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眾大臣對于她神女的身份并不訝異，畢竟她額間那淡粉的蓮印已經足以證明她的身份，對于她出自普通獵戶之家也并不疑慮，畢竟朝中也多有侍奉過兩代君王的老臣。只是她竟然會改嫁與大王為妻，著實令眾大臣有些摸不著頭腦。畢竟敏姜王后雖與大王不睦日久，但畢竟健在，仍囚居于上儀殿偏室，大王也未正式下詔廢除她的名號。如此一來圣龍豈不就有兩位王后？

還有靈煙公主，不，是圣龍神女。她雖不是先王親生，但多年來，一直以洛家人自居，對于大王以及如今已然不在人世的兩位殿下，也都是以兄妹相稱。還曾經下嫁護衛蕭徹，引得天下矚目。雖然后來證實蕭徹細作的身份時，大王曾下令廢除了二人婚姻關系，只是此事依舊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大王為何要在此事尚未平息之時，就急于宣布婚訊？又為何要在此時突然公開她的軍師身份？又為何一意孤行，定要迎娶這個已為人婦的“小妹”？

只是如今的大王早已今非昔比，朝中文臣武將皆在他一人控制之下。平日朝廷上下，若有一人敢不聽號令，輕則賜死，重則禍及滿門。如今的大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性情溫和，禮賢下士的宣王！如今殿上諸臣也再無如鳳淮那般敢犯上直諫的忠臣良將！

看著堂上程朔那囂張跋扈的神情，還有那些唯唯諾諾只會隨聲附和的所謂大臣，一聲冷笑溢出唇邊。她知道眼前這持續百年的洛家江山，很快就將隨著大哥的剛愎自用、暴躁無常而灰飛煙滅！

進得上儀殿正門，就看見被擄去多日的微兒和她的小侄兒，正在眾人簇擁之下等在門口。她幾步小跑過去，將那粉雕玉琢一般的嬰孩抱入懷中。及到此刻，她的眼淚才如斷線珍珠，奔涌而出。這是二哥唯一的血脈，也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了！縱然她已知道，她和二哥并無血緣之親，可是在她的眼里心里，二哥仍然是她這輩子唯一可以全心信任，全心依賴的至親！

如今二哥已然西去，懷中這嗷嗷待哺的嬰兒就是她唯一的親人！抱著這個失去雙親的孩子，想到她可憐的二哥二嫂，靈煙更是淚如雨下。

微兒不忍看她如此傷心，說道：“公主，這孩子還未取名字呢。”

將手輕放在他柔嫩的小臉上，靈煙的淚眼中，終于有了一絲笑容：“是嗎小東西，你還沒有名字呢，是不是怪姑母了。這么漂亮的小東西怎么能沒有一個讓人難忘的名字呢恩……就叫紹祥吧，洛紹祥！希望你能平安吉祥的度過一生，你可喜歡這個名字？”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應，襁褓中的嬰兒竟然咯咯的笑出了聲！微兒走過去攙住靈煙，牽強的扯出笑容，語氣卻極為輕柔：“這孩子第一次笑呢，看來他很喜歡這個名字！”

“是嗎，他第一次笑？”靈煙很是慶幸，看來這個孩子也很是喜歡自己，這樣就好。看著他的笑容，靈煙覺得有了堅持的動力：“從今往后，真的就只有我們兩個了，只有我們兩個了！”

傍晚時分，黏了她一整天的紹祥終于睡著了。靈煙獨自一人到了上儀殿偏室，來看望她曾經的王嫂。

昏暗的燭火下，敏姜王后衣著簡樸卻甚是得體，面容晦暗卻平和安靜，見她來還顯得極為熱情。她的身邊只剩下一個陪嫁的丫頭，桌上的點心也都是極普通的，與之前的生活恐怕是天壤之別！可是從堂堂王后淪為如今的被囚之人，她卻好像變得更加雍容大度，平和淡然了！

如今這般情狀，即便慧黠如靈煙也不知能從何說起。只是那敏姜卻也不問，兩人不發一語，只是靜靜的坐著，卻也讓靈煙煩亂的心緒平復了不少：“王嫂，不……公主？奇怪，如今我卻不知該如何稱呼您了？”

“就叫我敏姜姐姐吧，我畢竟虛長你幾歲。”

“許久未見，敏姜姐姐變了不少。”她還清楚的記得，敏姜當初剛進宮的樣子，然而不過只是數月光景，眼前這人似乎完全變了。

“你，也變了不少。”靜靜起身，走到窗邊，對于靈煙她倒是也感慨良多：“人啊一旦靜下來，懂得去看去聽，漸漸的就失去了去說的渴望。我一直以為人人如此，可是你不一樣。”

“我又如何？”

“你懂得去看去聽，卻又太善于去猜，所以你永遠能看懂聽懂別人看不懂聽不到的，想必就會更累。”剛嫁來的時候，她曾隱隱感覺到這個女子將會是她與夫君之間最大的障礙。只不過如今時過境遷，她曾經時刻防備的人，如今卻成了她不得不心疼的人。只是她不知道，她細瘦的肩頭，到底還要扛下多少傷痛才算圓滿：“你以為剪去青絲就可以斷了念想？”

“我以為敏姜姐姐唯一的風景是那扇窗，不過好像姐姐的風景是我才對？想想也是，我如今恐怕早已成了圣龍最大的風景！”

“從今往后，你怕是沒有機會邁出這宮門半步了，既然看不見聽不著又何苦煩惱！”

原來世間最玲瓏剔透的竟都是女子的心！她們或執著，或軟弱，或聰慧，或癡傻，卻原來都只是在與自己為敵。她們的敏感纖弱，尖銳多愁都只是自己給的枷鎖，更多的時候他們都可以像這樣通透、純凈，直指人心！

此時，外間傳來微兒的低語：“公主，大王已到院門了。”

雖然只是稍坐片刻，可是起身的時候，靈煙已經不再有焦慮和留戀。既然是必定要做的事又何必拖泥帶水，過多思量：“日后姐姐看到的將是另一番景象！”這句話是對敏姜說，更是對自己說。她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只等著這腐朽的景色重新煥發勃勃生機！

整理好思緒，剛走到門口，就迎上了正大步而來的洛旭揚。她迎著他，試了幾次，終于揚起一抹笑。

從這天之后，洛旭揚每日都會到上儀殿用膳，每日都會親手抱一抱小紹揚，每日都會更多一些笑容還有仁慈！

與此同時，靈煙的狀況則一日比一日衰敗。這些日子每到夜里，她總會劇烈的咳嗽，有時還會伴著明顯的血絲。可是無論請來多少名醫，她都好像只是一刻不停的衰弱下去。現如今，連正常行走都必須有微兒的攙扶。

只是她還是堅持著每天陪洛旭揚用膳，陪他散步，陪他閑話家常。并沒有預料之中的針鋒相對，也沒有想象之中的以淚洗面。他們竟像是世間最為普通，最為溫馨的一對夫妻，溫和從容，相敬如賓。雖然他們如今尚不算夫妻。

漸漸的，洛旭揚不再每日嚴密的監視她，不再整日擔心她會傷害自己。雖然明知她臉上那抹愁苦的笑意是刻意而為之，雖然明知道她越發冷峻的面貌下，那偶爾的溫情和那極細微的笑容，都還只是洛紹揚才有的殊榮，但是這些卻已經是他最為滿足的生活！他在等，等靈煙一個真誠的諒解的笑容，而且他相信，堅信自己終究能等到這一天！

靈煙住進上儀殿之后的第五個月，平靜的夜里突然響起了一陣雜亂的響動。因為這里離洛旭揚所居的昌鳴宮最近，所以那嘈雜也顯得越發慌張。很快的，洛旭揚的聲音自窗外響起：“有人突襲龍吟山，寡人去看看，你好好休息不用擔心。”

幾乎不用想她就知道是誰，那人一定將他們之間的一切視作恥辱，他又是個有仇必報的人。她早猜到那人會趁她大婚之前，報仇雪恨。而圣龍神碑無疑就是她的軟肋。

“我與大王一同前去。”說著便接過微兒遞來的斗篷，匆匆出門。

知道攔不住她，洛旭揚索性不再言語，由得她來去。

龍吟山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無數身著黑衣的禁衛軍在身邊來來去去，靈煙披著寬大的斗篷站在神碑前，默默無語。

“來人已經打退，想必只是襲擾罷了，損傷也并不大，不要擔心了。夜里風涼，你還是先行回宮吧？”洛旭揚抬起雙臂微微將靈煙環住，語帶試探的問。

“身為圣龍神女我唯一的責任就是保護好它，如今雖然無恙，只是在如此神圣之地，竟然妄動刀兵，畢竟不祥。我要留下來齋戒七七四十九日為天下祈福，為圣龍渡厄！”對于洛旭揚有意無意的親近，她從不刻意躲避，卻也絕不回應，就像完全的無動于衷。

聽到她說要留在這山中，洛旭揚不假思索，一口回絕：“不行，你身子虛弱，在宮里每日精心調養都嫌不夠了，怎么能留在這荒山野嶺，更別說什么七七四十九日，就是一日一刻也斷無可能！”

“你說過一切隨我高興的，眼下我只是要盡神女之責，為你渡厄，你竟不愿！那日后，我要如何相信你？”刻意放柔了音調，靈煙知道如今自己能做的，只是以柔克剛！

“你……”被她一句話頂了回來，洛旭揚滿心不愿。

還想著該如何說服她，就聽見靈煙用罕見的嚴肅口吻說道：“微兒帶著紹祥還在宮中，大王有何可擔心的呢？我真的只是要在這誠心誠意的齋戒祈福而已，還望大王恩準！”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明知道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服她，洛旭揚突然一個轉身，驟然離開，腳步大而急，像帶著滿腹怒氣。只是在臨下山時還是不忘留下尉庭和一眾黑衣護衛，并吩咐要他們好好照顧神女，確保她平安無恙。

而此刻，就在他身后不遠處的密林之中，一襲黑衣的葉凜天低伏著身體正靜靜的望著前方那燈火的中央。雖然隔得太遠并未看清那人面容，只是那纖細的身影，那絕世而立的姿態已經足以證明，那就是洛靈煙！五個多月了，他想念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的人兒，終于再次出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心跳如雷，難以遏制自己強大的渴望！

他恨這樣懦弱的自己，恨這樣卑微的自己！他總是這樣，不管事先做好了怎樣的預設和準備，只要一見到洛靈煙，他就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的目的，忘記了怨恨和痛苦！他的眼前只剩下這個女人，總是情不自禁的追隨著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