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這個案子是發生在那年的秋天。當時,我和小湯正在看一張從非洲某國來的明信片,猜測是誰寄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金寧刑大,請講。”我拿起了聽筒。
“110指揮中心。”雙方互相確認了身份之后,指揮中心就直接把處警指令傳過來了:鐘樓區銀悅城小區6棟的山坡背后,發現一具男性尸體,很可能涉及犯罪,請立即派員處理。
“又有活干啦。”我推開桌上的明信片,“別猜了,有正經事!”
和往常一樣,我們到達現場時,派出所民警已經在尸體周圍拉好了警戒線,把好奇的人群隔在了老遠的地方。銀悅城是一個前年開的樓盤,據說開發商修了一期就資金鏈斷裂,二期、三期變成了遙遙無期,連小區里的配套設施都殘缺不全,物業服務也因此一塌糊涂。憤怒的業主們遂集體拒絕交物業費,導致物業服務的質量進一步下滑。當時還險些鬧出暴力沖突,警方出面制止時,我來過一次,對小區里的環境還是蠻熟悉的。
“鐘樓分局刑大,”我亮了下警察證,一邊掛上了“刑事勘查”的徽章。
“銀鎖村派出所,”他也亮了下自己的證件,“社區民警周誠。”
“摔死的?”我看了下白布蓋著的遺體,“高墜身亡?”
“很有可能。”周警官點點頭,“不過,目前還沒有家屬來認領尸體。”
“好的,辛苦了,”我握了下他的手,“刑大,現在正式接手此案。”
“明白。”
“這個,應該就是典型的高墜身亡吧?”小湯一邊拍著現場照片,一邊小聲地說道。
“嗯,”我點點頭,“你看這兒,肱骨都戳破到胸口了,沒有很大的沖擊力是實現不了的。”
“但手沒有抱頭,這個有點可惜。”小湯說道,“否則就省事多了。”
“嗯。”我點點頭。通常而言,高墜而亡的人會有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也就是用手護住頭部,盡管這種本能的動作,實際上毫無意義,但依然可以為判斷死因提供線索:這就說明是在清醒的狀態下墜樓的。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這種姿態,卻并不能因此而認定墜樓時神志不清,畢竟,那么短暫的幾秒鐘時間,沒有產生條件反射也是很正常的。
“小區3個門,都可以進人,有保安值班,但統統說不清楚狀況,”小王師兄走過來,給我說了下外圍調查的結果,“監控室我看過了,就正門有攝像頭,不過分辨率很差;后門攝像頭早就不工作了;側門沒攝像頭。”
“哎,但愿是自殺吧。”我抬頭看了看旁邊的樓棟,“如果是故意殺人案,這查起來就頭疼了。”
“嗯,身份還沒查清,要不,開始入戶摸排吧。”小湯看了下表,“動作快的話,還趕得上吃晚飯。”
“好。”
尸體是在4棟1單元的花壇前發現的,那他最可能的墜樓地點,當然也就是1單元朝著花壇的這兩戶人家。這邊房子的空置率很高,物業的登記又殘缺不全,但我知道個小竅門,很好判斷某一間屋子里是否住人,那就是看防盜門上的積灰。一路敲門下來,20戶里有7戶有人在家并確定不認識死者,9戶確定沒有人居住,還有4戶就是重點摸排對象了。
等到夜幕降臨時,其中3戶人家亮起了燈,我們又分別進行了走訪,確認也和死者無關。剩下的,只有4-1-802這戶了。從樓下看,802室有一扇窗子一直開著,在這個天氣里,似乎并不正常。
“小湯,明天我讓警令處出個協查函,去房產交易中心查下檔案,設法聯絡到這家的房主。”走下樓梯時,我一邊摸索著下樓一邊說道。那個樓道里的燈幾乎都壞了,走起來很費力。
“嗯。”小湯跟在我身后,打著手電筒。
這時,一個人影從樓下走來,和我們擦肩而過。出于職業習慣,我瞟了那個人一眼,只看得出是個女性,中等身材,看起來比較年輕,憑借記憶,我覺得這個人我們白天沒有接觸過。
“你好,請問你是住在幾樓啊?”我把手電調到弱光擋,照向了旁邊的墻壁。
“我?”對方一愣,“7樓,704。怎么啦?”
“金寧公安。”我亮了一下警察證,“正在調查今天發生的墜樓身亡案件。”
“哦,是葉警官……我不知道啊,早晨死人了?”她很有些吃驚,“我剛下班回來,不知道啊。”
“嗯。”我想了下,704室并不對著花壇的方向,所以應該不會是她家的人出事了,“可能是意外事故吧,一個男的。對了,你知道802室的住戶是誰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這棟樓人很多的,大家互相都不認識。”
“嗯。介意我記下你的名字嗎?”小湯問道。
“當然沒問題。”對方點點頭,“我叫孫慧,孫文的孫,慧能的慧。”
“多謝。”小湯迅速在警務通上點了幾下,“1994年9月1日出生,戶籍地址在瓜洲市?”
“嗯,是我。”孫慧點點頭,“還有什么需要我說的嗎?”
“沒有了,謝謝你對公安工作的支持。”我點點頭,“這個樓梯里沒燈,走路要小心哦。”
“沒事,放心。”孫慧笑了下,快步地走開了。
第二天。
“查過了”,小湯走進來,把幾張房產登記簿的謄本放在了桌上,“802住戶叫蔣晨陽,金寧市戶籍,我已經聯絡上他了。”
“哦,怎么說?”我抬起頭來。
“他倒活得好好的,死掉的是他的租客。”小湯指著桌上的一張戶籍信息查詢結果,“黃誠,今年34歲,山東省滄浪市戶籍,在本市沒有固定住處。你看照片。”
我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下。沒錯,墜樓而亡的那個人,就是黃誠。
“他還有過劣跡?”我又看了下那張查詢結果,“三年前,打架斗毆……被外灘分局治安拘留七天。倒不是多大的事情。”
“嗯,他在金寧市,似乎沒有惹過事。”小湯想了下,“我覺得,應該正面接觸一下戶主,了解下這個黃誠的生活軌跡。”
“對的。”我點點頭,“你幫我去約下這位蔣先生,請他過來一趟;我呢,聯絡下滄浪市的公安部門,請他們幫忙,聯系黃誠的親屬,盡快提供DNA分析結果,最終確定死者身份。”
“嗯!”小湯剛走兩步,又轉了回來:“對了,那個孫慧的情況我也順道查了,她的確也住在銀悅城,而且就是4棟1單元704的房屋產權人,全款買房。”
“英雄出少年啊,”我感慨地說,“一百多萬元的房子,20歲就買了,還沒貸款,佩服佩服。要我,就算公積金貸款,還沒首付呢。”
“幸福和房子沒關系。”小湯笑了笑,“葉警官,我家有套空房子,要不要借給你住呀?”
“瞎說。”我有些尷尬,“干活去吧。”
下午,蔣晨陽如約來到了銀悅城旁邊的茶座,協助我們了解情況。
“蔣先生,”我亮出了警察證,“一會兒,可能要請你打開802室的房門,我們需要勘查下,才能確定是不是現場。”
“沒問題,不過我沒鑰匙,黃誠換過鎖了。”蔣晨陽點點頭,“我聽說了,黃誠死掉了。攤到這么個事情,我也很郁悶啊,以后這個宅子成了兇宅,我哪里還敢再住,賣給誰去啊。”
“這個倒還好,只要你允許,我們找人開鎖就是了,”我尷尬地笑了,“對了,這個黃誠,除了租房之外,和你還有其他關系嗎?”
“沒有。”蔣晨陽堅決地搖搖頭,“他是通過中介找到我的。這套房子吧,我買來也是投資,反正裝修也很普通,就租給他了,就這么住了一年時間。”
“嗯,那他有沒有按時交房租呢?有沒有和你產生過什么矛盾。”
“都按時交的,”蔣晨陽撇撇嘴,“也沒給我惹過事情。”
“嗯。”我看了下記錄,“那么,蔣先生,我們要勘查現場了,走吧?”
“好。”
在蔣晨陽的見證下,我們的技術民警迅速打開了802的鎖。一開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我們沒有猜錯,客廳和陽臺之間的門開著,而陽臺的窗也開了一扇,窗臺下就擺著一張桌子。
“蔣先生,那今天就麻煩你了,”我一邊拿出勘查的裝備,一邊說道:“現場勘查,普通人不能進去,你就先請回吧,有需要我們再聯絡你。”
“好的,好的。”蔣晨陽嘆了口氣,搖搖頭走了。
“師兄,我覺得這個蔣晨陽,可能還有什么話沒說。”小湯等他走進電梯了,小聲地說道。
“嗯。”我點點頭,“我也看出來了,倒不像是涉及犯罪那種恐懼感,有點像是難言之隱。”
“沒事,如果確定是刑事案件,我們再來跟他聊聊。”小湯平靜地說,幫我穿好了一次性的隔離服,一起走進了802室。
房間里有些凌亂,但看得出來,是屬于單身漢的那種無序,不太像是翻動的跡象。房子是兩室一廳,其中一間臥室擺著一張大床,另一間則擺著寫字臺和電腦。
陽臺那扇開著的窗口以及窗口下黃色的桌子,是我們檢查的重點。桌子看起來很舊,估計是房東蔣先生提供的二手家具,上面擺著一個小電飯鍋。桌子下面,則散亂得丟著幾個裝快遞的空紙盒,以及幾雙看起來很臟的鞋子、雨靴。
“恐怕需要個搜查令了,”我看了下房間里的陳設,“這個案子,八成是謀殺案了,要仔細搜查。”
“呃?”小湯掃了我一眼,“師兄,怎么判斷就是謀殺的?”
“不管死者是失足還是存心跳樓,他似乎都是先爬上這張桌子,然后從桌子上打開窗子,再跳下去的。”我指著窗口說道,“不然的話,一來,窗口比較高,爬上去的姿勢很別扭。二來,墻壁上應該會留下腳蹬過的痕跡,但現在并沒有。第三,桌子上,這兒,似乎有個腳印,嗯,這邊還有小半個,都穿著皮鞋留下的,而黃誠的尸體上,我記得穿的也是這種尖頭皮鞋,對吧?”
“嗯,繼續。”
“單從腳印看,是黃誠踩在桌上,然后縱身一躍。但是,你看這個腳印,覺得有問題嗎?”
小湯順著我指的方向,皺著眉頭看了一會,突然高興地說道:“對的,問題大了!這個腳印太平整了,根本沒有變形。”
“嗯,”我點點頭,“這是一個毛病。人踩在地上,腳掌內側外側,腳跟的前后,著力點都不同,花紋的變形程度也會有差異。現在這個樣子,只能說明這個腳印,不是他穿著踩在桌面上的,而是有人把他的鞋拿下來,裝模作樣地在桌面上摁了一個鞋印,目的肯定就是為了偽裝自殺的假象。”
“更可笑的是這個,”被我這么一說,小湯也頓時醒悟過來,“這小半個鞋印,估計是想要偽裝成右腳的腳印,可這個兇手太偷懶了,擺明了兩個腳印是同一只鞋做的嘛,花紋方向都完全相同。”
“還有這個電飯鍋,”我用激光筆指了下桌邊上垂下的插頭,“兇手順道把桌子搬過來,作為作案工具。人扔下去之后,為了偽裝成自殺或者失足,故意沒把桌子放回原處。可這個插頭,你看,離墻上的插座得有多遠?平時把鍋放在這里,燒飯時怎么插電?”
“嗯,太可疑了。”小湯掏出了手機,“我來叫小王師兄他們吧,把痕檢的同志們都叫過來。”
經過對現場的仔細勘查,我們對本案的定性更有信心了。在那張桌子的一條腿上,找到了死者黃誠的兩個指紋;但在桌面、桌子邊上,卻沒有任何指紋,而且分外干凈,連灰塵都沒有。換句話說,是有人仔細地把它擦了一遍,難不成是黃誠先爬上來,仔細地把桌子擦干凈,然后再跳樓的?
更有趣的是,房間的地板也被人仔細地打掃過,物證的兄弟們,連頭發都沒找到一根。作為一個單身漢(黃誠的家室都在滄浪市),臥室亂七八糟,床單很久沒換,卻能如此仔細地打掃客廳,已經很不尋常;而他用拖布清理過客廳的地板之后,卻完全沒有理會兩間臥室的衛生,這也太奇怪了吧?
隨即,經過領導批準,黃誠的死亡被作為謀殺案立案偵查。
法醫那邊,也很快出了尸檢鑒定意見:死者的血液里,酒精濃度高達132mg/100mL,屬于醉酒狀態。也就是說,在被從樓上推下之前,他就人事不省、醉如爛泥了。
換句話說,案發前,誰最后進過他的房間,誰就是殺死他的兇手。
不過,這事還有點麻煩:銀悅城的視頻監控和人工安保都做得實在太糟糕了,我們完全無法知道,究竟那天晚上有什么人進出過小區;再加上黃誠深居簡出,周圍的鄰居基本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更談不上有什么親友、同事,常規的社區摸排也失去了意義。
線索,只能從現場中仔細查找。
“這個是現場的物品清單,”小王師兄帶著一種興奮的神情,走到了我的辦公桌前,“有意思吧?”
“哦?”我接過來一看,排在前面的是手機兩部、某品牌筆記本電腦一臺、抽屜里的現金共計420元、錢包、銀行卡4張……“這有啥意思啊?說明侵財不是作案動機?”
“你看后面呀。”小王師兄趕忙幫我翻了頁,“看,這里!”
我往下一看,工兵鍬1把、鶴嘴鋤1把、索降裝具1套、防毒面具2個、強光手電筒1個、便攜式金屬探測器1臺……以及最有趣的,洛陽鏟一把,配套的延長桿4根。
“哈!原來是為了這個!”我興奮地站起來,“冤有頭,債有主,兩年前的那個案子,沒想到在這兒冒頭了!”
“對啊。”小王師兄一拍桌子,“海寧分局查了多久,一點線索都沒有,現在有好玩兒的了。”
通過市公安局的協調,我們很快聯系到了海寧分局的同志,他們聽說之后也大吃一驚,當即決定派人過來,配合我們作戰。
“葉警官,”一個高高胖胖的警察伸出了手來,“我是王江寧,海寧分局刑警大隊副隊長。”
“王警官,久仰啊!”我趕忙握住了他的手。
“哪里,哪里。”王警官笑著擺擺手,“說真的,海寧區化淳街道的系列盜墓案,自從2012年案發以來,一直搞得我們寢食不安,沒想到居然是你們這兒有了重大突破,這次,你們是功不可沒啊。”
“還沒抓到人、抓到東西呢,”我搖搖頭,“先請你介紹下案情吧!”
“好的。”王警官說著,一邊打開了筆記本,“請看屏幕。”
“這個,就是海寧區系列漢墓被盜案的概況,”王警官指著投影屏幕,“5座古墓被盜,其中2座可以確定是東漢墓葬,1座是西漢墓葬,1座懷疑是陳代墓葬,還有一座,專家懷疑是清嘉慶時期的墓葬。5個墓葬,分布在我區化淳街道、東山街道和湖蜀街道,最遠的兩個點之間相隔11公里。”
“這個就是盜洞的洞口。從盜洞的形狀、打洞的手法來看,我們懷疑,這5起墓葬是被同一伙人所盜掘,”王警官繼續講解說,“作案之中,用到了傳統的盜墓工具,也用到了一些奇怪的小伎倆。比如,他們居然能想到,把少量**塞在安全套中,炸開盜洞中的石頭,然后外頭再用被子捂住,削弱爆炸聲。”
“嘖嘖……”會議室里一片小聲的討論。
“被盜的文物數量,據專家估計應當非常驚人,其中應該會有大量的一、二級文物。比如大家看到的這個簪子,是金寧博物院組織搶救性發掘時找到的,已經被鑒定為國家二級文物。已經偷走的東西,價值和數量,可想而知。”王警官嘆了一口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案發之后,我國各個海關都加強了防范力度,目前還沒發現這批文物有流出邊境的跡象,所以,盡快抓獲這些犯罪分子,就有可能追回被竊的文物。”
“那么,目前,我們有什么線索呢?”師父抬起頭來問道。
“這幫盜墓賊很狡猾,都是深夜作案,前4座古墓被盜時,我們都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線索。”王警官又點開了一張幻燈片,“唯獨在第5座古墓里,我們發現了這具尸體。”
“呃……”法醫老劉站起身來,緊緊地盯著投影上的尸體照片,“這個,難道是……餓死的?”
“對。”王警官點點頭,“我們分局的法醫,也是這個意見。認為這名男性死者,死于饑餓和脫水,當然,2月的低溫,可能也有一些影響。從現場的痕跡判斷,我們認為,他至少在這個墓里待了5~7天,方才死亡。臨死之前,他曾經把一些衣服都啃到肚子里了,死得非常凄慘。”
“這也算是報應吧。”我看著照片上那個形容枯槁的尸體,“他的身份,后來查清了嗎?”
“沒有。”王警官搖搖頭,“做這一行,干活時身上肯定不會帶任何可能查到身份的東西的。加上尸體脫水嚴重,我們發布了認尸啟示,一直也沒有人來認領。能判斷的是他的年齡,大概是在50~60歲,身材更接近東部地區的平均數據。”
“那么,這個人,應該是被同伙拋棄,黑吃黑了?”我想了一下,“同伙帶走了文物,把他丟在古墓里不管,任他自生自滅?”
“應該就是了。”王警官平靜地說道,“當時,一輛卡車路過,司機聽到了爆炸聲,就打亮了車燈,想看看怎么回事,估計就這樣把地面上的同伙嚇跑了。但司機實際上并沒有多想,也就開走了。一個月后,司機重新經過這個路段時,看到地面上多了幾個新的墳頭,覺得有點詭異,又想起那天的爆炸聲,就以為是個連環殺手在掩埋尸體,趕緊報了警。我們到現場挖開一看,所謂的墳頭下面根本沒有尸骨,但土層的顏色卻不對勁,甚至還有一塊柏木,明顯是從墓里挖出來的,頓時就引起了我們的高度重視,然后和文保部門把轄區內幾個古墓都梳理了一遍,最終發現了這5起盜墓案件。”
“也就是說,他的同伙本來有足夠的時間來救他,但因為怕被我們抓到,或者是干脆就想獨吞文物,索性讓他死了拉倒?”小孫師兄問道,一臉驚訝的神色,“這也太壞了吧!”
“看起來就是這樣。”王警官點點頭。
“諸位,”師父站起身來,“這起案件,已經超出了故意殺人案的重要程度。既然海關的同志堵住了國門,沒有讓文物流失,那我們就有責任把它們找回來,給國家、子孫后代一個交代。責任重大,挑戰艱巨,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我們齊聲喊道。
按照領導布置的偵查方案,我們又重新梳理了黃誠的社會關系。一個先前忽略的細節,被我們又撿了回來:黃誠的房東蔣晨陽,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蔣晨陽沒有前科也沒有劣跡,社會關系清白,家底也相當豐厚,似乎不太可能與黃誠是同伙關系。考慮再三,我決定正面接觸蔣晨陽,直接向他攤牌。
“蔣先生,我們又見面了。”我微微一笑,“還是為黃誠的事。”
“沒事,您請說。”
“有一段時間,去年4月到9月,黃誠的手頭應該非常的窘迫,”我拿起了一張打印好的銀行流水單,“窮到他會跑到柜臺,取出卡里最后42元錢的地步,這事,你知道嗎?”
“嗯,好像有吧?”蔣晨陽流露出了一絲不安的神色。
“沒猜錯的話,你們的房租是三個月一交。就算半年一交,這半年里,黃誠應該也沒錢交房租。但上次我記得你說過,他從來沒有拖欠過房租,是嗎?”
“是,是。”蔣晨陽明顯已經慌了。
“蔣先生,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小湯在一旁說道,“我知道,你為金寧市的繁榮做了很多貢獻,也養活了一百多個工人。但是,如果這事說不清楚,恐怕這些都幫不了你,該怎么查就得怎么查了。”
“有些事情,你說出來,和我們查出來,性質完全不同啊。”我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公安機關不會冤枉好人,但也不會放過壞人。”
“我說,”蔣晨陽完全崩潰了,“其實,也是我一點私心。他確實那段時間沒錢交房租,開始總躲著我,后來被我堵在門上了,沒轍,隨手拿了一個巴掌大的小銅盒子給我,說是抵半年房租,我不肯,說這個值多少錢啊?他塞給我說,絕對不吃虧,你去找別人看吧。”
“然后,看的人怎么說?”我追問道。
“有個哥們兒是淘古玩的,他一看就說,這玩意兒是老東西,清朝的,少說也值個十來萬吧。”蔣晨陽嘆了口氣,“我也就貪心了,想他的房租一年也才三萬元,就把盒子留下了。”
“很好。”我點點頭,“這事你不知情,又主動說出來了,應該不會有別的后果。”
“那最好,最好了。”蔣晨陽忙不迭地點頭。
“嗯,蔣先生,請帶我們去看看這個盒子吧,”我笑著說,“沒準,你這還是重大立功呢。”
“沒問題。”蔣晨陽松了一口氣,“還有個事,我突然想起來,可能對你們有用。”
“請說。”
“我記得黃誠好像有個女朋友,”蔣晨陽說道,“就在他出事前半個月,我在街上遇到他,當時他挽著個姑娘,挺年輕,挺漂亮的。”
“太好了。”我激動地站了起來,“蔣先生啊,搞不好我要給你申請個好市民獎了!”
經過專家鑒定,那個盒子是乾隆晚期福壽綿延景泰藍胭脂盒,價格被估計在20萬元人民幣上下——從這一點上看,蔣晨陽的那個哥們兒還真沒看走眼。
這個盒子,從年代上看,完全可能出自海寧區被盜的那座嘉慶墓葬,這讓我們的偵查更有信心了。也就是說,這個黃誠很可能就是參與盜墓的竊賊之一,也是殺害墓葬里那個無名男子的兇手之一。
更有價值的,當然是蔣晨陽提到的那個女友的事情。盡管時過境遷,他幾乎記不得那個女孩的相貌了,但幸運的是,他們相遇的地點,是在某達廣場的門外,而那個廣場非常認真地執行了監控視頻保留半年備查的制度,我們輕易地在畫面里找到了這一段。
當畫面放大時,我和小湯幾乎是同時驚呼起來:
“是她!”
“啊!”
沒錯,盡管畫面不夠清晰,但已經足夠辨認了:那個挽著黃誠胳膊的人,就是我們之前見過的孫慧。
“唔,目前,要抓人恐怕還缺證據。”在聽取了我們的匯報后,師父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有沒有補強的方案?”
“有。”小湯突然開口了,“秘取孫慧的DNA,進行比對。”
“呃?”我一下愣了,“現場有找到可疑的DNA嗎?”
“和海寧區挖出來的那個尸體去比對。”小湯揚起了眉毛,“你看啊,如果孫慧就是兇手,她的動機是什么?”
“謀財害命,占有黃誠偷來的文物。”小王師兄接了一句。
“不對。如果她不知道文物藏在哪,黃誠死了,那些文物就等于重新埋進了古墓里。”我搖搖頭,“如果她知道文物藏在哪里,自己偷走跑路就是了,難不成黃誠敢報警抓她?”
“那是……”小王師兄也語塞了。
“我懂了。”師父鄭重地點點頭,“很好,你能想到這一層,的確比他們兩個小伙子更細心。動機,這個動機確實足夠了。”
“哦!”我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孫慧是那個盜墓賊的女兒,殺死黃誠,是替父報仇?”
“對。”師父干脆地說道,“放手干吧,但注意不要侵犯人家的合法權益就好。”
“是!”
幸運來得是如此得快,就在我們秘密監控孫慧的當天下午,機會就送到了面前:她在某餐廳吃過一碗紅豆沙之后,順手把紙杯扔在了旁邊的紙簍里。
這個小小的一次性紙杯,很快被偵查員小心地送回了法證科,我們幾個人都在實驗室外焦急地等待比對結果。
幾個鐘頭之后,小王師兄興高采烈地走了出來,揮舞著檢測報告,大聲地說道:
“沒錯,她和那個干尸,父權否認的概率,只有萬分之一。”
我拿起手機,向負責跟蹤的偵查員下達了命令:“我是小葉,我命令,立即抓捕孫慧。”
孫慧到案之后,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們的指控,只是保持了長時間的沉默。
“孫小姐,我們找你來,肯定是有證據的。進來三天了,你想好了嗎?”我看了看鐵柵欄后的她,和那天擦肩而過時,氣質依然沒有變化,還是那么沉靜。
沉默。
“我猜測,你是看到了新聞的報道之后,才醒悟過來,是黃誠害死了你的父親。”小湯在一旁說道,“于是,你就想自己報仇,假意答應了黃誠的追求,但隨時在尋找機會,手刃仇人,順便找回你父親本來要分到的文物。”
沉默。
“現在,你還有機會坦白。”我看著她的眼睛,平靜地說道,“可如果等我們把故事都說完,就什么都晚了。”
依然是沉默。
“好吧。”我攤開了面前的文件夾,“吳崢,你真正的男朋友。那天,在黃誠喝醉之后,就是他幫著你,把黃誠抬上了桌子,然后扔下樓的。”
孫慧猛然抬起頭來,眼睛里像是要噴火了。
“這個是吳崢簽字畫押的供詞。”我豎起文件夾,隔著柵欄給她看,“你一定以為我在詐你,因為公安機關沒有找到物證。不過,羅卡定律你聽說過嗎?兩物接觸,必有交換。沒錯,你們仔細地打掃了現場,我們連根頭發都沒找到。但你忘了,你的鑰匙串上,居然還有802室的鑰匙沒有扔掉。這個是第一項證據。”
孫慧看著我,神色更加憤怒了。
“第二項證據,是我們的法證專家發現的。黃誠死前喝了大量的酒,但他家中并沒有藏酒。茶幾的杯子雖然倒空了,但經過專家分析確認,他死前喝的是38°的××大曲,至少是喝了兩瓶。順著這個,我們走訪了周邊的超市和小店,發現案發當天傍晚,吳崢走進了紅果超市,恰好買了兩瓶××大曲,一些雜七雜八的零食。最重要的是,他買了一種很難消化的茴香豆,是當下酒菜的?你猜對了,這種茴香豆,也出現在黃誠的胃里,還沒來得及消化呢。”
“有了這兩項證據,我們已經足夠拘留吳崢了,”小湯看了孫慧一眼,“不過,最后一項證據,恰好來自你自己。你清理了現場的地板、桌子,指紋、足印什么都抹掉了,這點非常專業。麻煩的是,你對羅卡定律的理解有點誤會。”
“我不認識什么羅卡。”孫慧冷冷地回答道。
“嗯,好多人都不認識他。”我笑了,“那天,你們把黃誠灌醉了,他喝了很多酒。所以呢,他就吐了,這事你有印象吧?”
“你別想套我的話。”孫慧扭過頭去。
“我們才沒那么無聊呢。”我從桌子下拿起了一雙鞋子,“這是你進拘留所時,按照規定扣留的,認得吧?”
“認得。”
“認不得也沒關系,上面有你的DNA。”小湯補了一句。
“你看好,在鞋跟這兒,有一個很不起眼的污漬。”我拿起了一只鞋子,“這就是當時沾上的嘔吐物,黃誠的。法證專家在上面找到了他的DNA。也就是說,這雙鞋出現在黃誠喝醉后的現場,而穿著它的人,就是本案的兇手。”
沉默。
“最后一個機會,說出文物的下落,可以救你自己一命。”我站起身來,“我敬佩你的勇氣,但法律就是法律。”
“而且,這些文物本來就屬于國家,屬于民族。”小湯也一臉正色。
“好,我交代。”孫慧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知道在哪。”
本案的結局,算得上是皆大歡喜:在鐘樓分局和海寧分局的通力協作下,這個盜掘古墓葬團伙被徹底搗毀,12名涉嫌盜墓、販賣、購買、虛假鑒定、走私等罪行的嫌疑人被捕;追回一大批文物,其中包括一級文物8件,二級文物32件,引起了社會對于文物保護的高度關注,有力地打擊了盜掘文物和文物走私的黑色產業鏈。
除了這些盜祖宗墳、吃子孫飯的罪犯之外,孫慧和吳崢,被裁定犯有故意殺人罪,但考慮到被害人有嚴重過錯,且兩人有坦白、立功的表現,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25年和15年。對了,那個蔣老板,因為舉報有功,非但沒有被處罰,還真的得到了文保部門的表彰。
這天,在隆重舉行了文物收藏儀式之后,我和小湯一起參觀了金寧博物院。
“這些寶貝,放在這里是文物,”小湯看著玻璃柜里的瓷碗,“放在法庭上是證物,放在盜墓賊手里是贓物。那放在原來的墓里,應該叫啥?”
“一般來說,叫明器。”我回答道。
“冥王星的冥?”小湯又問道。
“不,明天的明。”我解釋說,“文物就是昨天的歷史。偷了歷史的昨天,就得用自己的明天去交換。”
“唔……”小湯點點頭,“怎么算,這都是個虧本買賣啊。”
“跟魔鬼做交易,哪有不賠本的?”我回答道。
(第二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