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當今和人社會普遍的認知和絕大多數人的生活習慣。主流文化認為會在夜間行動的多是偷雞摸狗之輩,要么從事下三濫的行業要么胸無大志沉溺于酒色之中,而從大體上來看他們的這種偏見也沒有太多錯誤。
火燭在探洞時消耗一空后,一行人才知道新月洲的照明用具十分昂貴,即便是財大氣粗的青田家也并未備上多少。養蜂業似乎在這邊并不似里加爾那么旺盛,官家常用的蜂蠟火燭標準為一新月尺長——換算成里加爾標準單位大約是17公分,因為正好是成人手掌中指到手腕的長度所以也俗稱“一掌燭”——這種蠟燭一般一支要賣到400文左右。
要知道大部分和人平民一個月的收入也不過一兩銀,也即是1000文銅錢。買兩支加起來省點用也頂多燒個18小時的蠟燭便只剩下200文來維持家計,有多奢侈也從中可以看出。
民間更常見的是所謂“半掌燭”,顧名思義便是比一掌要短上一半的,這種蠟燭一半價格在100文到130文之間。之所以比一掌燭便宜那么多是因為其材料五花八門,并不是純粹由蜂蠟構成。里面還添加了一些屠夫剩下邊角料熬出的動物油之類較為便宜的原料。
這么做的缺點是點燃的時候會有較為難聞的味道,不像蜂蠟會有舒適的香氣。但盡管是這樣相對廉價的蠟燭,若是每晚都要點個不停也仍舊有些奢侈。
絕大多數平民夜間使用的照明用具還是更為廉價的油燈或者上山采集木材,自制火把是山民必備的技能。和人的火把與里加爾略有不同,通常是取干燥竹木將尖端劈開填入燃料使用而非裹布浸油。這其中尤以富含油脂的松木為上佳,事實上和人語言當中稱呼“火把”的一詞便寫為“松明”,指的就是富含松脂耐燒的松木。
當然,即便有著多種多樣的民間智慧,最節省的方法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畢竟除了心懷不軌之徒,也很少有人需要趁著夜色做些什么。
吃完夜宵一行人很快地便入睡,夏日的初晨來得很早,6時尚未到陽光就已經灑落,而此時許多人都已經醒來。
早前起來的足輕們從龍之介一行的水車那邊又換取了一些淡水正在鍋里烹煮軍粥。他們并沒有用貨幣直接購買,因為出門在外用互相所需的物資相換反而要更好一些。
之前阿勇幾人暫且借用他們的東西并補充水份與其說是龍之介一行足夠大方,不如說是賣給亨利這個約書亞的舊識面子,并且他們也有情報需要從一行人身上打聽。
沒來由的善意是不可信的,天底下沒有比免費更貴的東西。龍之介一行終歸是浪人,哪怕其中有約書亞這個舊識也還是不要對他們太過于信任為妙。
當初遇到的泥石流解釋是亂砍亂伐并非有意為之而且只是擅自跟上他們的流民造成的,但這種讓底層臨時人員頂罪的說辭哪個地方都不少見還是不要盡信為妙。即便這確實屬實,后面龍之介試圖隱瞞事實旁敲側擊從賢者這邊獲得情報也是沒有辯解余地的。
雖然站在他們的角度這也解釋得通:對著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全盤托出不僅顯得沒腦子還很可能完全得不到自己所要的訊息,以他們的立場來說維持警惕方才能活得長久。
但亨利這邊又何其不是如此。事事都要你“站在對方立場嘗試理解”的人往往不光是立場可疑腦子也不太好用,因為歸根結底話說得再漂亮人和人之間也還是存在各種各樣的小圈子小團體的。
你所應當做的是優先考慮自己所在的團體的利益,在滿足了自保的前提下再去嘗試理解對方,而不是像童話讀多了的公主大人一樣覺得夜不閉戶亦無妨天底下都是好心人。
只是人和人之間的圈子團體勢力并不總是涇渭分明,像一場大雨中池塘表面泛起的萬千漣漪,它們互相影響互相覆蓋又此消彼長,所以總有人分不清什么才是自己所屬的,一心向著其實并不把你當自己人的圈子——我們扯遠了。
總而言之,各取所需保持距離,不必舔著臉去拉關系蹭淡水和其它物資,而是以他們需要的一些東西進行交換。這便是亨利一方和龍之介一方所達成的默契。
這種默契讓兩方人馬能相安無事地并有一定程度的合作,而只要不對互相之間要求更多,也能維持較為良好的氛圍。
大人的世界里并不是非黑即白——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的簡單思維只會把潛在可能成為朋友的也都逼成敵人,這種中規中矩算不上朋友但也不算敵對的關系才符合大部分萍水相逢的人之間應有的立場。
早早起來的足輕等人燉好的軍粥拿給腹瀉倒地的阿勇幾人食用,等他們吃完之后才舀了一勺豬油加入進去繼續熬煮為其他人做準備。在老藥師堅爺加入隊伍以后他調配的腸胃藥幫助下三名武士恢復得比想象的快。早晨起來他們已經可以自己站立,雖然還有些虛弱無法長途步行但已有在營地獨自行動的能力。
情況還算比較嚴重的還是阿惠,她仍舊半夢半醒,有時滿身冷汗醒來大叫又有時候睡得像是死了過去一樣半分鐘才呼吸一次。也因為這個原因,虎太郎在付一行人酬勞的時候顯得不情不愿——照他原話來說:“人都成這樣真能算成功救下來嗎。”
滿懷怨懟的公子哥這句話讓米拉挽起袖子差點沒一拳頭揍上去,但虎太郎顯然就是這樣的人,一個極度自我中心的公子哥。他或許會在一些情況下作出讓人佩服的舉動,但你不能指望他在本質上有什么太大的改變。
不情不愿的公子哥最后給了他們8兩金子的酬勞,考慮到本地平民的收入這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但拿出手的虎太郎卻顯得不是很在意,照他的意思要是阿惠情況好些的話他原本打算給的更多。
不缺錢卻吝嗇,因為給錢這種行為在他看來是一種獎賞——既然這些人工作完成不到位那憑什么要給錢?
典型的上位者思維。
這筆款項最終被亨利、璐璐、米拉還有咖萊瓦均分,鳴海等青田家的武士雖說也參加并出了很大力氣卻沒有接受,一來他們不缺錢二來身為武士做這種事拿錢顯得很不體面。
綾不拿錢也是同理,她也沒有太多這方面的需求。作為新京認證的博士在境內受到很大尊敬,她甚至可以直接去很多地方直接蹭吃蹭喝也沒有問題。
每人二兩金足以支撐相當充裕的生活一年以上時間,這算是沒有白費勁去冒險。不過這是光考慮吃住問題的結論。
里加爾的冒險者們能賺得不少的傭金,哪怕被公會抽成一半最終到手的也還有不少,但大部分卻始終在底層徘徊,很大一個原因就是裝備的損耗問題。
刀劍沒有外行人想象的那么耐用,哪怕是優質鋼材所制一場戰斗下來卷刃掉尖等問題也仍會有,這種程度的修復耗費的資金也不算少了。
增加厚度誠然能使得武器更加耐用不易損壞,但截面更厚的刀劍往往會犧牲切割性能,變成又鈍又沉的尷尬存在。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你是希望有一把相對脆弱易損需要常常保養打磨但很是好用吹毛斷發能殺敵制勝的武器,還是希望有一把不用經常關照也不容易壞,可是打上去無法斬斷對手的持劍手哪怕用力能打骨折卻效率還是比不過正兒八經鈍器的鈍劍?
厚重的刀劍還會增加使用者的疲憊度,所以不論是里加爾還是新月洲好用的長劍長刀都不會特別沉重。
好劍難尋,在輕薄順手的前提下要擁有足夠強度的刀劍無一不是出自大師之手,而這種級別的工匠往往是有錢都可能買不到的。因此到頭來大部分人就只能選擇品質較好的武器然后小心些使用。
就像老話說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和人的劍技甚至有用刀的平面和刀背去格擋對手進攻從而保存較為輕薄的刀刃這種技法,但真到了生死關頭還在意這種細節的往往是刀保住了人沒命了。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收入的資金雖然不算少,但考慮到任務中損壞的武器鎧甲消耗的物資需要補充的部分,這筆錢便可謂來得快去的也快。
雖說作為青田家的貴客亨利幾人可以蹭吃蹭喝也能獲得一些武器補給,但在自己有收入資金的情況下還打算白蹭新的武器裝備也顯得有些不要臉了。
再怎么講,終歸還是自己拿錢去買自己需要的裝備來得自由和舒服一些,所以這也是洛安少女在拿到了薪酬之后的盤算——之后到了稍大一點的城鎮,她便打算購置一些新的行頭。
簡短的早飯過后一行人重新上了路,虎太郎幾人原本打算自顧自走上不同的路途,但眼見阿惠尚且處于昏迷狀態他又沒有照顧人的經驗,最終便用每日一兩銀雇傭了櫻協助照顧而他們也與青田家一通上路。
白發的女孩對此略微有些不樂意,她個人是希望這個麻煩的公子哥能盡快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但最終看著虎太郎面對昏迷的阿惠焦急又不知所措的模樣也還是按捺了下去。
由于阿勇等人尚且處于虛弱又承受不住顛簸的情況加之以之前這幾名武士的戰馬也吃了毒漿果身亡,少了代步座駕承重,鳴海跟龍之介一行商討過后花了一筆錢讓他們讓渡了一輛里加爾式的重型馬車。
容量頗大的四輪馬車足以坐下絕大部分的人員還能放下物資,而作為車夫的老喬在原地花了一些時間也便適應了如何操控。乘馬的武士加上馬車帶來的高機動性加上隊伍本來規模就不是很大,一行人也得以在龍之介他們那邊的大部隊整理完畢之前就上路。
按照淺顯的了解兩方人馬之后的目的地方向還是大致相同的,但他們的關系也沒有特別密切因而也只是稍作告別亨利他們這邊便先行上路。
龍之介一行的大部隊都能行走,隊伍規模更小的一行人自然走起來速度更快一些。
平穩的道路上幾個緩坡過后,隊伍開始一點點往下,總算是來到了章州南部的領域。
坐在馬車中的白發女孩從防水帆布旁邊探出頭去,她嗅了嗅鼻子聞到了一些什么。
“是在燒草堆的味道。”旁邊的老藥師沒有往外看,但他卻判斷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清晨的陽光灑落在大地上,A字交叉框架屋頂的和人農民茅草屋鱗次櫛比,已被收割的水稻脫粒后攤在路面上較為干燥的地方進行暴曬,而遠處那些割下的稻草集結成堆,一部分便被用泥巴蓋起的土窯燜燒制成草炭肥料。
這里的水稻田規模不大,是章州境內少有的能產水稻的地方。得益于附近較為安穩肥沃的水域,這邊的產出的水稻多是為坪山縣的武士貴族所用。
只是這邊似乎也并不總是太平。
“原本是去沼澤里挖便可,但近年來瘴氣濃郁常有蛟害人,加上據說有些強盜流寇藏身其中,他們就越來越常自己燒肥了。”這邊的村落因為出產水稻較為富裕,也是堅爺常來售賣藥膏的地方,所以他多少知曉一點本地風情。
作用多多的稻草本可拿來做些別的事情,現在拿來燒制肥料,顯然也是因為保證貴族老爺的飯碗里有白米飯要比農民的生計更加緊要。
和平寧靜的田園風光,只要不去思考背后的苦難,這一切就像是詩歌一樣美好。
馬車悠悠轉,而望著村落依靠著的矮山上升騰而起的霧氣,堅爺忽然想起來,開口說道:
“哦對了,這邊還有溫泉。”
“溫泉!”洛安少女雙眼放光地回過了頭。