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守誠睜大了眼睛,在感覺到大海溫度的瞬間,他只想嘲笑自己一句: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將這么重要的辟水珠給……早知道這樣,干脆不說話才對。
但這世界上許多事情,偏偏就是這般巧妙離奇。老龍王此時終于掙脫了那怪物糾纏,飛身上前將墨守誠向他推來的思空嵐接住,可是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墨守誠在他眼皮底下,激起一道浪花,然后在一片黑色海洋之中消失了蹤影。
從小在青云山長大的墨守誠,當(dāng)然是個旱鴨子。
山中雖也有泉水溪流,那卻是用來灌溉田地吃喝之用,不是用來玩耍的。更何況對于墨守誠而言,也沒什么玩耍戲水的時間。
在墜入深海的瞬間,他嗆進(jìn)了好幾口水,用力撲騰掙扎了兩下,卻又全然不得章法。于是意識逐漸離他遠(yuǎn)去,即便勉力睜開眼睛,四周卻仍是渾濁一片,除了漆黑還是漆黑。
沒想到……最后我竟是溺水而死。
作為一個修真者溺水而死,是不是太過可笑了一些?假若師尊知道了這件事,他肯定會難過吧。
可是魔師……魔師他會說什么呢。
用最后的意識,墨守誠回憶著自己與魔師相處時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試圖去猜測魔師聽到他這般死訊的反應(yīng)。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竟絲毫沒有恐懼于死亡,所想的更是這般亂七八糟的事情。
可是直到了這個時候,墨守誠方才發(fā)覺,自己對魔門——至少是魔師,竟絲毫沒有怨恨。甚至,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有些尊敬。
也許是因?yàn)椋幢闶悄煛彩亲约旱睦蠋煱伞?
“這個世界在說謊。”
“不可殺人,不可偷盜,不可欺瞞,不可奸淫,這一切都是謊言與誆騙罷了。”
“因?yàn)榇蠖鄶?shù)人沒有力量,沒有修真的機(jī)緣,沒有修行的天賦,只是弱者。不想被殺,不想被盜,所以才以正義倫理等謊言保護(hù)弱小的自己。”
“弱肉強(qiáng)食有什么不對?隨性所為有什么不好?什么禮法什么常理什么道德統(tǒng)統(tǒng)都是狗屁!守誠你要記住——人,不是平等的!”
“吞噬、奪取、守護(hù)、殺戮、破壞……你只要選擇你所喜歡的道路走下去就行。至于其他人怎么看怎么說怎么評價,不管是世俗道中的凡夫俗子,還是仙魔道中諸多修真者,你統(tǒng)統(tǒng)就當(dāng)是狗屁!”
“于我而言,這世界弱肉強(qiáng)食,便是真理!隨心所欲,任意妄為便是真理!”
“而守誠你,對你而言,什么又是真理?假若你不能參悟這一點(diǎn),你于修行便難有寸進(jìn)。”
恍惚,恍惚之間,墨守誠仿佛聽到了某個人的聲音。這個聲音聽來如此熟悉,如此地叛經(jīng)離道,又顯得憤世嫉俗。
墨守誠想要睜開眼睛,他想睜開眼睛去瞧一瞧,這個聲音的主人是否還是那副模樣。那位魔師,是否仍是如記憶中一般,盤坐小溪竹亭,一身白衣翩翩,輕輕撥弄琴弦。是否仍是以那副一貫冷漠地表情注視著自己,即便瞳孔深處隱著關(guān)心。
可是他睜不開眼睛,動彈不得。
難道,我已經(jīng)死了?這個念頭浮起,總算讓幾乎已經(jīng)麻木的腦袋靈醒了幾分。可是卻依然沒什么感覺,仿佛自身正處于一片虛無之中,感覺不到外界一絲一毫觸感。
我這是怎么了?莫非人死了,便是這個狀態(tài)么?依然睜不開眼睛,也控制不了一根小指頭的動作,雖然清醒著,卻又感覺與死亡無異,墨守誠試著運(yùn)行攬月訣功法,又試著觸動元嬰,最后更嘗試放出靈識來查探,卻統(tǒng)統(tǒng)無濟(jì)于事。
“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才好。”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卻突然自一片黑暗中清晰地響了起來,打亂了墨守誠的心緒。
這個聲音是誰?難道是牛頭馬面?
“放心吧,不用胡思亂想,你并沒有死。”那聲音的源頭,仿佛猜得到墨守誠的心思。這聲音有些沙啞,有些疲憊,卻又有幾分看破世情的坎坷:“只是你需要休息。所以就不要想其他的,先好生休息吧,待時間到了,我自然會放你出來。”
你究竟是誰!而我,此刻我又在哪里?
對于墨守誠心中這些疑問與吶喊,那個聲音卻沒猜到,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不愿意回答。只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終于再度出聲道:“并且,有些事我想問你。”
然后這個聲音,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般。
靜靜地等待了很久,最后終于確定那個聲音不會再說話之后,墨守誠也只能無奈地接受了現(xiàn)實(shí)。雖然他其實(shí)什么也不明白,但目前,只要確定自己仍然活著,這就已經(jīng)足夠。
還有什么比活著更加讓人高興呢?想通了這一節(jié),墨守誠立刻調(diào)整了心情——事實(shí)上他一直都是這樣的性子。
只是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又忍不住想起來了。之前,之前自己為何在迷迷糊糊之中,想起了那位魔師?想起了他的話,想起了他的樣貌,想起了他的言行舉止?
那位號稱魔門三真天之首的伏明魔師,為何自己竟絲毫不曾怨恨過他?自己的家——墨家莊給魔道中的老魔頭亟天老祖給毀了,自己的人生從此便被改變。投入魔門是最危險的一步棋,他甚至大膽地沒有使用化名,就以本名墨子誠拜入。而投入魔門,一是為了躲避亟天老祖,二是為了找出亟天老祖。
就是在那個時候,自己遇到了伏明魔師。
這位合神期修為的修真者將他收入門下,趁著他當(dāng)時年紀(jì)仍幼,一口先天真靈未消,便施展大神通將其留在體內(nèi),為他修行打下深厚根基。隨后的數(shù)年之中又在教導(dǎo)他讀書寫字的同時,尋來各樣天材地寶,以密法煉制他的肉身,擴(kuò)展經(jīng)脈重洗精髓,使自己從此可說百毒不侵。
也是在這數(shù)年的時間里,他終于小心地打探到了亟天老祖的消息。這魔頭竟不知為何,自毀滅墨家莊——?dú)缌俗约旱募液螅捅磺嘣频篱T的修真者封印了起來。
就是在這時,伏明魔師傳喚了他,給他吩咐了事宜。而那個場面,他到現(xiàn)在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你收拾一下,便與我一同出門。”
那天的自己,剛才藥盆中泡過身軀,完成了擴(kuò)經(jīng)洗髓的最后一步。剛剛穿戴好了衣服,就被伏明魔師傳喚。
“是……只是,弟子可否知道這次要做些什么?也好,也好將準(zhǔn)備做好。”當(dāng)時的自己,以為魔門中都是喜怒無常的人,也因?yàn)槌D旮髂煟姂T了某些修真者的作為——特別是某些長輩,吩咐弟子從來便不容許弟子有質(zhì)疑或者疑問。
可伏明魔師雖語調(diào)冷淡,卻并沒有絲毫生氣的意思,只是平淡的回答道:“青云道門大開山門,廣收門徒了。”
“青云……道門?”那個時候還尚年幼的他,雖然偶爾也有所耳聞。但這個詞,這個詞所代表的地方與涵義,卻仍然不太明白。唯一所知曉并讓他記得的,只是亟天老祖被青云道門的人封印這一件事。
伏明魔師當(dāng)時也在撫琴。現(xiàn)在回想起來,直到現(xiàn)在自己也未曾聽過比魔師演奏的更好聽的人。
“你可知道,為何這許多年來,我始終不曾教導(dǎo)你過一絲一毫我圣教心法秘術(shù)?”一曲演畢,伏明魔師方才抬起了頭來,凝視著當(dāng)時的他道:“一切,都是為了今日。”
那個聲音逐漸冰冷,可是當(dāng)時的自己,卻好像又并未曾感到過害怕。
“不傳你絲毫,便是為了今日。你要投入青云道門之中,成為他們門中弟子。”
“現(xiàn)在的你體內(nèi)先天真靈不散,體內(nèi)經(jīng)脈通暢,又能讀書識字,想必要投入對方門中并不為難。”
“讓你投入青云道門之中,便是差你去做兩件事情。其一,找出我教亟天老祖的下落,我雖已查明他被封印在青云山中,給青云道門中人看守,卻不知其具體下落。其二,也是最為重要的一件事情——你要盡速在一眾弟子之中脫穎而出,獲得青云道門的人信賴,然后你便伺機(jī)去尋找一本叫做《騰龍機(jī)關(guān)真訣》的寶典……將之記下交給我。”
那個時候的自己,到底是怎樣壓抑住那興奮的心情,沒有讓其在臉上流露出一絲一毫的?
可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魔師對上山之前的自己,的確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
那句話,為何卻偏偏想不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神秘的聲音突然再度自耳邊響起。
依然顯得沙啞、疲憊、低沉,可卻又帶了幾分親近意味:“睜開眼睛吧,你已經(jīng)恢復(fù)的差不多了。”
墨守誠終于等到了這個聲音,聞言立刻就將眼睛睜開來。
這個時候,四周便不再是黑暗一片,已能瞧見各樣陳設(shè)。他迅速地放出靈識檢查自身與四周,卻發(fā)現(xiàn)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了巔峰狀態(tài),元嬰噗通噗通地跳動著,顯得極有力量。攬月訣真元在經(jīng)脈中安靜地流淌著——這一切種種,無不表明,他正真正處于元嬰后期頂峰。
而此刻,他也察覺到自己身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