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吧,團長大人。堂堂龍翼騎士,就算死也要在藍天下站著死。”沒有一份自尊的人是無法成為騎士的,西格對著麥尼斯多如是說著,周圍的人也都是點了點頭。
他們逃進來的這家小店是傳統(tǒng)的石木結(jié)構(gòu),易燃物很多還偏巧沒有后門。如果對方放火,就只能憋屈地被悶死在里頭或者帶著一身煙塵逃出去被亂劍砍死。
與其淪落到這樣的結(jié)局,還不如趁現(xiàn)在還能維持冷靜的時候走出去留住顏面,要死也要在藍天之下戰(zhàn)死。
即便是皈依了白色教會已有千年以上的歲月,蘇奧米爾人的血管當(dāng)中卻始終流著當(dāng)年異教信仰對于戰(zhàn)死的崇拜。
“陛下——”“不必多說,麥尼斯多卿。”臉色蒼白的女王強作鎮(zhèn)定地抬起了手阻止了龍翼大團長的話語:“余等仍不相信他們有加害的意圖,卿也是如此覺得的吧?”
“.......我等當(dāng)誓死護衛(wèi)。”麥尼斯多沒有直接回答女王的問題,而是表達了自己的覺悟。
這讓女王輕輕地嘆了口氣。
盔甲部件碰撞的聲音回蕩,騎士們刷啦啦地都站起了身。狹窄的小店當(dāng)中擠下這樣的人數(shù)有些密不透風(fēng)。麥尼斯多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亨利他們?nèi)耍跤行┍傅乜聪蛄速t者:“真是連累了你們。”而一旁的副官西格則是一如既往地表達出自己的鄙夷與不屑:“慶幸吧傭兵,至少你死算是死得光榮了。”
他言語之中暗藏的嘲諷令我們的洛安少女還有年青搬運工十分不悅,但賢者本人并沒有和他計較。端著長矛的騎士們首先跑了出去用自己的身體作為護衛(wèi),緊接著是第二批的保護,最后女王才在簇擁之中走了出來。
僅剩二十多人的騎士面對一百多人的大劍士包圍陣列,饒是穿著全身板甲,在人數(shù)劣勢下他們卻也會被架住身體而后捅殺。
戰(zhàn)斗不是一個人的事情,穿著全身板甲也并不會讓你就立刻變成無可匹敵的戰(zhàn)神。盡管確實可以頂著箭矢沖上去,在近戰(zhàn)肉搏當(dāng)中某些情況也可以利用盔甲的防護能力頂著攻擊上去戰(zhàn)斗。但在面對熟知板甲弱點且配合有序的對手時,若是麻痹大意有自己不可匹敵的錯覺的話,仍舊會很快地就喪命。
在慘痛的教訓(xùn)過后,殘存的龍翼騎士們已經(jīng)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了。
人類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速度總是很快,在最初的混亂和不知所措過后,隨著呼吸重新變得平穩(wěn),騎士們也記起了自己多年的訓(xùn)練。
他們排出了互相掩護又留有發(fā)揮空間的陣型,肌肉放松但站姿警惕,避免了緊張抽搐卻又隨時可以發(fā)揮出攻擊。
心跳開始平緩,腿腳也不再哆哆嗦嗦。
氣勢有所改變。盡管這仍舊無法扭轉(zhuǎn)人數(shù)上的劣勢,但他們也算是做好了魚死網(wǎng)破的準(zhǔn)備。
大劍士們沉默地待在十幾米外的距離,與他們對峙著。
正午的太陽光雖然明媚但在這已然入秋的北歐羅拉卻決計算不上燥熱。
是拖延時間的戰(zhàn)術(shù)嗎?想讓著甲更加完備的己方在燥熱之中迅速流失體力,輕松贏得戰(zhàn)斗?麥尼斯多腦海里冒過許多個問題,卻找不到對應(yīng)這沉默合適的答案。
他們沒有立刻沖上來。之前說要好好談?wù)効磥聿⒉皇且T一行人出來的謊言。
雙方開始互相打量了起來。
騎兵所擁有的戰(zhàn)斗力優(yōu)勢加之以更加完善的防具,即便是在準(zhǔn)備充足的狀態(tài)下,大劍士的這次攻擊實際上也付出了不低的代價。
龍羽翼的風(fēng)魔法爆發(fā)加速是出乎意料的隱藏招式,本以為已經(jīng)將對方限制在難以發(fā)揮騎兵沖鋒能力的短距離內(nèi),卻被那看起來只是裝飾品的翅膀擺了一道。
受傷然后經(jīng)過簡易包扎的不少大劍士帶傷被安置在了后方。雙方沉默地對峙著互相觀察,而我們的賢者先生卻是轉(zhuǎn)過頭開始觀察起周圍環(huán)境來。
正午的太陽高高掛在天空中,整個湖畔小鎮(zhèn)波平浪靜,似乎經(jīng)歷過某種程度的清場。
除了大約是貪于想要把東西賣給大劍士賺錢而沒有離開的小店老板以外,幾乎沒有什么平民剩下。此刻那個禿頂?shù)闹心耆苏卦谝粭l小巷的出口,滿臉擔(dān)憂地看著自己的店鋪。與賢者那雙灰藍色眼睛對上的一瞬間,他“咻——”地一聲縮回了小巷之中。
“看那副模樣,你們也就剩這幾個人了吧。”麥尼斯多開口說著,從傷員仍舊沒有退下陣列這一點可以輕易判斷出他們?nèi)藛T稀少的事實。
這一點讓他松了口氣,但他控制著沒有表現(xiàn)出來。大部分騎士都是政客,他們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語言以達成想要的目的。
這并不是只靠喋喋不休就能做成的,很多時候沉默反而是最佳的武器。
言多必失,有些信息一不小心亂開口就會暴露給對方。
他試探性的話語沒有得到回應(yīng),雙方依然沉默地對峙著。麥尼斯多借著友軍的掩護轉(zhuǎn)過頭看向一旁,頭盔限制了他的視野他只能如此。四散的馬匹位于小店的東側(cè)。他們下馬的時候很急沒有怎么拴好,此刻有不少馬兒已經(jīng)跑到了稍遠一點的地方。
離馬有幾米遠的距離,在沒拴好的情況下若是有什么突然動靜的話只怕它們會受驚而逃離。他思考著,若要逃離的話必須重新上馬,但這個意圖想必輕易暴露的話大劍士們就會出手阻撓。只要魔法師釋放一下魔法之類的,讓這些馬匹逃跑,他們就會又一次陷入被動之中——他思前想后絞勁腦汁地尋找著脫困的方案,但正在這時,位于身后的女王忽然脫離了護衛(wèi)。
“陛下!!”因為緊張感而走神的女騎士慌張地叫出了聲。
女王頭也不回,包括麥尼斯多在內(nèi)的人全都看向了她。亨利向著米拉打了個眼神,兩人一起向后退去。賢者緊接著招了招手,遠處和馬匹待在一起的小獨角獸咬著二人坐騎的韁繩向著這邊靠了過來。
“卿,所求何物?”盡管穿著沒有特別華麗,盡管因為這一切而臉色有些蒼白,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她卻依然相當(dāng)鎮(zhèn)定。
“陛下,不要向這些暴徒妥協(xié)啊!”身后的麥尼斯多急了,他張開了口,但女王豎起了一只手掌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話。
“這是余等的子民,除余等之外,又有誰有這個資格與他們對話?”
麥尼斯多垂著頭退后了幾步,同時開始給自己人打眼色意欲靠近前去護衛(wèi)女王。大劍士們也因此產(chǎn)生了反應(yīng),陣型當(dāng)中有所騷動。
“主事者是誰?仍說要對話的,卿請出來。”她這樣說著環(huán)顧四周,而大劍士之中有一人向前走了一步。他正是那個扎著馬尾穿著紅色板甲衣的年青人。
“在下,海米爾,拜見女王陛下。”他行了一禮,這個名字讓后方的賢者眼角抽了一抽。而海米爾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卿,若是要對話。那又為何襲擊,是余等的著裝不合理嗎,或是拖延了時間,這余等都可解釋——”女王明顯放低了姿態(tài),這讓后方的麥尼斯多還有西格都顯得十分著急。在他們看來這樣的服軟顯然只會令對方得寸進尺——可他們現(xiàn)在陷于重重包圍之中,大團長本人又給不出任何突圍的方案。他絞勁腦汁苦思冥想,卻發(fā)現(xiàn)除了拼個兩敗俱傷以外確實只有女王所選的談話這一方案。
海米爾依然沉默著。
大劍士們也依然沉默著。
答案其實很是明顯。
最少對于亨利而言,他是一早就知道這些人的目的的。
大劍克萊默爾,還有這些大劍士。
他們從這北地的極寒之中誕生,保家衛(wèi)國,始終如一。
它是女王的劍,是教會的劍,是人民的劍。
是蘇奧米爾的劍。
即便蘇奧米爾已經(jīng)不要他們了。
即便這個位置上已經(jīng)有其它人了。
“無可救藥的一根筋蠢蛋。”賢者忽然開口,用西海岸語說出了這句在場僅有他和米拉能懂的話語。
“我們想。”
“回家。”海米爾開口,如是說道。
這是個意外樸素的答案。他們沒有在占盡優(yōu)勢的情況下提出高昂贖金或者是其它要挾,僅僅只是一個極為樸素的,甚至有些讓人難過的答案。
“可這——為何這?為何要?”女王的表情變得悲哀了起來,她開始語無倫次。
“不會給予我們機會的吧?若非讓我們處于優(yōu)勢的話。”海米爾抬起了頭,望著這邊微笑著說:“連對話的機會都不會給,打定了主意如果有可能的話就地斬殺。”
“.......”麥尼斯多被戳中了心頭的痛處,他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你們殘害同胞的理由嗎?!”西格憤怒不已地大聲咒罵了一句。
聽不懂蘇奧米爾語的我們的洛安少女滿臉迷茫,只知道他們像是在互相咒罵。她看向了賢者,而亨利只是示意她往后退去靠近馬匹。
“這話,由你們來說?”
“我其實不是大劍士出身,閣下知道嗎?”
“我的父親是一位塔爾瓦-蘇塔的駐軍隊長,很有人望,很慈祥的人。”
“在大劍士們離去之后,他仍舊留在了塔爾瓦-蘇塔,一方面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另一方面則是養(yǎng)家糊口需要資金。”
“接下來的故事,你們都知道了吧?”隔著十幾米遠,他翠綠色的眼睛之中滿懷的恨意仍舊半分未減。
“在被迫害到無法在崗位工作以后,父親不得不帶著我和母親還有妹妹離開,去外面闖蕩當(dāng)傭兵。母親在奔波勞累之中病死,父親起初雖然賺了不少金錢,但在戰(zhàn)場上運氣不好傷了持劍手。失去價值以后被拋棄。從那時候開始,父親變得不像父親,家也開始變得不像家了。”
“曾經(jīng)慈祥的他開始酗酒,賭錢,醉了跟醒著的時候都是念叨著想要一夜暴富回到過去的生活。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在他欠下一堆債以后,妹妹被人販子帶走去抵債了。”
“一周以后,酗酒過度我的父親過世了。”
“半年以后,被虐待過度的我的妹妹,找到的時候也已經(jīng)不是人形了。我親手了結(jié)了她。”他背著大劍向前邁出了步伐:“所以你,想跟我討論殘害同胞?”
“類似的故事。”海米爾搖了搖頭:“我們每一個人都能講出來。”
“但復(fù)仇什么的,其實怎樣都好了。”
“我們只是想回家而已.......”
“嗚呃——”女王捂住了嘴,開始發(fā)抖。
“你們的回家可不僅僅是回到蘇奧米爾這么簡單吧?”麥尼斯多仍舊保持著鎮(zhèn)定,他沒有因為對方的這些話語而產(chǎn)生任何的動搖。單刀直入地指出了對方話中有話。
“是的。”海米爾肯定了他的話語,緊接著抬起頭,那眼眸之中有著令一旁大主教羅曼熟悉又有些恐懼的色彩。
“我們要讓蘇奧米爾回到它應(yīng)有的樣子。”海米爾這樣說著,他的表情正是宗教狂熱者常有的模樣。
“你們要讓蘇奧米爾回歸到血與火的混亂之中。”麥尼斯多出言譏諷,毫不留情。
“如果這就是讓一切回到正軌的方式的話。”海米爾絲毫沒有打算示弱:“陛下的政策過于軟弱了,這是錯誤的。我們將以大劍的名義糾正這一切,讓蘇奧米爾回到她應(yīng)有的樣子。”
“余等——”女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望著兩邊的人,而我們的洛安少女因為對情況的無知而將眼神再度投向了賢者。
“簡單來說。”亨利抬起了一根手指。
“余等該如何是好?”她望著龍翼騎士團又看著大劍士,雙方劍拔弩張,這之間的對立矛盾顯然是不可化解的。不論再如何天真,在歷經(jīng)過生死關(guān)頭以后女王也不會再覺得她可以三言兩語讓雙方放下劍來攜手并肩。
這是觀念上的對立矛盾。如今的整個蘇奧米爾對于這些大劍士們來說都是錯誤的。
她陷入了兩難之中。對于大劍士的虧欠使得她想要補償他們,可是這些人的主張接納他們回來顯然整個國家那珍貴的和平又要消失。
“就是兩頭狼。”賢者聳了聳肩。
“在爭一個牧羊犬的位置。”
“這都是,余等犯下的罪孽。余等的天真導(dǎo)致的結(jié)果——”施加在她身上的壓力使得女王幾乎崩潰。在賢者三言兩語解釋加之以之前了解過的事跡以后,洛安少女意識到了這場沖突的根源。
大劍士們的存在立場和政治主張是主動干涉這個國家的一切事物——光這一點上的話和某個米拉正朝著他翻白眼的家伙做法很像,但是后面一點就不太一樣了。
他們想要守住傳統(tǒng),守住蘇奧米爾人自己的文化,不被拉曼毒藥所入侵。
而作為這個拉曼毒藥的代表的,就是迫害了大劍士以及相關(guān)人員的龍翼騎士團。
相較之下龍翼騎士團的做法就是典型的帝國式忠誠。不干涉君主的行為,拼盡一切達成君主的理念。
看似對立的兩個群體,其實又有很多地方很像。
一方是對著傳統(tǒng)的拘泥與固守;另一方則是對著君主的愚忠。
他們都放不下自己執(zhí)著的東西,最終就把這個問題拋到了自己的君主頭上,壓得女王喘不過氣來。
“無可救藥的一根筋蠢蛋。”亨利剛剛說的話,在洛安少女的心頭回響。
賢者或許早就看穿了這一切吧。
“陛下,請允許我等回歸,以克萊默爾的名義,必定使得蘇奧米爾回歸到應(yīng)有的模樣。”
“您是時候該放下那份天真了,逐出我等并換不來真正的和平。這些拉曼毒藥如何毒害吾國,陛下難道還不明晰嗎。”海米爾一字一句地說著,同時離開了同伴的陣列開始靠前。
“一派胡言。”
“麥尼斯多卿——”女王轉(zhuǎn)過了頭,看著龍翼大團長摘下頭盔以后邁著步子向前走出。
“身為臣子,令陛下的那份天真化為現(xiàn)實不正是我等的責(zé)任嗎。”
“你們終歸只是暴徒。”他摘下了左手的手甲丟了出去:“說什么一切沒有應(yīng)有的模樣,其實只是想像過去那邊享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罷了。”
“不論如何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們都不是忠于王室的衛(wèi)隊,你們早就變質(zhì)了。只知道懷抱著已經(jīng)落后于時代的所謂傳統(tǒng),固執(zhí)己見干涉任何進步的想法。”
“我向你發(fā)起決斗,大劍士海米爾。”
“若你仍舊懷抱有任何一絲一毫的榮譽的話,就撿起它。以在陛下、在主教大人、在神明面前決斗的方式,來決定誰對誰錯。”
“如此避免更多犧牲的方式,陛下也贊許吧?”麥尼斯多回過頭看向了女王。
“余等——”她話音未落,海米爾就俯下身接起了那只手甲。
“如你所愿吧。”他把手伸向了背后,但拔出來的卻并不是一把克萊默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