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很抱歉,給這個案子取了這么一個奇怪的名字。實際上,這個案子最初讓我們非常困惑,作案手段并不復雜,作案動機卻似乎完全沒有。直到真相大白那一刻,留給我們的,只有感慨和惋惜。
那是一個清晨,大概是天剛亮的時候,我正趴在司法考試的“三大本”上打盹兒呢,值班室電話響了。
“鐘樓區北鷹揚營和淮海路交叉路口,一名男子死在道邊,請迅速出警。”110的指揮臺傳達了出警指令。
“鐘樓刑大收到。”我打了個哈欠,“這就出動。”
掛了電話一看時鐘,05:12,這才幾點啊……沒轍,拿起單警裝備扣在腰上,提起勘查箱,上車!
我到現場時,派出所的同志已經拉好了警戒線。事發地點是個交通要道,尸體周圍的警戒區域基本把慢車道都占完了,嚴重影響了通行效率。再加上早高峰即將到來,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趕緊做好勘查,撤除現場。
和金寧市很多地方一樣,這個案發地點所在的人行道,是順著地勢而建的,沿著一個小坡上懸空修筑,和地面的高差有3.2米。人行道靠馬路一側,全程都有80厘米高的護欄擋著,除非是故意翻越欄桿,失足掉下來是不太可能的。
然而,這名死者,似乎就是從這個人行道上摔了下來。按理說3.2米的高度,除非頭部著地,否則很難死人,但偏巧就有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直接撞擊到了死者的頭部和背部,造成了死亡。
大致看來,死者是一個挺年輕的男性,衣著整潔,后腦部分有出血,背部衣服有明顯撕爛的痕跡,應該是撞擊所致。隨身物品就一個小挎包,摔在離死者兩米遠的地方,估計是死者墜落下來時脫手的。死者戴有一副眼鏡,鏡片尚完整,這與我們猜測的背對著摩托車被撞擊是吻合的。
當然,這些過程,只是我的推測而已。發現尸體的是一名路過的清潔工人,在凌晨4點多鐘時看到有人躺臥在慢車道上。她剛開始還以為那個人是喝醉酒了躺那,還好心地上去扶了一把,赫然發現對方又冰涼又僵硬,這才反應過來,魂飛魄散地跑去報警了。
隨身物品方面,我們在死者手中找到了一個手機。我看了下,已經關機,估計里頭還有SIM卡。他的褲子口袋里只有幾塊錢的零錢和一串鑰匙(3把),挎包里有兩個充電寶、一塊壓縮餅干、一張金寧工業大學的校園卡,以及一個小筆記本。我隨手翻了下筆記本,大概是死者生前的記事本,比如在哪里上課、什么東西給某人之類的瑣事,和本案似乎沒啥關系。
我對了下校園卡上的照片,確認它應該就屬于死者。這樣,死者的身份就基本確認了:張干誠,男,金寧工大學生。
除此之外,在現場就沒有其他有價值的發現了。我和另一個實習民警,仔細地測量了尸體的方位和距離,一一記載下來,然后各種角度拍照,然后就招呼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趕緊將遺體運走,驗尸的事情,可以等到了法醫工作室再慢慢地做。
很快,我們和金工大的保衛科取得了聯系,該校的幾位老師、同學過來辨認了遺體,確認死者就是張干誠,老家在附近省份,現為金寧工業大學化學專業大三學生,住在丁家橋校區的學生宿舍,歿年21歲。
從學校這邊的反映上看,張干誠平時熱愛學習,熱愛運動,成績排名在專業前15%。他的家境算是中等,生活上并不拮據,但也從不鋪張;他為人很隨和,和班級同學相處和睦,三年學習期間從未跟誰紅過臉;他的社會關系也很簡單,應該還沒有女友,沒有宗教信仰,不吸煙、不喝酒、不泡吧。簡單地說,是個年輕有為的好學生。
他的父母得到消息后,很快趕到了金寧。兩位老人說啥都不同意解剖,認為這就是交通肇事逃逸,要求嚴懲兇手;但孩子的死因已經很明顯了,就沒必要再解剖尸體了。
劉法醫那邊也有點頭大了,就把我和小湯都叫了過去。呃,確切地說,主要是把小湯叫了過去。她在金師大進修過心理學的碩士課程,又專門參加過部里的溝通技巧培訓班,再加上女民警天生具有共情上的天賦,這種任務我們都是讓她上的。
經過一番溝通,死者家屬終于理解尸檢的必要性:沒有尸檢結果,這個案子在刑事訴訟中就難以站得住腳,而且小張到底是怎么死的、被誰害死的,不尸檢怎么能夠搞清楚?要讓小張能夠瞑目,最好的辦法就是抓住兇手,這一點是公安機關和家屬的共同愿望,而現在為了這個目標,就必須進行尸體解剖。
家屬也深明大義,小湯說完之后,一合計就簽字同意了。劉法醫主刀,我和小湯在旁邊作為見證,得到的基本結論就三條:死者生前沒有致命的病變;死者的確在生前發生過高墜,造成了腳踝關節受損和軟組織挫傷,而顱骨和頸椎沒有明顯損害,說明高墜并不是致命傷;死者死于一次來自背后的撞擊,直接導致三根肋骨骨折,其中一根刺破了肺部,導致受害人很快死亡;從撞擊的部位反推當時的姿勢,死者應該是剛從地上坐起來,或者基本坐了起來;從傷痕來看,完成這次撞擊的,極可能是一輛高速行駛的摩托車。
從現場的勘驗結果來看,盡管報案的清潔工人曾經無意中挪動過尸體,有一定的干擾,但從血跡等痕跡來判斷,符合死者從欄桿邊上墜下后,再被摩托車撞擊翻到路旁的假設。
也就是說,這個案子,只是個普通的交通肇事逃逸案件。
案子定性了,查起來也就有了方向。那條路不算很繁華,但一直有車輛往來,肇事更可能發生在深夜。法醫推測的死亡時間是當晚23~24點。那個路段正好沒有監控,但前后幾個路口都有監控探頭,所以我們就調取了這個時間段內進出北鷹揚營和淮海路這一帶的所有路面監控視頻,逐一過篩。
很快,一個可疑的身影出現在視頻中:22:45,兩輛摩托車沿著南京西路駛入了淮海路,從畫面上判斷,速度至少在70邁,一看就是在飆車。22:52,這兩輛車通過了廣州路,從時間來推算,平均車速達到了75邁。更重要的是,第一次出現在視頻中,一輛摩托車上的兩個人,明顯都沒有戴安全帽。而當這輛摩托車再次出現時,后座的女子卻已戴上了安全帽。
當然,這可能只是巧合,但僅僅7分鐘,就能讓一個漠視安全的人,想起來戴安全帽,更可能是因為剛才遇到了意外事故。除此之外,在這個時間段里,再沒有車速可疑的摩托車經過了,幾乎可以肯定,這兩輛摩托車中的一輛就是肇事車。
盡管監控視頻中,我們看不到摩托車的型號,也看不清駕駛人的面貌特征,但大體的輪廓總是能看清的。以此為圓心,我們又按照時間進行了倒查,很快,這兩輛車的起點和終點都被確認了:他們從鐘樓公園出發,途經南京西路、淮海路、銅鐵街、廣州路、青島路,最終消失在太平西路一個小區附近。
鐘樓公園,素來是摩托車愛好者的聚集之地。當時,“危險駕駛罪”還沒有寫入《刑法》,所以轄區的民警基本上也只是對他們進行規勸,教育他們不能半夜飆車,既擾民又危險,但顯然并沒有什么用處。發生了這種肇事逃逸的案子,我們首先想到的也是去那兒進行調查。
那天夜里,我們幾個人換了便裝,開著地方牌照的車來到了鐘樓公園。老遠就聽到馬達的轟鳴聲,不消說,又有一撥人準備飆車了。我仔細地看了一圈,似乎沒有和監控視頻中一樣的車。
很快,我看到一個中年大叔,走過去套了幾句近乎,不聲不響地打開了警察證。
“啊!”大叔有點驚訝。
“沒啥,就是找你幫忙,了解點線索。”我看了下周圍,“方便的話,借一步說話。”
“好的,好的。”
就這樣,我們那天找了幾個人,分別給他們看了監控視頻的截圖。其中一個小伙子,給了我們巨大的驚喜:
“哈雷,1996年版滑翔……”他看著打印出來的截圖,“這個車,這邊我知道的,就一輛。”
“太好了,”我頓時來了精神,“誰?”
“龍文。”他說出一個名字來。
第二天,這個龍文就坐在了鐘樓刑大的問訊室里。他交代得很痛快,7月21日那天,就是他開著車帶著女友,一路飛馳到了淮海路。當他看到路上的人影時,一切就已經來不及了,嘭的一聲巨響,路上的那個人被撞飛到了坡下。
他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再動彈了。恐懼之下,他怯懦地選擇了逃避:快速逃離了現場。
我們很快找到了他所駕駛的摩托車,并在上面找到了碰撞的痕跡,以及張干誠的頭發。再加上3位目擊證人一致的證詞,檢察院很快就批準了逮捕。在此期間,龍文及其家屬的態度很好,也取得了受害人家屬的書面諒解。
可以說,到這個時候,這個案件對于公安機關來說事實上已經了結,剩下的就是檢察機關的事情,我們等著開庭就是了。
然而,我心里總有些忐忑不安。沒錯,導致張干誠死亡的原因找到了,兇手抓到了,供認不諱,證據也很充分,案子順利告破了。然而,還是有兩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一是深更半夜,被害人干嗎要去那兒?二是他又為什么會從那兒摔下去?
盡管這兩個問題,和龍文的定罪、量刑都沒有關系,但刑警的職業本能,卻讓它們像鞋子里的沙礫,一直梗在那兒,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有一句話,師父一直強調,我也奉如圭臬:物證不會說謊。這既是證據意義上的,也是線索意義上的。如果張干誠的死亡,還有什么隱情的話,我相信它一定也還藏在物證之中。
于是,我來到物證室,領出了本案的全部物證,攤在桌上,一件一件,重新看了起來。
兩個充電寶,都是用過的,看起來很普通……附帶的卡片上,有小王師兄寫的情況說明:起獲時,一個電量基本全滿,另一個用了大概50%,也就是正好夠把手機電池充滿的量。這倒是有點奇怪,出門帶著充電寶的人不少,同時帶兩個的就很少見了。
手機,一款國產某牌的手機。它和主人一起摔下,屏幕已經摔碎。技術科也做了一個簡單的檢測,證明它已經損壞,無法再使用了。SIM卡和SD卡里能用的信息,都已經按照電子證據的取證規范導出,存放在光盤之中。我大致看了一下他的短信和通話記錄,似乎也沒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只是從側面印證了他沒有女友、沒有和誰發生矛盾的信息。
零錢,沒啥好說的。鑰匙,我們也已經核對過,分別是他寢室大門、柜子門和抽屜的。
壓縮餅干,很普通的牌子,在很多超市都能買到。不過,這個和充電寶一樣,如果不是為了出遠門,或者是怕錯過吃飯時間,何必帶著它呢?或許,是死者喜歡吃這種餅干嗎……
最后一個物證,那個黑色塑料皮的筆記本。仔細一看,幾月幾日交什么作業、班會要點、網購鞋子要退貨,賣家的地址、申請某學科競賽的截止日期、去教務處找某老師打印成績單……幾個不同的CET6輔導班價錢。
這些,和死者的學生身份都很吻合,和他的死亡似乎沒什么關系。我有些不甘心,一頁一頁地仔細看了起來,還真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某一頁的角落,畫了4個小圓圈,然后用線段連成了兩個三角形。圓圈旁邊還有字,分別是“看書”“獅子”“茶”和“日×”,還有一個字實在太潦草,認不出來了。
這是什么?我的瞌睡一掃而空。有點像是某個地圖,但什么地圖也不會只有4個點而已,也看不出必要的道路。難道,是個藏寶圖?我自己都被逗笑了。
雖然這個發現,很可能依然與本案毫無瓜葛,純粹是死者畫著好玩的,但既然是個疑點,我就沒有理由把它放過了。次日,我把這個圖案報告了師父,隊里的兄弟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只好把它傳到了內網上,請大家幫忙看看是什么東西?
很快,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鐘樓刑大,請講。”
“葉警官?”對方一聽就是同行,“我是南站派出所的黃樂承,警號××××××。”
“哦,你好。”我一邊說著,一邊把警號輸入了內網,果然有這么個人,“有什么事嗎?”
“是這樣,我在內網里看到了你發的那個求助信息。”黃警官笑了,“那就是個游戲啊,沒啥的。”
“什么游戲啊?”我略微有點失望。我自己在高中時,也曾經為游戲做過筆記、寫過攻略,完全能理解這種做法。
“叫作‘英格萊斯寶夢狗’,”黃警官回答道,“很拗口的一個名字吧。小眾游戲,國內沒有引進,玩的都是大學生居多。”
“那,看書、獅子、茶,都是游戲里的元素咯?”我又問道。
“也對,也不對。”黃警官略停頓了下,“這個游戲,在手機上玩,但地圖又是真實世界里的。有些特殊的地點,就要你親自走過去才能占據。”
“呃,我聽不太懂……”我實話實說,“占了有啥好處呢?”
“這樣吧,明后天約個時間,你來站前派出所找我,我當面給你說下,就明白啦。”黃警官看來很熱心。
“好的,多謝!”
第二天,我如約到了火車南站的派出所,黃警官打開手機,熱情地給我解釋了這個“英格萊斯寶夢狗”是怎么回事:大概就是說,現實世界中,有些明顯的街景,比如說一個雕塑、一個單位大門,會被選定為“據點”;而每一個據點,初始都是沒有人占領的,雙方玩家誰都可以去占領,然后據點就會變成這個玩家的陣營顏色(綠色或者藍色)。兩個同顏色的據點之間,可以連線;三個同顏色的據點之間,就可以連接成一個三角形。而一些虛擬的小妖怪,就會隨機在地圖上游走,這種三角形就像是獸欄,它們就跑不了了,然后就會被玩家抓住——玩家抓來的小妖怪,可以訓練、培養它們,和其他玩家的小妖怪戰斗……
聽了半天,我越聽越糊涂,“不好意思,黃警官,抓來這些小精靈,可以干嗎?”
“戰斗啊!”黃警官嘿嘿一笑,“玩家在路上遇到了,可以放出各自的小精靈來決斗,勝率是顯示走在這里的。戰斗勝利次數越多,則小精靈的‘身價’就越高……你看,好玩吧?”
“呃,蠻好玩的……”我看著面前這個小伙子,實在不忍心打擊他,這種小孩子玩的游戲啊,他都二十好幾了,還這么童心未泯?
“這個游戲的精髓呢,就在于占領和反占領。”黃警官指著手機屏幕,“三角形又叫作獵場,拉得越大,當然能夠抓到的小精靈就越多,對吧?但每條線都不能穿過其他的線,也就是說,如果對方玩家拉的線條,擋住了你的據點,你就不能再連線了。”
“那怎么辦呢?”
“兩個辦法,一個是等據點自己沒電。每個據點都是耗電的,必須有玩家隨時給它們充電,否則很快就沒電了,然后就變回中立狀態。”黃警官一邊解釋著,一邊調出了一個菜單,“另一個,就是炸掉!你看,這個就是八級的炸蛋,一丟,轟隆,幾下對方的據點就炸平啦。”
“炸掉?”我追問說,“據點就不見了?”
“哪能呢!是據點上的信息沒了,”黃警官笑笑,“變回了中立狀態,任何人都可以再去占領了。”
“哦,”我恍然大悟,“也就是說,我炸了別人的塔,就可以把它變成我自己的塔?”
“對咯,”黃警官點點頭,“這個就是戰斗。有些據點位置重要,經常一天之內反復爭奪,拉鋸戰可激烈了。”
“那,要炸別人的塔,就必須真的走到塔的范圍里去?”我突然靈光一現。
“對啊,四十米的范圍內都可以,但越是靠近那個據點,**的威力越大。”黃警官解釋說,“所以,對于那些高級別的據點,都得站到正下方去。”
“哈,有意思。”我看了看表,“黃警官,你這個玩得很溜啊!”
“唉,”黃警官長嘆一聲,“哪能啊,沒畢業時玩得厲害,現在入警了,哪有時間去玩,只是擺在這兒看看吧。”
“對了,內網上畫的那張圖,你能看出來,是對應現實中的什么地方嗎?”我又問道。
“那天看你發帖,我就查過了,”黃警官說著,遞過來一張打印的地圖,“金寧工業大學校園,你看,日晷、看書的少女雕塑、茶園的牌子,不是正好連成一個大三角形嗎?”
“喲,靠譜!”我拍了下他的肩膀,“哥們兒,有一手啊。”
“過獎,過獎。”
“對了,”我看了他手機上的電池圖標,“這游戲是不是特別耗電啊?”
“嗯,說對啦。”黃警官點點頭。
“所以你走在街上玩的時候,包里一定放著充電寶咯?”我試探性地問道。
“當然!充電寶是標配啊。”黃警官回答,“資深玩家,都要帶兩個充電寶的。”
好了,這下就說圓了。我心里暗暗點頭,兩個充電寶、壓縮餅干、地圖,這下都對上了。毫無疑問,這個張干誠,就是一個英格萊斯……啥狗的玩家。
“那么,如果我想看到整個金寧市區的據點分布,可以做到嗎?”我盡力壓抑住興奮的神情,平靜地問道。
“可以啊,有專門的網站,但在這里上不了,”黃警官有些尷尬,“你知道的,接入了內網的機器,都不可以科學地上網。”
“啥?”我一愣,“這個游戲的服務器,在外國?”
“對啊,它用的就是古貓公司開發的地圖,”黃警官點點頭,“你知道吧,古貓公司,早幾年還來過大陸的,后來又撤走了。”
“呃……”一瓢冷水從頭澆了下來。古貓公司是世界上的著名公司,但偏巧和我國官方沒有合作。之前,為了偵破一個跨國詐騙案,希望對方提供注冊信箱的信息,古貓公司也是百般推諉,讓偵查人員花費了巨大的精力和時間,才從別的渠道證實。如果這個張干誠的死亡,真的和這個游戲有關,古貓公司的合作就會非常有意義;但對方如果就是不合作,我們又能如何?人家開在納斯達克,不受中國警察管轄啊。
回到隊里,我趕緊向師父匯報了這個情況。師父比我還不懂這些年輕人玩的東西,但非常重視,立即聯系了省廳法制總隊的同志,和我協調取證的事情。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法制總隊的同志無奈地告訴我,古貓公司給出的條件,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真要想讓他們提供案發前后在那一帶活動過的玩家資料,大概只有將此案移交FBI偵查了。廳里甚至還真的逐級匯報,最后通過司法部,聯絡到了駐華使館的美方警務人員,可惜對方的回答也是:愛莫能助。
記得那天,我特意去了省里的外事辦,口頭向領導匯報了很久,但結果還是一句:“基本沒有可能。”我當時真是覺得沮喪無比,你說這游戲吧,怎么就不在中國找個代理商呢,啥問題不就都解決了嘛……
“唉,這事啊,搞得這么憋屈……”回到辦公室,我癱坐在椅子上。
“師兄,你真的覺得,這個什么‘英格萊斯寶夢狗’,和案子有很大關系嗎?”小湯有些遲疑地問。
“有,”我點點頭,“這個游戲,能夠解釋他為什么深夜,一個人到了案發地點。”我說著,打開了OA系統,“看,小王師兄已經幫我們找出來了。”
“啥?”小湯說著湊了過來。
“這個,很眼熟吧?”我指著顯示器上的圖片,“看這幾個點。”
“不就是鐘樓區的地圖嘛!”小湯歪著腦袋看著,“師兄,這個……難道就是張干誠摔下去的地方?”
“對咯,和我的猜測一樣,這個就是原因。”
“呃,但是……”小湯想了一下,“玩這個失足摔下去,也是可能的啊。”
“是啊……”我點點頭,“但你看這個地圖,他出事的這個地方,旁邊就是一個據點,叫作‘頑皮兒童毆打大鯉魚’,就是現場那個哪吒雕塑,如果按照黃警官的說法,就是一個很重要的戰略據點啊!”
“沒懂,”小湯搖搖頭,“師兄,說我能聽懂的話,好不?”
“你看,”我拿起筆和尺子,在圖上拉起線來,“按黃警官的說法,這城北的燕子塢公園、城西的上官碼頭,只要占住了這個點,就可以拉一個多大的三角形啊,估計有五分之一個金寧市區了吧?這么大的獵場,里頭的小妖怪,是想抓多少抓多少了。”
“所以……”小湯略一遲疑,“你是懷疑,他當時是為了爭奪這個游戲里的據點,和別的玩家起了沖突,然后沖突中摔下臺階的?”
“對。這樣一來,第二個問題就能回答了。當天沒有下雨,路面不滑,那兒的路燈照明條件也不錯。張干誠沒有喝醉酒,又沒有突然暈倒的疾病,為什么會越過一米高的欄桿,摔倒下去?”
“有意思,”小湯點點頭,認真地說道:“師兄,你有時候腦洞真是蠻大的,但還能歪打正著。”
“呃……”我苦笑一下。
本案的偵查工作,隨即進入了一種我們當時還非常陌生的模式:網絡偵查。
在今天的刑偵之中,網絡空間不再是法外之地,網警巡查和各種技術支持都已經很到位了。而在本案案發時,我們甚至都還沒有“網警”的建制,加上這個游戲的服務器和運營商都在國外,著實讓我們非常頭大,有力氣找不到地方使了。我們甚至想過,能不能讓張干誠的家屬出面,我們這邊出具公證文書,證明他已經死了,這樣就可以拿到他的游戲賬號,知道他去過什么地方、和哪些人有過互動。然而,溝通下來的結果是:最快也要大半年。
經過一番討論之后,我們想出了一個最笨的辦法:親自來玩一玩這款游戲,在玩的過程中接觸其他玩家,借此來打開突破口。
好吧……當時我們幾個人的手機配置都比較低端,還玩不了英格萊斯寶夢狗,就小湯的手機還成,所以這個任務就交給小湯了。
一個星期后,中午吃飯時,我順口問起了這事的進展。
“很難,”小湯搖搖頭,“游戲里邊的玩家,都是匿名ID,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偶爾公共頻道聊幾句,還都是哪里補一個腳啦、哪里的塔求別打啦,完全摸不到線索。”
“別著急,這事也只好慢慢來……”我點點頭,“完全陌生的領域,又沒有運營方的配合,確實比較難。”
“還有個問題,就算有人談到了這個張干誠,我也不知道他是好人呢,還是就是兇手,”小湯繼續說道,“萬一走漏了風聲,豈不是更麻煩?”
“刑事偵查,啥時候都有這個風險啊。”我想了下,“這樣吧,發現有關人員,先憋著,集體討論下,然后再決定怎么去套磁,總之,大膽接觸,小心說話。”
“嗯哪。”
那天傍晚,我和小湯正在龍江小區附近看電影。
當時屏幕上的男主角,正在拿著刀子和弓箭,騎在鳥上沖進一個巨大的轟炸機里大殺特殺,我看得非常專注,而小湯卻輕輕拍了下我的胳膊。
刑警的本能,讓我一下脫掉了立體眼鏡,小聲問道:“有動靜了?”
小湯點點頭,把手機屏幕遞到了我眼前。
在那個游戲的聊天頻道里,有個ID叫作“puna”的人,幾分鐘前說了一句:“好久沒看到caomiao了呢,工大那幾個PO也荒了好久。”
我的心跳有些加快了。沒錯,這個“caomiao”,很可能就是死者張干誠在游戲中的代稱,因為我們在其生前用過的筆記本電腦上,發現他用來登錄游戲的郵箱,就叫作Gancheng_caomiao@×××. com,頗有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意思。
“怎么回復?”小湯緊張地問道。
“就按照上次決定的回答。”我回答道。
小湯的手指在手機上飛舞起來,一條回復的消息很快出現在游戲聊天里:“草喵最近忙畢業論文,估計是沒工夫上吧。”
“呃,他之前那么拼,大暴雨都去占PO啊。”puna回答道。
“而且聽說還重感冒。”小湯不動聲色地補了一句。
“我Q號333×××19,私聊。”puna說了一句。
“有戲。”我和小湯相視而笑,全然不顧熒幕上藍皮膚的主角正在大殺特殺。這個游戲沒有私密聊天,說出來的話所有人都能看見,主動留下QQ號碼,那一定是有超出游戲本身的理由了。
等了一會兒之后,小湯用手機QQ加了此人,看頭像應該是女生。而她發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草喵病了?”
“嗯,有點小問題。”小湯回復道。
“方便我去看看他嗎?”puna說道。
我和小湯都大喜過望。無論這個“puna”是不是兇手、是不是知情人,能從虛無縹緲的網絡空間里跑到現實之中,就等于回到了我們的主場,對偵破肯定是有益無害的;而如果她真的是兇手,不需要幾句話,我就能讓她露餡。
第二天傍晚,金寧工業大學。小湯穿著便裝,等在校門口;我則坐在旁邊的車里,穿著警服作為接應。
很快,那個puna如約而至。一眼看去,是個挺有朝氣的小姑娘,一身短打、運動鞋加上一個雙肩包,戴著白色的大耳機,手上還拎著個袋子,一看就是超市買的零食之類。
“你好,是puna?”小湯迎了上去。
“哈,你一定是chunzi了!”那個姑娘熱情地伸過手來。(Chunzi是小湯在游戲里用的ID)
“嗯。”小湯點點頭,“你是想去看caomiao嗎?”
“對呀,聽說他重感冒了,現在怎么樣啊?”那個女孩問道。
“很遺憾,他的情況要嚴重得多。”小湯說著,指了下大門旁邊的咖啡廳,“去那兒說可以嗎?”
“呃……”小姑娘有點猶豫。
“是這樣的,我們是金寧市公安局鐘樓分局的刑警。”小湯掏出了警察證,平靜地遞給了那個女孩。
“啊!”小姑娘愣住了。
“這個是我的同事,”小湯指了一下旁邊的我,“我們需要你的協助,調查一起刑事案件。”
“其實,我和caomiao,呃,也就是你們說的張干誠,現實中就面基過兩次。”趙浦娜啜飲著飲料,低著頭說道,“真沒想到,他突然就去了。”(法律文書上可不能寫個puna啊,我們用的是她的正式姓名。當然,為了保護她,趙浦娜也是一個化名。)
“趙同學,”我點點頭,“目前看來,這個案子像是車禍。但是,我們高度懷疑,他的死亡另有隱情,所以警方才需要你的協助。”
“協助?”趙浦娜抬起頭來,“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配合!”
“好,第一條,保密。”小湯笑笑,“偵查中的刑事案件,未公開的涉案信息,都是國家秘密,知悉的公民有保密義務。而且一旦消息泄露出去,很可能這個兇手,我們就永遠也抓不到了。”
“一定。”趙浦娜鄭重地點點頭。
“第二,請如實回答問題。”小湯補充道,“人命關天,說錯了就可能誤導偵查。請放心,你所說的話,除非到法庭上作為證詞,否則公安機關絕對保密。”
“好。”
“嗯,我們之前有一個推測,就是案發地點的這個據點,也就是‘頑皮兒童毆打大鯉魚’,在游戲里非常重要,能不能做成大三角,就看它在誰手里,對嗎?”我問道。
“是的。”趙浦娜點點頭,“的確如此。”
“所以,玩家會對這個據點反復爭奪,包括張干誠也曾去過?”我繼續問道,小湯在旁邊做著筆錄。
“對。”趙浦娜很干脆地回答,“有幾次,深更半夜了,還下著小雨,我都看著他在那兒搶據點呢。”
“等等,你看著他?”我有點愣了,“你在旁邊?”
“沒,游戲里看著的。”趙浦娜有點奇怪地看著我。
“師兄,只要有人搶占了某個據點,游戲里的所有人都能看到這個消息的。”小湯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道。
“呃……”我有點尷尬,“那么,嗯,你在游戲里,看到過幾次,他和別的玩家爭奪這個據點呢?”
“三次……”趙浦娜想了一下,“也可能是四次。”
“和同一個人嗎?”我問道。
“第一次,是綠軍的slintta。她是個老玩家了,笑笑也就沒事了。后頭幾次,是一個叫作tianyu的人。”趙浦娜回答說,“這個tianyu,當時火氣蠻大的,在聊天頻道里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廢話。”
“也就是說,這個據點本來是tianyu的,被張干誠炸了,是嗎?”我又問道。
“是的。”趙浦娜想了一下,“確切地說,不僅是炸了那個據點,連帶tianyu拉起來的獵場,也就是三角形,和里頭的小精靈,等于全部被他毀掉了,損失慘重。”
“這樣……”我點點頭,“這種事情,在游戲里經常發生嗎?”
“經常啊。”趙浦娜笑了笑,“游戲嘛,總是雙方你來我往的。那個據點又不是誰家的,本來就是該推來推去的啊。”
“那假設你的據點,連同獵場被別人打了,你會很憤怒嗎?”小湯插了一句。
“會有不爽,但一會兒也就好了吧。”趙浦娜平靜地說,“游戲啊,難不成還當真了?”
“恐怕,就有人當真了。”我看了下小湯的筆錄,“這個,麻煩你簽下字。可能,后頭我們還需要你的配合,希望能協助我們,早日將兇手繩之以法。”
“一定。”趙浦娜簽過字,“對了,剛才說的這個tianyu,前幾天曾經沉默了一段時間沒活動,昨天開始出來冒了個泡,又沒動靜了。”
“沉默?”我心頭咯噔一聲,“大概是什么時候?”
“具體……我也說不好。”趙浦娜頓了一下,“十來天總有了吧?”
十來天,那完全可能就是張干誠遇害之后。
這下,線索越發清楚起來。很可能就是這個tianyu,和被害人因為游戲中占據某個據點的事情起了沖突,或者是結下了梁子,而被他泄憤推下,恰好遇到了飛馳而來的摩托車,這才不幸遇害。
實際上,這個游戲全程依靠GPS進行,只要開著游戲,玩家的GPS軌跡就會被記錄下來。也就是說,只要古貓公司肯配合調查,嫌疑人是唾手可得。然而,古貓公司那邊,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把這個“tianyu”的資料交給我們的。因此,想要抓到他,還得另想辦法。
而就在此時,技術室那邊也傳來了好消息:經過努力,小王師兄他們,終于在張干誠的兩個指甲縫中找到了DNA樣本,而且不屬于他自己,不屬于已經被取保候審的那個文龍。和部里的數據庫比對之后,也沒有發現匹配的記錄。更重要的是,和DNA一起找到的,還有上皮細胞和血跡,盡管量非常少,卻足以說明一件事:
張干誠在摔下去之前,曾經和兇手有過短暫的撕扯,至少是用手抓了一下兇手,才在指甲縫里嵌入了一點點兇手的皮膚碎屑。
也就是說,一旦這個tianyu被我們控制,我們就能確切地證明,他到底是不是把張干誠推下去的那個人。
最終,經過討論,上級最終同意了我們的方案:在游戲中,激怒這個tianyu,等他再次出現時,一舉將其抓捕歸案。
當然,身為警察,依法行政是我們的第一準則。美國警察可以搞釣魚執法,但我國法律不允許這樣做(這個案子顯然不屬于販毒、暴恐案件);即便釣魚搞到了證據,也會在法庭上被作為非法證據排除,更不要說會有多少人在網上罵我們了。
所以,這個艱難而重要的任務,經過再三斟酌,就被交給了趙浦娜同學。這個研一的小姑娘,體現出了和她年齡不相稱的勇敢與冷靜,聽完我們的介紹后,欣然同意配合我們的行動。
隨后,她和另外一些玩家,開始了在游戲世界里的獵殺行動。她本身相當有號召力,只是稱“要搞個大新聞”,就得到了另外很多玩家的通力配合,完全沒有泄露我們的具體安排。當然,征得我們的同意之后,她還是將警方的真實意圖,告訴了兩個她絕對信得過的女生,3個人一起組成了“捕獵小組”,而其中最危險的任務,由她親自來執行。
而我和小湯,則坐在車里,抱著筆記本電腦,看著她們在地圖上的行動。一個個綠色的據點變成了灰色,隨后迅速變成藍色;一個個綠色的三角形消失,很快又在同樣的地方被藍色的三角形替代……整個鐘樓區,甚至整個金寧市,都變成了她們的獵場,而圍剿的并不是游戲里的小精靈,卻是現實世界中的兇手。
盡管她們的行動,都有我們的刑警在遠處暗中保護,但真要說一點風險沒有,那也是自欺欺人。就怕嫌疑人二話不說,沖上來就一板磚,我們的刑警沖上去也為時已晚。
然而,這些女孩沒有顯出任何犯難的神色。她們化身為游戲中的獵人,和那個隱藏在夜色中的野獸斗智斗勇,協助警方把現實中的兇手繩之以法。看著屏幕,我都產生了一種錯覺:眼前的兩個世界,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啊?
圍獵行動開始的第二天傍晚,在游戲的聊天頻道里,一個熟悉的ID冒了出來:
tianyu:“@puna你們藍軍也太不懂規矩了吧?”
tianyu:“一路洗我的PO,也不打個招呼?成就PO你都打?”
(所謂成就PO,是這個游戲里的一個設定:當玩家占據某個PO達到一定天數,比如說90天后,就能得到一個“霸天虎”的徽章,顯示在玩家的頁面上。他們把這個虛擬的徽章看得很重要,因此,通常別人的“成就PO”,大家彼此都會很尊重,不去攻打的。)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了。很快,頻道里出現了回復:
puna:“奇怪了,這個PO是你家開的嗎?”
puna:“成就PO怎么啦,誰知道是你的PO?”
tianyu:“不會玩就不要瞎連線,蠢貨。”
puna:“你這人嘴巴怎么這么臟?”
隨即,一堆別的玩家也紛紛指責這個“tianyu”太不懂得游戲的禮貌,甚至是和他同一陣營的玩家也在批評他,他則再也不說話了。我可以想得到,此刻的他,心里是有多大的火氣發不出來。
十一點多鐘,趙浦娜和另一個玩家順利完成當天的任務,在我們的護送下回到了住處。不著急,我們有的是耐心……
第三天,沒有動靜。
第四天,沒有動靜。
小湯和趙浦娜她們,都有點著急了,是不是這個“tianyu”看破了我們的計謀,干脆手機一關,隨你折騰去吧!我仔細分析了下,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為了確保計劃成功,在這次圍獵行動之前,我們就請通信員在《揚子晨報》上發了一個消息:“本月,在淮海路口發生車禍,大學生張某不幸死亡。事故原因已經查清,系摩托車超速引發。警方提醒廣大市民,騎車一定要遵守交通法規,超速是毀滅幸福的黑手……”這個真正的兇手,很可能一直關注此事,這條新聞他看到的概率很大,或許就會認為風平浪靜,躲過一劫了,再出來作案的概率不小。
第六天晚上,趙浦娜來到了那個人行道上,站在了“頑皮兒童毆打大鯉魚”的據點下,很快拉好了獵場,開始捕捉游戲里的四散奔逃的小精靈。而在不遠處的車里,我卻有了一種莫名的自信,感覺這個案子由此開始,今晚也會在這里結束。
22:45,街上的行人已經非常少了。
突然,一個人影匆匆地從青島路方向走來。從望遠鏡里,我看得出來,他手里拿著手機,手機連著一根線,線的另一頭在上衣口袋里,不消說,就是插著充電寶呢。
“各位注意,我是小葉。目標,青島路方向走來。灰色上衣,深色褲子。中等個子,手里頭有手機,戴著耳機。請注意監控。”我拿起對講機,小聲地說道。
“收到!”“明白!”
小湯拿起手機,給趙浦娜發了一條微信:“可疑人物接近,我們正在密切監控。”
而趙浦娜回復的,只有一個“笑臉”的表情。
“二組小劉,”我拿起對講機,“接通趙浦娜的信號。”
“明白,已經接通,在我們的頻率上。”
在趙浦娜的背包里,實際上也放了一部改裝過的對講機,話筒則被引到了背包外頭,用一個小布偶遮擋。這樣,她那邊的情況,我們就能隨時掌握了。
對講機里,只有沙沙的風聲傳來,偶爾有一輛車呼嘯而過,一切都那么安靜。
“你,就是那個puna?”突然間,一個低沉的男聲傳來。
“怎么了?”趙浦娜明顯吃了一驚。“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那個男的口氣非常冰冷,“你要再給我搗亂,別怪我不客氣!”
“動手。”我對著對講機喊道,“抓人!”
“不許動!警察!”“別動!”對講機里,隨即傳來了幾聲大吼。我啪地打亮了遠光燈,兩盞大燈的光線,直直地照射在對面的人行道上。
在強烈的燈光里,我終于看到了那個“tianyu”的真面目。一個瘦高個的男子,已經被我們的民警摁倒在地上,雙手戴上了手銬,卻還在徒勞地反抗。兩個警察一左一右按著他的肩膀,第三個則用警棍壓制住他的背部。
趙浦娜沖著我們笑了,做了一個“V”的手勢。
“報告,目標抓獲。”一個民警喊道。
“好!”我激動地一砸方向盤,汽車喇叭“嘀”的一聲,在這個寧靜的夜晚歡叫起來。
第二天上午,踩著明媚的陽光,我們來到了看守所,對這個“tianyu”進行了提審。他真名叫作劉天宇,金寧本地人,捕前系某汽車4S店的銷售代表。
他玩“英格萊斯寶夢狗”的時間不長,卻被這個游戲深深地吸引,在這個游戲中找到了從未擁有過的成就感。而他心頭的惡念,則在一天一天地滋長。或許,他混淆了游戲與真實世界的界限,把游戲中的“無所不能”變成了現實世界中的“肆意妄為”。
因此,對于他而言,這個游戲不再是游戲了,虛擬世界中的獵場,變成了現實世界中的領地,誰要敢侵犯他的領地,他總會在游戲中惡語相加,也曾做過幾次跟蹤、威脅對方玩家的惡劣行為,而這幾個玩家都沒有報警,讓他的膽子越來越大。
實際上,曾經有一個叫作“laomao”的玩家,在游戲里規勸過他,不要把游戲當真,甚至勸他干脆暫停游戲一段時間,換換心情。結果呢,被他堵著人家公司的大門罵了半天,逼得那個玩家反而暫停了一段時間。
終于,7月21日那天晚上,當看到自己的據點又被攻擊后,他匆匆地從自己家里趕到了案發地點。
從外觀上,“英格萊斯寶夢狗”的玩家就很好分辨:低著頭看著手機,手指頻繁地點觸屏幕,很可能就是玩家了。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去一看,果然從對方的手機屏幕上看到了熟悉的畫面,一顆顆“**”正在他綠色的據點周圍綻放。
那一瞬間,他的憤怒占據了整個心靈。據他說,本來只想教訓下對方,但手上完全失去了輕重:還沒等對方開口,他就猛然一推對方的后背,對方轉過身來,一臉驚訝地看著他,然后摔了下去。
他原本以為,那個坡并不高,摔下去最多也就是擦破點皮的事情,所以作案后轉身就走。誰知道突然有兩輛摩托車擦肩而過,然后就聽得身后嘭的一聲悶響,接著是尖利的剎車聲和驚呼聲。
他頓時傻眼了,撒腿就跑。等到第三天,他從新聞里知道,那個被推下去的人已經死了,更是慌得六神無主。在坐立不安之中,他曾想到過自首,但一方面又心存僥幸,人是摩托車撞死的,不是他殺的。就算警察要抓他,哪里有一點線索?
于是,看到新聞之后,他認為風頭已經過去,又開始了游戲,直到被我們抓獲。
“推了人之后,你再玩這個游戲,感覺如何?”等他交代完畢,我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
“沒意思了。”他長嘆一聲,“總感覺像是做賊,好像有很多眼睛盯著自己。只想趕快回到家里去。”
此案的結局,實際上是相當無奈的:
文龍,被裁定犯有交通肇事逃逸罪。但張干誠的死亡是不是逃逸的直接后果,幾家鑒定機構存在分歧(也就是說,如果他不逃逸,張干誠是否還有救活的可能?),最終,法庭按照疑點利益歸于被告人的原則,沒有認定逃逸導致死亡;再考慮到本案有其他因素介入(死者癱坐在快車道上,遠處的確是看不清楚的,不能無限制地加重機動車駕駛人的注意義務),考慮到受害者家屬出具了書面諒解意見,且認罪態度較好,從輕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
而對劉天宇的審判,控辯雙方爭論就更加激烈。檢方指控他故意傷害,并間接造成了被害人死亡;而辯護律師則認為,推墜這件事情,從常理而說,不一定能構成法律意義上的輕傷,摩托車超速駕駛才是導致死亡的真正原因,應該定過失致人死亡罪。再說,摔下來時造成了什么損害,也說不清楚,哪怕定故意傷害罪,也屬于未遂。
劉法醫作為鑒定人出庭,證明死者出現了脛骨和腳踝關節嚴重受損,是高處墜落所導致,達到了人體傷害認定標準中的“輕傷”。
最終,法庭認定,劉天宇故意推墜受害人后,對其安危就有了救助的義務;但他棄受害人于不顧,使其處在更嚴重的危險之中,放任損害后果發生,因此,對其后的車禍承擔部分責任;但被害人的死亡有外力介入,不應由其承擔全部責任。故認定他犯有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7年。另外,必須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張干誠的父母)各種補償共計人民幣10萬元。
判決做出后,兩被告人都未提出上訴,判決已經生效。
一個月后,金寧市見義勇為基金會召開了一個簡單的表彰儀式,趙浦娜等三名幫助我們抓獲兇手的游戲玩家,被授予“金寧市見義勇為先進個人”的光榮稱號。
那天晚上,我和小湯坐在辦公室里,小湯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師兄,你說,這個游戲是不是很危險啊?”
“嗯。”我點點頭,“畢竟,玩家是真的要走在大街上,玩家里也會有劉天宇這種瘋子。”
“我也覺得。至于壞人,不還有我們嘛。”小湯抿起了嘴唇。
“嗯,還是好人多,有趙浦娜這樣的女英雄。”我也笑了,“如果你想繼續玩,就玩唄,我不反對。”
“你是我誰啊,憑啥反對啊?”小湯望著我笑了,“我媽養了一只貓,哪天去看看吧。”
“哦,波斯貓?”我尷尬地回答。
“中華田園貓,黑白花的,”小湯的手擺在耳邊,做了一個貓耳的動作,“和你一樣,也叫小葉。”
(第五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