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部隊尖銳刺耳的哨聲響起之時,主力正處于一個非常尷尬的位置。
半坡雖然平緩,但拉著輜重的牛車要爬上來仍舊需要耗費相當時間。留給指揮官可抉擇的時間不多——這是否是盜賊的計謀:利用輜重部隊無法快速前進的局面,襲擊斥候以引開護送的主力之后聲東擊西奪取輜重?
他沒有時間去優柔寡斷糾結于所有的可能性——這是經驗欠缺的指揮官常犯的錯誤。鳴海果斷地將隊伍一分為二,以全副武裝的大神等人作為先鋒,率領機動性更高的騎兵部隊沖了上去。
而步兵足輕則與賢者等人留在了原地繼續拉著輜重緩慢穿過這片半坡——在某種程度上,他也相當于是將包括彌次郎這個少主在內的大后方托付給了亨利。
騎兵的機動能力瞬間爆發,全副武裝并將大弓搭起的武士們不過片刻就消失在道路盡頭。
“警戒前進!大槍——抬起!”足輕當中裝備較為完好,一身甲胄接近普通鄉士,屬于足輕當中最高等級的“組頭”用濃重的口音發號施令。而除了牽引牛車之外的人都在指揮下雖有些雜亂,但仍舊很快形成了護衛在周遭的陣型。
盡管缺乏實戰經驗,但在行動起來時屬于月之國常備軍一環的足輕階級所表現出來的紀律,仍可以將里加爾大部分王國的農民兵甩得沒邊。
整個里加爾世界僅有少數大帝國擁有常備軍,大部分的王國仍舊停留在以騎士與軍士等精英軍事貴族階級為主,戰爭發生時再征召農民成為民兵的做法。
它的好處是不必長期供養一支價格不菲的常備軍,節省了國庫支出,而壞處則是臨陣磨槍的民兵戰斗力極其可疑。
兩米余長的足輕大槍以警戒姿態槍頭朝外地傾斜,從之前放松的靠肩步行姿態變成了雙手握持,隨時可以放平形成槍陣的姿態。
身著簡單鐵制胸甲與陣笠——即是鐵制的斗笠——的足輕們以自身作盾圍繞在輜重周圍,一旦道路側面的叢林之中有任何動靜便會第一時間列槍防御。
“啪嗒——!”牛車的木輪碾過了斜坡盡頭的石塊,一行人正式踏上了山坡上的平地——沒有襲擊發生,但前方也沒有武士們的蹤影。
“咻嗚——”稀稀疏疏長著雜草的道路拐彎處又有聲音響起,但這次不似之前那般尖銳。
“是鳴箭。”位于足輕保護圈之中的璐璐這樣說著,亨利轉過頭瞇起眼看了她一眼,但沒說什么。
“口哨代表緊急情況,鳴箭是解除緊急信號,但是否危險仍舊有待考量?!敝鞍l號施令的足輕組頭回頭對著他們一行外人如是說著,雖然足輕因為一系列原因對亨利有些意見,但這是府上的貴客他們還是明白的。是否是在彌次郎這個少主的面前才有友善的表現無從得知也并不重要,總之簡短的解釋過后組頭再次下令;“大槍——靠肩?!?
有些不夠整齊但仍舊到位的動作過后,解除了警戒姿態的一行人加快了速度趕了上去。
路途并不遠,走過這段樹木密集的道路過后一個轉彎武士們立刻就出現在了面前。
稀稀拉拉的馬匹,之前出發的兩名斥候也沒有受傷,他們沒有把弓拉起來,但確確實實是有遭遇到陌生人的。
“小孩子?”米拉愣了。
“看服裝,好像是隼人。”身后探出頭來的綾說了一句,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位于前方的鳴海一拉韁繩駕馬跑了回來——他的動作讓那一眾皮膚黝黑年紀不大,卻都手持武器的孩童仿佛受到驚嚇的貓頭鷹一樣活動了起來。
“博士閣下,我們或許需要您的幫助?!彬T著馬的武士領隊這樣說著,而綾遲疑了一會兒,把目光投向了米拉、亨利和咖萊瓦。
“我們也去。”賢者點了點頭,而前方的足輕們讓開了道路。
“米提婭。”白發的女孩回過了頭,而獨角獸蹭了蹭她一起跟了上去。
“隼人是?”似乎和綾的關系變得好起來的愣頭青少有地主動開口詢問,而博士小姐也沒有絲毫不快地解答:“月之國的大地上除了夷人,還有不少其它的少數民族。他們因為文化、語言與和人不同,迄今為止也沒有融入主流社會?!?
“隼人是境內除了和人,人數規模最為龐大的部族。雖然人數比和人少,但尚武且善于制作兵器甲胄,新京因而也給予了一定的自治權,語言與文化也容許他們保留?!?
簡短的介紹過后綾又小聲地嘟噥了一句:“可為何在離扶桑如此之遠的地方見到隼人——”
她這樣說著,而亨利和米拉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想起了之前在北部村落地下所見。
‘——該說出來?’米拉眨了眨眼睛。
‘——不是時候?!嗬p輕搖了搖頭。
短暫的路途走過,年紀不大卻都拿著武器的隼人部族少年少女們打量著新來的一行人,因為處于林間的緣故亨利和咖萊瓦還有米拉都摘下了斗笠,站在地面上都甚至比騎馬的武士還要高的賢者那雙灰藍色的眼眸嚇得兩個孩子瞬間就松開了手里的短矛,而領頭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則立刻轉過頭一邊用手護住了他們一并小聲要他們重新拿起武器。
“看來這就是頭目了?!焙嗬柫寺柤?,而知曉鳴海帶她過來意欲何為的博士小姐從三人制造的陰影當中鉆出。
“啊——!”看到她身上袍子的一瞬間,少年少女們當中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他們似乎在一瞬間變得放松警惕了起來,但領頭的那個年紀最大的男孩回過頭瞪了一眼所有人就都又安靜了起來。
“真有領袖氣概啊。”愣頭青用拉曼語這樣感嘆著。
“看看,十歲小孩都比你強,丟不丟人?!倍桌琢怂谎?。
賢者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斗嘴的兩人,然后看向了鳴海,點了點頭。雖無言語,但高級武士仍舊得以從氣氛當中得知亨利的來意。
“拉開距離,下馬,武器收起?!彼煤唵沃苯拥脑捳Z對武士們下令,又對著身后的足輕做了一下原地停頓的手勢。
“唰——”以極高效率完成了武器收納的行為過后,武士們下了馬又解開了頭盔的繩子,摘下了頭盔開始擦汗喘氣。
“呼——”而領頭的那個男孩警戒著就在面前的賢者一行的同時,又用眼角余光打量到武士們的行為,自以為不被察覺地呼了口氣,表情也一度變得放松起來。
“終究還是小孩,藏不住表情。”米拉擺出一副得意的樣子這樣說著,而亨利斜著眼睛看向了她。
“干嘛,你什么意思?!甭灏采倥翡J地注意到了自己老師的玩味之意,她狠狠地瞪向了賢者。
“.......”而博士小姐回過頭看了一眼亨利又看向了鳴?!@兩人連話都不必說,僅僅只是一個點頭示意,亨利就向鳴海傳達了‘展示放松姿態,讓他們也不那么戒備’這一點,為她接下來的對話創造了條件。
敏銳的直覺和正確的對于形勢的判斷兩者缺一不可,她想起不知在哪本書上曾看過的注腳——所尋之物若相同,最終便都會抵達同樣的終點。
這到底指的是什么,過去她不太明白,現在感覺模模糊糊可以知道一些了。
思維打了茬,綾搖了搖腦袋,然后看向了和她差不多高的領頭的男孩。
“我是,星詠博士。”她的隼人語言有些生疏,因而為了加強說服力對著自己的胸口輕輕拍了拍。
盡管不是專司言語與新月洲大地歷史古籍的月詠博士,作為走遍大地調查星象氣象與動物植物的星詠博士,掌握好幾門語言仍舊是必備的技能。
新月洲哪怕不算夷人與隼人等少數民族的言語,和人自身內部的地方方言有一些也與新京等地的標準語區分甚大。實際上綾在和櫻還有其它藩地和人交流時經常出現一些詞匯無法順暢表達意思的情況,而博士小姐對此的解決方法便是記下每一個詞匯的不同意思。
在好學的程度上,就連一向勤快的我們的洛安少女都覺得有些自慚形穢——她在到達新月洲之后因為和人語言過于復雜的緣故,至今都還是只能掌握簡單交流的程度。
洛安有句諺語叫好朋友即是好對手,說是年青人的攀比心也好,反正在綾的刺激之下這陣子米拉也開始更進一步的努力——但讓我們話歸原處。
在博士小姐主動自我介紹過后,沉默了好一陣子,這十幾個孩子當中領頭的男孩才終于開口。
他們用相比和人語言發音更加短促有力的隼人語來回說了好一陣子,期間有好幾處發音都讓米拉感覺有些耳熟,她回頭看向了身后遠處沒有跟過來的璐璐——夷人的語言當中也有和洛安語發音相似的詞匯,之前遭遇的巫女和鬼神似乎也曾議論過她的發色。
這是怎么回事?
洛安人和這片遙遠的大陸有什么聯系嗎——她看向了亨利,但賢者直視著前方。
內心的疑問糾結思索最終被交談完畢回過身的綾的動作所打破。
“阿里,阿里?!蹦泻⒒剡^身甩了甩手,所有的小孩都把武器放了下來,顯然博士小姐通過溝通已經讓他們明白雙方并無起沖突的必要。
“他們是從扶桑那邊流浪出來的隼人,很多年前因為蝗災的緣故,扶桑遭遇了饑荒??恐萍着c鍛造手藝的匠人可以向外以金錢購買糧食,但普通的農人就無法生活下去。”
“顆粒無收,卻仍舊需要上繳賦稅,因而選擇北上逃入山林?!本c說到后面語氣變得有些低沉,而這個原因米拉立刻就明白了。
“有地不種,逃稅叛逃,應當被綁起來送去監牢!”本來已經放松下來的高級武士當中有人忽然這樣嚷了一句,讓這群少年少女立刻又慌了起來。
“......”綾皺起了眉毛,而米拉和咖萊瓦則回過頭看向了出聲的武士。
“肅靜!”大神對著吵吵鬧鬧起來的武士們喊了一聲,安靜起來過后鳴海對著綾開口:“所以他們這幅打扮是?”
武士領隊顯然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更關注眼前的局面而非這些人的身份。
一群平均年齡在十歲上下的孩子穿著簡單的衣服,腰里帶著和他們的身體相比有些過于龐大的大人用的山刀,拿著很明顯是臨時制作的還帶著樹皮的彎曲小樹干制成的短矛。
——哪怕是尚武成風的隼人部族,也不會用這種真的會死人的東西來作戰爭游戲。
綾回頭看了一眼縮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們:
“惡鬼討伐?!彼f道。
“附近的山里出現了鬼,把村里的大人都打傷了。所以他們組成了討伐隊想要去把惡鬼給殺掉,但因為之前的山霧和大雨迷了路,最后就和我們的斥候撞到了一起?!?
“惡鬼——”“嘶——”武士們吸氣的聲音過后是一陣沉默。
鬼族總體雖然已歸順于新京,但就好似人類當中也會有殺人不眨眼的山賊強盜一樣,游蕩在外惹是生非的鬼族也從來都不少見。
為了區分好壞,和人將從屬于新京管轄的稱作鬼神,而在此之外的則是惡鬼。
這些隼人的小孩也許因為對于鬼族的強大一無所知,可以組成這樣的所謂討伐隊想要前去戰斗。但在和人武士們的心目中,那些兩米多高隨手揮舞兵器便可以把武士連人帶馬打成肉泥的存在,每一次討伐都得付出極高的代價。
“山、山鬼的話,我們之前不就打敗過一只了!”有人加大了聲音這樣嚷嚷道。
“但那可不是我們打敗的。”在危險生物的面前武士們一直嚴格遵守的紀律也蕩然無存,他們像是一群小男生一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了起來。大神和鳴海都不悅地皺起了眉毛,而老喬則試圖好聲好氣地勸他們安分下來。
“說到底尸首都未曾見到,到底是不是真的也——”一個有些酸溜溜的聲音響起,米拉順著聲音看去,是之前在比試當中被亨利擊敗還被彌次郎評價為“勇氣不足”的中年上士信勝大人。他至今仍舊糾結于這點顯然氣量有些小了,但趕在洛安少女開口之前,另一個年輕的高級武士就反駁了信勝的話。
“信勝大人,那場景的毀壞和當初的地震我們可都是感受得到的,怎可因沒得尸首就懷疑先生的戰果!”七嘴八舌的武士們嚷嚷了起來,這幅模樣讓鳴海連嘆了好幾句“成何體統?!?
“所以?”綾看了一眼亨利又看了一眼鳴海。
“.......”身后領頭的隼人男孩上前來拉了拉博士小姐寬大的衣袖,又小聲說了些什么。
“他說,希望我們去他們村里看看,雖然可能沒辦法給武士大人們豐厚的宴會。”綾有些不知所措地來回看,她終歸只是一介學者而非領導人員。領頭的男孩不傻,也許一開始他熱血上頭真以為自己能完成討伐,但在遇到惡鬼之前就已經迷路,吃完了干糧光是找尋方向就艱苦不易的局面也足以令他頭腦冷靜下來。
他的這個邀請,實際上就是在向一行人求助了。鬼族從來不是好對付的,更別提眼下他們有著自己的目標也有確實的威脅,實在不適合節外生枝。但不去的話放任這些人被惡鬼禍害,博士小姐又于心不忍——在這樣的糾結之下,她只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其他人。
“......”領頭的三位武士打量著這些年紀都不怎么大的孩子,其中一個女孩腰上掛著的明顯是家里長輩的山刀因為身形瘦小的緣故接連從腰帶上滑落,她不得不好幾次吃力地把它重新拉起來。
天氣很是燥熱,而這些孩子身上的疲勞也肉眼可見。
“......”沉默持續著,作為這個國家的武侍者階級,除害與保護平民本是他們的職責。但口號喊得再響亮,實際上遇到事情時能不能真的做到又是另一碼事。
這種時候就連鳴海也無法立刻下決斷了——他看向了亨利,在場的所有人當中,也許是唯一一個有足夠的經歷能來給出可靠建議的人。
“會是近期學習的東西,不錯試金石。”賢者沒有直接給出肯定的答復,但他的說法已經足夠讓鳴海等人下定決心。
畏懼不前的話,所學之物就永遠只停留在口頭。
“告知少主,再咨詢一下他的意見?!蔽涫款I隊如是說著,但他內心當中大抵也已經知道彌次郎會給出什么樣的答案。
“所有人?!?
“準備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