就靠12個輔警,三班倒都忙不過來,你讓我們去挨家挨戶的摸排,的確很困難哪!”
“呃……”我也一時語塞。
“不說了,兩位是刑大的同志,你們能來查的肯定不是小事,我盡力安排吧。”陳所長說完,自顧自地走向了值班室,留下我和小湯面面相覷。人家這么寶貴的警力,就讓我們給用了,要最后查下來是個烏龍,我們真要慚愧死了。
到第二天下午的時候,陳所長把我們叫到了派出所,兩手一攤:
“沒有,郎園村翻了個底朝天,沒見到你說的這個人。”
“呃……”我聞聲一怔,然后迅速反應過來,“那陳所長,村子里頭能找到的監控,查了嗎?”
“哎,這不比城里啊,”陳所長搖搖頭,“整個村子就一個監控探頭,村委會門口。”
“那個監控也沒找到嗎?”我不甘心地問了一句。
“沒有。”陳所長指著辦公室一臺略舊的電腦,“從4月20日到昨晚的監控視頻,我都已經拷回來了,不放心你們可以再看看。”
“哪里的話,”小湯笑瞇瞇地回答道,“陳所長看過沒有的,那肯定就是沒有了。”
“成,兩位要是忙呢就先去忙,不忙呢,”陳所長咧嘴一笑,“能不能麻煩你們幫我看下家,我和指導員正好下去處理個治安糾紛。”
“當然可以!”我緊緊握住了這位老警察的手,“你們真是太辛苦了!”
守在派出所里,我讓小湯坐在處警接待臺上,自己打開了監控視頻。盡管我絕對相信陳所長的職業水準,但還是覺得自己過一眼比較放心。
郎園村人口并不多,尤其是大家沒事也不會老往村委會轉悠,所以大部分時間里,視頻中的路上都沒有行人,這讓我的工作輕松了不少,但盯著顯示器這么一直看,的確也是個很累人的事情。
“師兄,吃飯啦。”身后響起了小湯的聲音,我這才意識到,已經看了幾個鐘頭,頓時覺得眼睛酸得不得了,視野里一片模糊。
“嗯,謝謝……”我使勁晃了晃脖子,接過了小湯遞過來的便當。
“怎么樣,有沒有看到趙華冬啊,”小湯替我掀開湯碗的蓋子,“在村頭的飯店里炒的,估計不怎么好吃。”
“唔,蠻不錯了……”我隨口應聲道,“完全沒有,沒有一個像是趙華冬的,特別是21日、22日那幾天,我濾了好幾遍,確定沒有。”
“看不見也是正常的。”小湯點點頭,“如果真的是某個村民,把他帶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干一票大的,為什么要招搖過市啊,藏在家里不好嘛?”
“等等,”我突然眉頭一皺,“哎呀,我咋這么笨,忘了這茬了!”
“忘什么了?”小湯看著我問。
“另一個人!”我激動地隨手扔下筷子,拿起鼠標往前拖去,“我一下午滿腦子都是趙華冬的身形相貌,卻搞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還有另一個男的嗎!和他一起坐長途車的!”
“對呀!”
這次,幸運降臨了,我們在4月22日16:05的視頻里,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和金寧市汽車站的視頻里的那個人非常相似,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同一個人。
“快,打電話叫陳所長。”我拍拍小湯的肩膀,“這要只是湊巧,那才是見鬼了。”
“有點眼生,”陳所長看過監控之后,閉著眼睛想了許久,“有點像是李占勇,但我沒法肯定。”
“這個人什么背景?”我問道。
“印象里是一直沒什么正當營生,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做,幫零工、看風水,前年,有兩家因為魚塘承包的事情鬧起來,他沖得比主家都快,差點鬧出人命來。”
“有前科?”我一下來了精神。
“沒有。”陳所長搖搖頭,“他運氣好,本來我們都打算處理他了,正好不是趕上勞教制度廢除嘛,他就躲過一劫。”
“嘿,這也是德政。”我調侃道。
“那是,”陳所長無奈地搖搖頭,“村子里和他一樣的有幾個,都是平時惹是生非,但都沒夠上起訴判刑的,拿著也沒辦法。”
“那這樣,陳所長,能不能安排我們正面接觸下這個李占勇?”我問道。
“師兄,會不會有點急了?”小湯嘀咕說。
“敲打一下也好,”我想了想,“如果他真的有問題,陳所長,能不能幫我們向云泰分局請示下,增派力量進行監控?”
“成,我等你消息吧。”陳所長點點頭。
以當時的證據,我們并不能將李占勇列為嫌疑人,所以當然也就不能傳喚他了。于是,陳所長幫我們找了一個很好的借口:追繳罰款。
兩年多前,李占勇伙同他人,擅自毀林挖沙,最終雖然沒有追究刑事責任,但林業部門也做出了行政處罰決定。而這三千元的罰款卻一直停留在紙面上,李占勇壓根就不買賬。林業部門申請了強制執行,但一直也沒有落實下來。
于是,經過上級部門的協調,由縣法院執行局派出一名法官去執行這筆罰款;我和小湯則分別以法警和書記員的身份跟著去,順道試探下他的底細。
運氣不錯,當我們走到李占勇家時,他家的院門開著。我敲了下鐵門,“李占勇在家嗎?”
“誰啊?”一個男人在屋里應了一聲,一邊披著衣服走了出來。
“我們是云泰縣人民法院的,”來執行的張率法官朗聲回答,“依法執行已經生效的判決。”
“啥?”那個男人噔噔地走了過來,“啥判決?”
我給小湯使了個眼色,順手握住了腰帶上的辣椒噴霧器。
按照司法警察執勤的慣例,我沒有帶武器;而小湯的手提包里,卻藏著一支壓了子彈的***手槍,以防萬一。如果李占勇暴力抗法,我們正好以這個理由將其拘留。
“李占勇,根據安云行執字第××號裁定,”張法官拿出一張文件,自顧自地宣讀起來:“你有3000元人民幣的罰款逾期尚未繳納,另有滯納金2100元,合計5100元,請你今天一并繳納。”
“什么!”李占勇一下來了火氣,挽起了袖子,“三千塊的罰款,怎么變成五千一啦?還讓不讓老百姓活啦?”
“李占勇,”我走上去,擋在了張法官身前,“如果你對執行決定有異議,可以向法院提出,但不能抗拒執行。”
李占勇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我。我平靜地看著他,右手已經卸掉了噴霧器的保險蓋。
“李占勇,”張法官趕忙喊道,“如果你抗拒執行,我們可以依法拘留你!如果暴力抗法,那是要追究刑事責任的!”
就這么僵持了十幾秒鐘后,李占勇突然笑了,笑得很諂媚。
“成,我過兩天就交,等手頭寬裕了就交!”
對這種話,執行局的法官顯然是聽得太多了,平靜地搖搖頭,“不行,你這兩天一過,還不知道要到哪天呢。”
“可我現在真沒那么多錢啊!”李占勇耍起了無賴。
“先交一部分吧。”張法官掏出了專用收據,“能拿出來多少啊?”
回縣城的路上,張法官一個勁地對我們道謝,這次雖然只執行到了1500元,也總算是破天荒了,這李占勇的案子啊,讓他們頭疼了好久,沒想到這次協助我們辦案,居然摟草打兔子還給執行了,對林業局和上級法院都是一個交代。
然而,我此刻的心情比他還要復雜。既然他從來都是個漠視法律的狠角色,這次為什么又突然變了主意?一種可能,是他突然發了一筆橫財;另一種可能,是他最近干了什么違法的事,或者將要干什么違法的事,怕因為這個罰款的事情被牽扯出來。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很可能就和趙華冬的案子有關。
也就是說,我們這次來云泰縣,應該是猜對了。
接到我們的匯報后,鐘樓分局和云泰縣公安分局的領導們及時做了協調,各增派了一名警官來協助辦案,由我統一指揮。
在派出所的小會議室里,我們召開了第一次案情協調會。
“我同意葉探長的意見,”陳所長說道,“從監控視頻和之前的情況來看,趙華冬的失蹤,很可能就跟這個李占勇有關。”
“可是,這個案子有點奇怪呀……”云泰公安分局的何警官一臉的茫然,“如果是兩個人結伙犯罪,這李占勇待在村里幾天沒出去過。如果是殺害趙華冬,動機是什么?有仇?”
“是啊,這個也是我最想不通的,”我嘆了一口氣,“費這么大的力氣,把一個與世無爭的破爛王,帶到幾百里之外來殺掉,圖啥啊?”
“還有個問題,”小湯說道,“如果是殺了人,尸體在哪?”
“要不,我們去他家附近的荒山野林轉一轉,沒準能發現新土呢。”陳所長說道,“不過這郎園村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能埋個人的地方還是挺多的……”
“是個方向,”我點點頭,“但應該不是主要的抓手。”
“哦?為啥?”陳所長有點詫異。
“這個案子說不順。”我平靜地說道,“各位,咱們都是警察,都見過不少案子。但完全沒有動機的案子,我是沒碰到過,你們呢?”
“對。”張指導員也開腔了,“我同意葉探長的意見。我建議,不如從李占勇的社會關系入手排查。”
“我有一個想法,不是很成熟,”我站起身來,“不管這個趙華冬是死是活,李占勇把他帶回來,一定有目的。帶來之后,這個目的就該派上用場了。那么,21號他回到郎園村之后,一定做了些什么特別的事情。”
“所以,我們就應該查查,他這些天都去做了什么事情?”小湯反應最快。
“對,這是個辦法,”張指導員合上了筆記本,“正好,鄰村發生了盜竊案,一夜之間丟了3頭牛,就拿這個當理由,全面走訪下群眾,摸清情況應該不難。”
“太好了,”我點點頭,“各位兄弟,咱們人不多,但對付個小混混還是足夠了。大家說對不對?”
“對!”會議室里一片齊聲大吼。
當我走出來時,心情還是蠻振奮的。而小湯和我擦肩而過時,卻小聲地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你就把我當兄弟嗎?”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摸排很快有了結果。4月15日,李占勇從外頭回到了郎園村,待了一天,16日又匆匆地離開了。隨即,通過汽車站的監控視頻,我們確定了他是去的金寧市。
然后,就是我們已經知道的,21日他和趙華冬一起來到了郎園村。22日沒有明確的行蹤。而在23日上午,有人看到他從外頭回到村子里。也就是說,他22日曾經出去過,是去哪里了呢?
“有沒有什么辦法,”我反復想了下,還是覺得沒有抓手,只好求助陳所長了,“可以知道,22日,這個李占勇是去了什么地方?”
“我想想……”陳所長略一思索,“確切知道是不可能的。”
“呃。”我有些失望。
“不過,我猜測啊,”陳所長嘿嘿一笑,“如果這天晚上,他是去做壞事,而且是把趙華冬帶著,深更半夜的,步行不太可能,更合理的是他搞了一輛車。”
“對。”我點點頭,“不過,前期排查里,好像說他名下并沒有汽車,實際上他家也沒有農用車吧?”
“嗯哪,”陳所長點點頭,“這個可以確認。這邊交通不便,下午四點鐘后基本就沒有公共交通了。也能確定,村里有車的人家里,那天晚上并沒有人捎他出去。”
“所以,就是從外頭來了一輛車,把他,或者還有趙華冬,一起帶上去了外頭?”我想了想,“你意思是說,我們有辦法追蹤這輛車子?”
“你來看啊,”陳所長指著墻上的地圖,“從郎園村出發,上縣道的話,朝東方向,是去云泰縣、黃鳥村;朝北方向,是去雞磐莊、子北縣,或者遠一點,去合寧高速。如果是去云泰,這兒,有查報站會自動拍照。如果是去子北縣方向,這兒,我記得有個治超站,多半也會有監控視頻留下來。”
“太好了,我馬上協調高速大隊,就調21日到23日這兩個點的監控記錄。”我一下來了精神。“陳所長果然厲害!”
“嘿嘿,在這邊待久了,熟悉情況而已。”
首先,我們過濾了所有的自動抓拍照片,確定上面沒有李占勇,也就是說,大致排除了他去云泰縣方向的可能。當然,這種治安卡口的抓拍照片,只能拍下駕駛人和副駕駛座位的人,如果他坐在后排就沒轍了,但想來他既然剛從云泰縣過來,沒有理由次日就開回去啊?
所以,偵查重點就落在了去子北縣方向的道路監控視頻上。
“不過師兄啊,這么多車,我們怎么知道哪一輛里頭有李占勇啊?”小湯和我一起看著視頻,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來。
“推測唄。”我無奈地回答說,“先排除那種后八輪的渣土車,如果我是他,要去做一件大事,犯不著搭這種順風車。也不可能是摩托車,李占勇沒有摩托車,騎車的加上趙華冬,就是三個人,目標太大。剩下的,只能一輛一輛過濾,車牌號記下來,發給小王他們去查,車主如果是附近鄉鎮的,重點排查。”
“也只好這樣了。”小湯點點頭。
“如果一輛車,21日晚上或者22日開過去,23日上午又開回來,嫌疑就更大,要特別盯住。”我又補了一條。
看了幾個鐘頭之后,我們整理出一百多輛可能的車輛。經過外圍的排查,篩掉了一些嫌疑很小的車輛,也就是明確是路過這個監控路段,在其他的卡點又出現了,時間和車速對得上號的。
這樣,剩下的就只有五十多輛車了。其中,又有5輛同時擁有我們猜測的疑點:既是21日晚上出去過,又是23日上午開回到這里。
這樣的甄別范圍,對于我們已經足夠小了。很快,5輛車的車主資料都通過內部網絡,陸續發到了我們手里。
“這個。”“就是他。”
幾乎是異口同聲,我和陳所長同時指著電腦喊了起來。
這是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面包車,車主叫作朱江,住在雞磐莊二組。更重要的是,他有因為賭博被治安處罰的前科,而那次治安行動中,一起被處罰的,恰恰就有李占勇。
“小湯,立即報告師父,申請調查朱江!”
“嗯!”
然而,讓我們驚訝的是,這個朱江太正常了,幾天跟下來,既沒發現他跟什么人有可疑接觸,也沒有發現他出去踩點之類。更重要的是,通過各種渠道,我們確認,趙華冬并不在他的屋子里。
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而已,我們捕風捉影?或者,是我們從一開頭就錯了,這根本不是什么刑事案件,趙華冬跟著李占勇來了郎園村,然后又去了別的地方?
實話說,那是我做刑警以來,心里最慌亂的一刻。我坐在陳所長的辦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腦子里的線索亂作一團,怎么也整理不出個頭緒來。
“師兄,何苦,”小湯忍了很久,還是推開了窗戶。
“不對,這事搞不好真的是我們錯了。”我嘆了一口氣,“仔細想想,我們每一步的推理,都有別的可能,甚至從頭就是一個誤判。沒準過幾天,這個趙華冬,又會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別的什么地方了。”
“有可能。”小湯不動聲色地拿過了我手里的那支煙,在煙灰缸里摁滅,“師兄,我不知道你們刑事科學專業的學生,學不學高等數學的?”
“當然要學”,我點點頭,“我是工學學士好吧?”
“那就好辦了。”小湯掏出一張紙來,“這是我按照貝葉斯公式計算的結果。簡單地說,這個朱江與李華冬案沒有關系,只是巧合的概率,只有十萬分之三多一點。”
我接過紙來一看,上面是小湯手寫的計算過程:萍水相逢,能跟著來郎園村,不是為了犯罪的概率,0.6;來了不住下就走的概率,0.7;朱江用車來接李占勇,次日將其送還,只是為了敘舊,0.7……這些看起來都還是挺可能的,但如果所有的可能性居然真的全部發生了,概率就非常非常的小,可以理解為零。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真的是鬧了烏龍,那我真該去買彩票了。
“嗯,但我就是想不通,這個朱江,李占勇,到底把李華冬藏在哪里去了?拿來干什么呢?”我又伸手去抓桌上的煙盒,卻發現煙盒已經被小湯抓到了手里。
“吸煙有害健康啊,”小湯笑笑,“沒必要這么死抽吧。”
“還別說,我聽醫生說的,經常抽煙的人容易得鱗癌,不抽煙的容易得腺癌,鱗癌聽說還是好治一點呢。”我順口瞎扯說。
“行,”小湯隨手抽出一支煙放到嘴邊,“我陪你一起抽。”
“別啊,我不抽就是了。”我有些尷尬。
“凡有接觸,必有痕跡,”小湯抓過我的煙盒,連同她手里的那一支,一起揉過扔進了紙簍里,“我就不相信,這事能干得天衣無縫了。”
“對。”我站起身來,“事到如今,也只好攤牌了。我馬上請示領導,傳喚朱江,搜查他那輛車!”
不出所料,朱江對于我們的詢問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他一口咬定,李占勇確實來找過他,但次日就回去了,兩個人都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情。當然,這已經給我們吃了一顆定心丸,說明我們對視頻的分析是準確的。
然后,我們搜查了他的那輛車。看得出來,車子最近剛被打掃過,車廂里非常干凈,但我還是察覺到了一個微小的異樣:面包車里有一股淡淡的臭味。
“師兄,不太對勁。”小湯點了下自己的鼻頭,看來,她也發現了這個問題。
“嗯,我也聞到了。”我笑了,“這次,應該沒跑了。”
對于刑警而言,只要你到過幾次拋尸現場,就會對這種氣味有種近乎本能的認識,哪怕是清洗過了,依然難以徹底清除這種特殊的氣味,甚至是只要到過現場的人,衣服上也會沾染上它。那就是人類尸體散發出來的臭味。
我們隨即報告了這個發現,小王師兄很快帶著法證小組趕到了雞磐莊,對這臺面包車進行徹底的痕跡檢查。
然而,一個巨大的問號依然盤旋在我的心中。
“從邏輯上說,李占勇殺了人,請朱江過來幫著處理尸體,這是說得通的。”我頓了一下,“但是,這最多回答了一半,另一半我們還是沒搞明白。”
“嗯,你是說,”小湯點點頭,“他為什么要殺死趙華冬呢?無冤無仇,又不是為了錢。”
“是啊……”我看了下工作日記,“這會陳所長他們應該在排查他的資產狀況了,不過我不抱太大希望。”
“為啥?”
“雖然我覺得,這個案子最終應該還是和錢有關,但有一點,這種血錢,存在銀行的可能性很小,要么是拿來還賭債,要么就藏在水缸底下。”我說道。
“哈,那真應該去搜查下,”小湯笑了,“沒準水缸底下真有錢藏著呢。”
陳所長畢竟是基層經驗豐富,不到一個小時,就帶給我們一個很好的消息:朱江,之前參與地下賭場欠了不少錢,曾經四處躲債。但這兩天朱江又開始在村里閑逛,還四處打聽哪里有“扎場子”——開設地下賭場的地方。
換句話說,有很大的概率,他獲得了一筆橫財,而且很可能就是犯罪所得,悖進而悖出,花著也不心疼。
“難道,這個趙華冬,實際上是落難的富二代,突然繼承了一筆遺產,自己都不知道,”小湯一臉的神秘,“然后這兩個人就把他合謀騙到這里殺害,冒充他去領取了遺產?”
“哎,你是韓劇看太多了……”我搖搖頭,“真要有這種事情,這么小的地方,瞞不住的。”
下午,小王師兄他們的搜查結束了。面包車里,發現了好些頭發,但從上面沾染的灰塵來看,不像是近期留下的。當然,確切的結果,還要等拿回去做DNA鑒定才能知道。此外,車里頭沒有發現血跡,也沒有發現其他可疑的東西。
而我們的傳喚顯然是不能無限期進行的,如果不能拿到有力的證據,就只能釋放朱江,外加賠禮道歉。他一旦走出派出所,李占勇肯定會得到消息,沒準這兩個人會很快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偵查工作就會再次陷入僵局。
“來,我們捋一捋案子。”吃盒飯時,我對專案組的其他同志說道。“首先,案子的受害人,趙華冬,我們懷疑很可能已經死了。”
“同意。”陳所長點點頭。
“而作案的人呢,負責將趙華冬誘騙到云泰縣的,是李占勇。他的幫兇是朱江,負責用面包車運尸體。”我繼續說。
“有可能,”小王師兄想了下,“不過,現有物證還不足以支撐這個設想。”
“再者,我們都知道,這個趙華冬,似乎和李占勇是萍水相逢,也就是說,不是仇殺,而是為了錢。”我又說道,“更可能的情況是,兩個人都是為了錢才鋌而走險的。”
“嗯。”
“問題就來了,”我微微一笑,“李占勇,朱江,都是賺一塊花兩塊的人。被害人趙華冬,更是沒啥值錢的東西。所以,一定會有第三個人,為了他們的犯罪埋單。”
“合理。”陳所長表示贊同。
“所以,這個案子的關鍵,也是我們一直沒有說清楚的部分,”我頓了下,“就是這第三個人,不管他是誰,為什么要為謀殺趙華冬來埋單?”
“從犯罪心理學上說,這第三個人,要有非常強烈的內在動機,”小湯略微沉思了下,“這個動機,要非常得強烈,足以超過道德上的不協調,足以超過對坐牢的恐懼感。”
“嗯,這的確是有點詭異……”陳所長點點頭。
“基本可以肯定,趙華冬身上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殺了他也搶不了錢,”我繼續說道,“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的死亡本身,可以產生價值。”
“你的意思是……盜竊器官,去做移植?”張指導員突然恍然大悟。
“不像,”小湯搖搖頭,“江寧婆婆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器官移植不是炒腰花,切下來就能用的。”
“沒懂。”張指導員皺起了眉頭。
“就是說,要想做器官移植,先要做配型,去醫院做體檢,對得上了才能用,”小湯莞爾一笑,“否則切下來的腎臟,只能拿來炒腰花了。”
“那,也可以是先哄騙趙華冬去做檢查啊。”張指導員有點不甘心。
“很難,”小王師兄搖搖頭,“一個是檢查需要的時間挺長,沒個七八天出不來結論,而趙華冬可能會在體檢過程中醒悟過來。二來國內現在器官移植慢慢規范起來,非親屬關系的器官捐獻,醫院的倫理委員會要審查個一兩個月的,這么長的時間,李占勇不一定敢去冒險。”
“唔……也有道理。”陳所長又點燃了一支煙,“那這么一說,湯警官說的這一條也不成立了。”
“嗯,器官拿來用的可能性很小……”我信口應聲著,腦子里卻飛快而跳躍地思索開來。如果說,死掉的趙華冬可以換錢,但又不是器官的話,那或許就是他的尸體?古代有拿替死鬼上法場的,但今天不可能這么操作啊,公檢法三家,一大堆人,怎么也沒法貍貓換太子的。再說,最近江海省并沒有執行死刑,就更不可能了……
“我有一個想法,或許是用他的尸體去做什么,”我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本來呢我想的是去上法場的替死鬼,但最近省內好像并沒有執行過死刑。那各位想想,如果拿了一個陌生人的尸體,還能做什么非法的勾當?”
“有了!”陳所長猛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天啊,沒想到,居然會有這種事……”
“怎么啦?”我心想這老陳不會是中邪了吧?
“尸體,火化。”陳所長擦了一把汗,“葉警官可能不太清楚,我們這邊啊,民風比較保守,老年人呢,百年之后不愿意火化,都想要留個全尸,搞土葬。”
“嗯?”我心頭咯噔一聲,“你意思是說,拿他的尸體?”
“對。”陳所長點點頭,“你剛才說尸體派用場,我就突然想起去年處理過的一個治安糾紛。一個老人,九十多歲過國了,壽終正寢。老太太生前就一個遺愿,要土葬。兩個兒子呢也孝順,就偷偷地給埋了。但紙里包不住火,縣民政局知道后,還是開棺給火化了。他兩個兒子,和一幫親戚朋友趕過來阻攔,天啊,那天的場面簡直是要群毆,幾個殯儀館的人差一點就走不掉了,我都已經鳴槍了還鎮不住……”
“那,最近普濟這一帶,有沒有人過世啊?”小湯敏感地問道。
“有,我記得就是20日左右,有人來銷戶口,”陳所長點點頭,“我讓內勤查一下。”
思路確定之后,偵破的過程一下就順了:離雞磐莊一公里遠的南東壩村,有一名65歲的男性居民甘樂山,因為罹患肺部腫瘤而病逝了,他的死亡本身并無問題,有縣醫院簽發的死亡證明。而甘樂山的大兒子甘繼榮,開了一個制衣廠,算是家境豐厚,葬禮辦得挺風光。奇怪的是,甘樂山老伯的出殯卻是在他逝世后的第8天,也就是4月23日一早,由殯儀館派車拉走的。這在當地非常罕見,因為當地人很忌諱“成雙”這種日期,意味著這家人極可能會在短期內再辦一次喪事,很不吉利。在我們的調查走訪中,南東壩村的居民們提到這事,都是一臉茫然,這甘家辦事,咋這么不上路子呢?
這個反常現象,讓上級領導終于下定了決心,我們先是拘傳了李占勇,然后又傳喚了甘繼榮。
這是個人命案,罪行嚴重,所以估計李占勇不會痛快交代,就先訊問了甘繼榮。
“甘繼榮,”我亮出了警察證,嚴肅地說道:“我們是金寧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警察,依照刑事訴訟法,向你了解一些情況,希望你能配合。”
“請說,請說。”他明顯有些慌亂了。
“令尊不久之前去世,后事都料理好了吧?”我直接一錘子敲在了點上。
“嗯,都好,費心了。”
“甘先生,”小湯拿起一張火化證明的存根,“這是你交給普濟派出所的,對吧?”
“對,對。”甘繼榮的額頭滲出了冷汗來。
“嗯,令尊后來是安葬在哪里?”我跟著追問道。
“就在……壩壩西邊的山坳里。”
“既然這是火化證明,”小湯微微一笑,“那令尊的墓里,應該就是骨灰咯?”
“是啊,當然是。”甘繼榮的頭都不敢抬起來了。
“甘繼榮,”我大聲地說道,“你現在有兩條路,你自己選,選錯的后果很嚴重!”
“啊,什么路?”
“你想想,沒事我們能找你嗎?”我拿起了《戶籍注銷申請表》,“你簽了字,說你的父親甘樂山去世了,火化了,連火化證明都拿來了。可是,如果我們現在打開棺材,里頭卻是你父親完整的尸體!這你怎么解釋!”
“不行,不能開!”甘繼榮激動地站了起來,“不能開棺!”
“坐下,我還沒說完呢。”我搖搖頭,“抵賴是沒用的。尸體才埋下去幾天,只要驗一下DNA,就能證明那個棺材里躺著的,就是你的父親甘樂山。而我們去火葬場調查過,那天,你確實送去了一具中年男性的遺體。好了,要么你說,要么我替你說,性質完全不同,你自己好好掂量吧!”
“說不清楚,這就是故意殺人罪,你父親泉下有知,也不會原諒你的。”小湯敲了邊鼓。
“我說,我都交代!”甘繼榮頹然地坐了下來。
有了甘繼榮的交代,朱江也很快開口了。原來,這一罪惡勾當,居然只是因為逃避殯葬政策:和我們猜測的一樣,甘繼榮按照他先父的遺愿,就想到找一具尸體來充數,騙取殯儀館簽發的火化證明,然后就堂而皇之地將父親土葬了。然而,尸體不可能長時間停放,所以必須盡快找到合適的中年男性尸體。
情急之下,他托人找到了長期從事殯儀業務的朱俊濤,而朱俊濤覺得此事太麻煩,遂給他介紹了自己的表弟朱江,并開出了二十萬元的高額報酬。而朱江手里當然也沒有尸體,便和李占勇商量,能不能找到附近剛死掉的貧困人群?
李占勇自然也沒有辦法找到正好在那幾天內去世的、無人認領的尸體。然而,面對十萬塊的高額誘惑(沒錯,朱江給他開的價錢打了五折),他的人性終于發生了扭曲。他以某種方法殺害了趙華冬,將其尸體裝好,讓朱江連夜運回了雞磐莊,再從雞磐莊運到了南東壩,次日天剛亮,就冒充甘樂山的遺體,交給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
至此,這一犯罪順利完成,甘樂山也被秘密下葬了。他們的小算盤打得很精明,趙華冬居無定所,又沒有什么親戚家人,就算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吧……
然而,故事還沒有結束。
盡管甘繼榮和朱江都已經交代,但明顯是把所有的罪責推給了李占勇,一口咬定并不知道趙華冬是被害的,還以為是正好死在路邊的乞丐呢。
而李占勇呢,則保持了完全的沉默。他很清楚,罪名坐實的話,等待他的不是死刑也是無期,所以堅決否認和此案有任何關系。
即便是他交代了,憑借同案嫌疑人和他的口供,我們依然不能定案——口供這東西,從來就不是可靠的證據,只有物證才不會說謊。
所以,第一步當然就是開棺驗尸。不出所料,棺材里躺著一具完整的男尸而不是骨灰,DNA鑒定證明,死者與嫌疑人甘繼榮有親緣關系,換句話說,那就是自然死亡的甘樂山。
而從殯儀館拿回來的骨灰,據甘繼榮交代,因為多少還是有些怕報應,他和一個本家小伙子,在路邊刨了個坑給埋了。我們很快找到了那個骨灰盒,里頭的確是一堆骨灰。
雖然從科學的角度說,我知道DNA是不可能在高溫下幸存的,但在這個案子里,這盒骨灰基本上就是我們能找到的唯一物證,如果不能靠它定案,這個案子的證據鏈就非常脆弱,完全達不到起訴的標準。
于是,我忍不住打電話給了法醫老秦,把我們的情況說了一下。“骨灰里頭能找到DNA不?”
“哥們兒,你做夢吧!”電話那頭的老秦,明顯是有點無奈,“如果是自家后院砌個土爐子,燒出來的骨頭是焦黃色的,摸起來很酥脆,像是烤饅頭,那有八成把握能找到DNA。如果是廟子里頭的那種土窯,燒出來的骨頭是漆黑的,像一塊煤,最多兩成希望找到DNA,可以試試STR分型。焚尸爐出來的這種燒出來的骨灰,灰白色的粉末,別說DNA了,有機物都沒剩下多少!”
“那,不是徹底完了?”我的心頓時涼透了。
“另外,從法醫的角度,我還得多說兩句,”老秦順手又給我補了一刀,“就算你能找到DNA,證明被火化的就是你說的那個受害人,這個案子還是沒法定性。”
“為啥?”話一出口,我頓時就反應過來了,“你是說,沒法查清死亡原因?”
“對咯。”老秦嘆了一口氣,“一堆骨灰,你說他是怎么死的?被告人會說,他自己病死的、喝醉酒了嘔吐物反流窒息死的,那他最多背一個侮辱尸體的罪名,你怎么證明他說的是假話?”
“呃……”我一下子癱坐在路邊,“等我想想再給你說。”
“兄弟,別灰心,”老秦趕緊給我叮囑了起來,“讓法證的人仔細篩下骨灰,如果能找到牙齒、金屬片之類,或許會有轉機。”
“嗯,看運氣吧……”我匆匆地掛上了電話,一種強烈的挫折感油然而生。難道,我們都已經追到了兇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逍遙法外?
而第一個驚喜,還真的就來自老秦的建議:在那一盒骨灰中,我們找到了一個小小的金屬零件。
這個金屬零件立即被送往市局物證科鑒定,很快,專家認為,它來自一個髕骨上的鋼板的固定鋼釘——而我們掌握的情況,這個趙華冬,左小腿年輕時骨折過,就是用鋼板固定的。
當然,僅僅憑借這個鋼釘,我們還不能認定這個骨灰來自趙華冬,畢竟,腿上打過鋼板的人也不少。然而,它帶給我們的鼓勵還是很大的,我們決定再仔細搜查一遍李占勇、甘繼榮和朱江的家里,以及那輛面包車。
“我就不信,羅卡定律到了這兒就失效了。”小湯一邊用多波段光源仔細地查看地面,一邊對我說道。
“嗯,他們肯定打掃過房間,”我點點頭,“但畢竟人都有疏漏,只要抓到這一點,他們的判決書就算是蓋章了。”
“師兄,看這!”小湯突然指著床腳,小聲地說道。
我湊近一看,在那個木頭的床腳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深黃色點,如果不是多波段光源照著,肉眼很難發現。從點的形狀看,是噴濺上去的。
順著這個點,我們在周圍又看了下,果然又在床腳、地上找到了好幾個暗黃色的點。我的心跳陡然加快,曙光乍現,案子或許就此了結。
“快,拍照,放比例尺,固定證據!”我一口氣地大聲喊道。
有了新的證據,我和所有參戰民警,頓時都士氣高漲。李占勇的屋子被判定為第一現場,對周圍方圓一百米內,我們都進行了仔細的勘查工作,果然發現了不少有價值的證據。拿到這些證據,我們訊問了朱江和甘繼榮,他們很快認清了形勢,都非常配合,提供了非常詳細的證詞。
第三天下午,我和小湯一起走進了詢問室。
“李占勇,”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朗聲說道:“現在,你,有一個最后的機會。坦白從寬,或許還能撈個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我沒做壞事。”李占勇嘟噥著。
“嗯,”我點點頭,“這是你自己放棄的。小湯,記下來,被訊問人拒絕交代。”
“好。”小湯平靜地說道,“李占勇,那我們來替你說吧。”
“我沒做壞事。”
“你,花言巧語騙來了趙華冬,估計是說找工作還是什么別的。”我看看他,“然后,21日晚上,你在家里招待他吃飯,最后的晚餐,對吧?”
“我有權保持沉默,你別想套我的話。”李占勇一臉的憤慨,“我要見律師。”
“第一,法律沒給你這權利。”我笑了,“第二,你可以一句話不說,我允許。第三,你這個官司肯定適用法律援助了,司法局會給你指派一個律師的。咦,我說道哪里了?”
“說道他給趙華冬喝酒,然后酒里摻了***。”小湯拿起一份鑒定報告,“沒多久,趙華冬就開始嘔吐了,還以為是自己喝高了。”
“嗯。然后,你把他扶到了外間的小木床上睡下,大概不到一個鐘頭,他就斷氣了。”我看了看李占勇,“這個時候是4月21日的晚上十點鐘左右。你接著打電話,叫來了朱江,兩個人把趙華冬的尸體裝進了編織袋,外頭又裹上了兩層地膜,抬到了車上,直接運到了南東壩村。”
李占勇的臉色已經煞白,嘴唇翕動著,但說不出話來。
“然后,你們支開了守夜人,把趙華冬的尸體放進了紙板棺材。”小湯接著說道,“而真正的甘樂山的尸體,卻被連夜裝進了木頭棺材,抬到了山坳里埋下。”
“一共是6個人抬了棺材,加上你和朱江就是8個人,”我搖搖頭,“李占勇啊李占勇,你想想,這么多人都知道這事,你怎么可能瞞得住啊!”
李占勇猛然抬起頭來,盯著我一言不發,感覺就像是剛醒過來,大腦一片空白。
“你一定在想,我說的這些,都沒有證據,因為你們把證據都銷毀了,對吧?”我收起了笑容,“有句話叫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估計你不信,但我相信。”
說著,我打開了手里的文件夾,拿起了《DNA鑒定意見書》給他看:“檢材,也就是從你家小床靠外頭的這個床腳上找到的污漬,被證明是人類的嘔吐物,里頭找到了DNA,經過比對,和趙華冬的床鋪上提取的頭發毛囊中的DNA一致,和他兒子的DNA有親緣關系。聽懂了吧,就是說,死者趙華冬,案發時去過你家。”
“我不知道,”李占勇猛烈地搖頭,“他來過又怎么樣,他后來又走了。”
“嗯,那骨灰是誰的呢?”小湯平靜地說,“有多名證人,證明你和朱江,把一具尸體送到了南東壩村。”
“不錯,是我送的。”李占勇的眼里閃出了一絲恐懼,“可當時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嗯,應該是心臟病發了。人死了送去火化,這個也犯法嗎?你們不是都強迫要火化嗎!”
“呵呵,最好你能堅持這個說法,到法庭上去說吧。”我拿出了另一張鑒定意見書,“可是,這個嘔吐物中含有濃度極高的***,遠遠超過了人類的致死劑量,這說明,趙華冬是中毒而死的。”
“對,我還納悶呢,他怎么突然就不行了,”李占勇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原來他是想要訛我的錢哪!警察同志,他就是故意喝了藥,死在我家的,賴著我呀!”
“哎,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呀。”我看著眼前的李占勇,唯一的感覺就是鄙夷,這個人對自己犯下的罪惡,居然可以不停地編出謊言來掩飾,沒有絲毫的愧疚和悔悟。“給他看看吧。”
小湯拿起一個透明的物證袋,舉到了李占勇的眼前。袋子里是一個臟兮兮的塑料小瓶子。
“自從湯山的案子出來之后,全國都禁用、禁產***了,”我指著那個瓶子說道,“所以這玩意兒挺不好搞到的。”
“我不懂你說的什么意思。”李占勇回答。
“意思就是,你在還沒找到合適的目標之前,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殺人取尸了。”我搖搖頭,“這只能說明,你殺人絕非一時沖動,而是處心積慮。當然,你肯定會說,你不知道我這個瓶子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哪里來的。我告訴你吧,這里頭裝過***,是你從鎮上一家叫作通江農資的店鋪買來的,所以瓶子上有你的指紋。殺死趙華冬以后,你就把瓶子用力一扔,丟到了附近的農田里。”
“村子里用***的多了,我用過,又怎么樣?”李占勇不屑地哼了一聲。
“你聽說過高分辨質譜嗎?”我問道。
李占勇搖搖頭。
不奇怪,這個名詞,大多數普通人都不會知道。
“簡單地說,***沒哪個正規的化工廠敢再生產了,市面上賣的,多數都是些小化工偷偷摸摸生產的。所以,產品的純度就不可能太高,多少會混入一些雜質。”我拿起了兩張質譜圖給他看,“不同廠家,甚至同一個廠家不同批次,做出來的雜質,種類和含量都不相同。可偏巧的是,這個瓶子里的***,含有的4種雜質成分,居然和趙華冬嘔吐物里的雜質完全相同,成分相同,比例也相同。”
“我聽不懂你說這些,反正我沒殺人。”李占勇依然一口否認。
“聽不懂沒關系,法官能聽懂就成。”我看了看他,“簡單地說,導致趙華冬中毒死亡的,就是這個瓶子里的***,而這個瓶子上有你的指紋,就出現在離你家15米外的水田里。然后,他死在了你家的床上。總不能是他先喝了藥,然后把瓶子遞給你,你再把瓶子扔掉?”
“我、我……”
“別著急啊。”我亮出了最后一張牌,“你可能剛才在想,為什么我們知道,你是用地膜包裹的尸體呢,是不是嚇唬你?很簡單,這事要怪朱江,他沒有按照你說的,把地膜和編織袋都燒掉,而是偷了個懶,直接扔到村子后面的垃圾堆上了。喏,看照片,這個是撕爛的地膜,上頭有趙華冬的DNA,有你大半個指紋。最重要的,地膜上提取到了一些組織液,也就是趙華冬的汗液,里頭同樣發現了***的代謝產物。這么多的證據,你賴不掉吧?”
“我交代,我坦白!”李占勇猛然哭喊起來。
“太晚了,”我搖搖頭,“你沒機會了。數著剩下的日子,好好過吧。”
這個案件的審判,一度在金寧市甚至江海省都引發了極大的關注。由于罪證確鑿且情節特別惡劣,被告人李占勇最終被裁定犯有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并在案發11個月之后被執行注射死刑,算是替趙華冬討回了公道。
而同案被告人朱江,因為并沒有直接動手殺人,公訴人也很難證明他事先知道李占勇的陰謀,再加上他有立功表現,最終只定了包庇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兩年。至于那個偽善的孝子甘繼榮,經過慎重考慮,本著“法無明文不定罪”的原則,加上他也有重大立功表現,我們最終還是決定不起訴他了。當然,他是這一切罪惡的起點,從道德上說肯定是有罪的,但法律終究不等同于道德。
這個案子的破獲,讓小湯、我、陳所長都被通報嘉獎,普濟派出所也因此獲得了一臺期盼已久的SUV警車。然而,真正最該表彰的,卻是那位執著報警的齊心阿姨。她沒有我們的刑偵技巧和經驗,卻有著善良和熱心,正是她的堅持,才讓趙華冬沒有成為兇手期待的“被遺忘者”。從這個意義上說,“警力有限,民力無窮”還真不是一句空話。而小湯在接到報警時的耐心堅持,成為這個案子的最重要轉折點,體現出了她對于警徽、對于人民高度的忠誠,令整個鐘樓刑大都對她刮目相看。
甚至,后來遇到李斌案,當我想要放棄偵查時,這個案子都給了我新的動力,當然,那是后話了。
(第四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